乔月浅叹了口气,在恩仇面前,继续把持她心里的分寸。
乔月:“盛诗晴,我会将你困在三人高的枯井底,悬一根麻绳,任你试着爬上来,试着逃出去。——我允你自救,当然,只要你敢喊,每喊一声,盖在枯井上的石头便会多封一寸。”
盛诗晴听着忍不住笑了笑,她睨着乔月,半晌才道:“乔月,你就是太讲道理了。”
因为还能讲道理,所以盛诗晴才敢选择成为她的敌人。而燕初青不一定,燕初青想要毁了一个人,便不会给她任何涅槃的机会。
死路,就只是死路。
乔月明白盛诗晴的意思,可终究是不同的人走不同的路,她从不自我怀疑。
乔月起身,朝负责监视盛诗晴的侍卫轻点点头。
那些人将盛诗晴扣押走,只剩乔月,起身扯了扯顾怀玉道:“走吧。我的征战,就要开始了。”
——
拍卖会的前期已经做的十分扎实,可因为如今已经收到朝堂关注,乔月临时改了宴厅与通道,隐去了所有拍卖嘉宾的隐私。
关于最后的买卖信息,除了拍卖馆会留下交易记录,所有信息都将对外保密。
除此之外,乔月还为每个宴厅都分配了一个专门负责举牌的工作人员,以避免透露出关于嘉宾的任何蛛丝马迹。
也正是有这样的调整,本来变的更谨慎保守的达官显贵们,又渐渐放宽了手脚。
第一场拍卖,结束的紧而险,最后的接过,虽然没有超出乔月期待,但也算是是给了所有人满意的结果。
进入整个结算期后,乔月又向京都宣布了两则消息:
第一件事是:第一瓷局将会再开两间文协学堂。学堂的位置是她挑了许久的,就在从京都前往之江的路上。
第二件事是:第一瓷局将打通从京都南下的陆路,后将在各地分店建立助农站,所有有需要的农民都可以向当地的助农站寻求帮助,可以借款买种苗、可以求问农务。
这两件事,都抹淡了第一瓷局的精商性质,也为这家字号添了几分仁心。
而就在京都纷纷讨论起第一瓷局的决策时,乔月终于再次踏进了顺天府。
由于案件上达天庭,府尹也加快了步子,在乔月到来前,便已立下判决。
如今所有人在审判中看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未来,是负债累累,是代代狼狈。
乔月走进囚牢,她望向所有人,只感慨了一句:“不知道你们现在愿不愿意信了,这世上的对错,从来不会乱,造的孽要付出代价,积的德,也是天地可鉴的。”
刘一等了她许久,终于听见她的声音,他手忙脚乱冲到门边,扒着木窗往外望,“乔月?是你吗?”
“是。”乔月站在廊外,未往里走一步。
牢里空洞,她的声音围着墙跌跌撞撞,冲了进去,在黑暗中冲出一线光明。
刘一忙追嚷道:“乔月,该交代的,我们一五一十都交代了!我们做到了我们该做的!”
乔月的迟迟未到,成了他们日夜猜测的缺口,怕是她不满意自己的坦白,漫长的审问里,所有事,他们已经一五一十交代完毕。
一个月的折磨,他们的心性已被磨平,看透了自己如今不过是一枚弃子,也开始怀念起半寸日光。
乔月静静地站在那儿,沉默是她的武器。
刘一没听见动静,声音带着颤,反问她:“乔月,你还在吗?”
等了半响,回应他的只有风声,六一的心里瞬间崩溃,他怒锤了锤木框,是恨是悔,竟早已分不清。
牢房里的哭声一阵阵响起,细细弱弱的,像秋日的冤情。
待哭声渐渐停了,乔月才开口,“有一条路,不好走,却是我愿意给你们的唯一的出路。”
刘一只怕是幻听,他愣在原地,听了啜泣,只静静地等。
乔月:“你们的父亲、母亲、妻子、孩子已经全部被我扣下,好消息是:他们有吃有喝,无病无灾;坏消息是:到死,他们只能为第一瓷局制瓷还债,永无自由。”
刘一再次潸然泪下,“幼子无辜!幼子无辜啊!”
乔月只是轻笑一声,情绪莫辨。“刘一,别天真了,这世上哪有自己闯祸,不连累家人的道理呢?人这一生,自生下来便背满了责任,仅仅只是因为血缘而已,家人们便要在这世道中担着你的名声、你的祸福。——刘一,承认吧,你不止毁了你自己。”
刘一眼底通红,他看着地上枯草,见自己跪地光影,只觉得陌生又熟悉。
乔月:“钱是一定要还的,你们可以选择是否要背井离乡,去往大邺重新开始。”
“去大邺?”
乔月:“对,我会让你们的妻子陪你们一起去,还会给你们五两银子。——你们想做什么生意都可以,全凭你们的头脑。一年后我去大邺,你们可以带着你们挣来的银子还我,还够了,便可回乡。”
刘一是个敏感的人,听出机会,他与乔月确认:“一年后你要去大邺?”
本就是滑头阴险的人,刘一能察觉这些,乔月并不意外,“对,第一瓷局一年后将落地大邺。——若你们能在大邺开瓷铺,若瓷铺生意不错,到时候也可以抵卖给我。”
收购品牌是快速掌控市场的方式之一,乔月不否认他们的能力,只是希望他们能将心思用在正道。
毕竟捷径,走一步,都是弯路。
乔月:“你们在京都卖瓷,不过是借着第一瓷局的风,扶摇直上,你们知道,我也清楚,哪怕是来只猪,都能乘风而飞。可去了大邺,从头开始,真做下来,我会买账的。”
去大邺为瓷商开荒,这个过程一定很艰难,如何制造出精美的瓷器,如何让所有人认可瓷器,每一步都是难事。
“我去!”
“我去!”许多人开始回应。
“不要试着逃回来,你们做不到的。”乔月的语气轻描淡写,却有着所有人毋庸置疑的坚定:“一辈子很长,真决定了出去,便别想着隐姓埋名,做一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了。”
“既然做错了事,便该试着用更大的功劳去弥补罢。往后,要堂堂正正做人,光明正大做事,这一回,你们为的,不再只是给自己的交代。你们啊,要想想家人。”
第76章 天高海阔
盛诗晴在第三天的早上爬了上来,她的全身几乎撞满了淤青,衣服也撕磨破了好几处。
她坐在枯井旁望着明灿灿的天,她看了好久,她以为她会恨会哭,可沉淀下来,她扯了扯嘴角,却是露出一抹笑意。
父母为她穿上的一身富贵,她脱不下,如今争输了,名誉扫地,她反而只觉得松了口气,彻底放下了。
从井底爬上来的这三天,教她看清了很多。——自私如她,到底,活着比声誉重要,而许多事,原来真的只是身外事。
乔月来时刚好正午,她拎了酒菜进院,见盛诗晴坐在地上,她笑了笑,提醒她:“地上凉,别坐久了。”
盛诗晴见乔月竟是一副好友再聚的样子,她睨着她,试图将她看的更明白些。
乔月摆好酒菜,又给两人倒了碗酒,在一旁坐下,她见秋风扫落叶,落叶雨纷纷。
乔月指着那口枯井,似笑谈又意有所指道:“你今日所爬出来的,是一口看得见的井,可许多时候,人们是意识不到自己活在井底的。”
盛诗晴从地上起身,其实轻轻牵扯,浑身都疼,可她极力遮掩,面上仍是风平浪静。
待盛诗晴走进,乔月抬了抬手,请她坐下。
盛诗晴坐于一旁,闻着酒香,想到乔月讥讽她的话,她轻笑一声,带着些许傲慢,“你从来是看不起盛家的,可.......”
“我看不起的,是这世道。”乔月打断盛诗晴,“盛诗晴,你这一生最不缺的,该是为自己谋多计多吧?可只一夜,我便能毁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世道给女子留的路实在短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从活在娘家到活在夫家,从这座宅到那座宅,难道不是只是换了一口井吗。”
这些背经离道的话,只叫盛诗晴听的心里一颤。她忍不住望向天边,天边风高云轻。
这三天的回忆,直往她身上泼。
在井底的每一刻,她不敢看地上,只敢看天上,一口天,那样窄,照下一寸光,便让人欣喜。
其实想来,爬出来对她而言,简直逆天,可她就是爬出来了,而等她爬出来,见天是那样大,她才知道,原来她所能拥有的,从来也不止是一寸。
她曾以为嫁给皇子便是逃离苦海,成为人上之人,如今思来,好像也不过就是换了口更大的井。
——按照世道活,按照夫意活,她盛诗晴,到底不过是谁家的夫人。
只是以前竟从未发觉这有什么不对,盛诗晴忍不住轻笑一声,也不知道是在笑什么。
“处处受限便是处处遗憾,许多事即使努力过了,若世事不全,也是成不了的。”乔月轻叹了口气,又举起碗轻碰了碰她的,又一口饮尽。
盛诗晴端起碗,也跟着抿了一口。
秋意凉,烈酒浇身激起一层暖,盛诗晴忍不住瑟缩了一下,等辣劲儿过了,她忍不住又抿了一口。——这酒不精,刚好够她为自己喝。
“人间浮华追云去,一场贪梦一场空。”
乔月见她接连抿了几口,斯文又痛快,她轻笑了笑,提醒她:“吃几口菜,省的喝醉了。”
盛诗晴抬眼望她,她实在好奇,“你为什么要与我讲和?明明前几天你还那样恨我。”
“没报仇前,当然恨你啦。——我又不是缺心眼。”乔月轻挑眉头,不轻不重地笑了几声。“如今扯平了,便没什么恨不恨的了。这世界很大,人不能永远困在一段恩怨中,还得向前看,活出自己。”
盛诗晴静静望着她,乔月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从前她看不起她,觉得她是因为出身卑贱,没得选才这样活,做个抛头露面的商女,做个左右逢源的善客。
可如今,她教她要从井底爬出来,只是靠自己,也只是为自己。
这一刻,盛诗晴突然相信,也许换一个更好的出身,乔月还是会这样活。
盛诗晴忍不住问她,“乔月,选择这样的人生,你怕过吗?”
乔月没想到盛诗晴会这问她这个问题,她心里诧异,又忍不住脉脉。
怕吗?怕。来这儿都一年了,处事、经商,她永远都在与人斗,有输有赢。
在这儿过得久了,她只觉得什么都好像是真的。
渐渐地,生老病死都有了实感,才忍不住害怕。
怕元宝、庆喜、田小娟、乔珍以及所有跟随她信任她的人,因她的失策又一次轮回风雨。
而一想到他们对她的承诺,对她的保护,她便忍不住热泪盈眶,举棋难定。
曾经的莽勇与率直竟也跟着再难提起来,得到了爱,她开始畏首畏尾。
乔月长长呼了一口气,“我要送你离开了。我给你两条路:一、我秘密送你回之江。二、我送你回盛府。出去不容易,但那是你熟悉的世界,我知道,你能挣出一条路。”
回?那样的世界,哪值得人回头呢?盛诗晴低着眼静静望着手里的碗,只一口酒了,酒见了底。
乔月:“我能抓你,也能放你,不与你争,是因为我的志不在此,而非斗不过。盛诗晴,希望我们之间不要再有下一次了,今日出了门,咱们各走各的路。”
盛诗晴讪笑一声,将碗底的酒喝了,再放下碗时,她眼里竟生出几分真。
盛诗晴:“你不是教会了我?人生多变,不如自己拉自己一把,自己救自己。——告诉我吧,你给我留的第三条路。”
藏于棉里的针,终于敢露出来了。乔月静静望着盛诗晴,渐渐地,她忍不住笑了笑,是由衷的,真诚的。
乔月:“的确有第三条路。我没说出口,是因为我知道人生富贵,不是轻易能放手的。”
盛诗晴静静望着桌上的粗茶淡饭,她是由锦衣玉食养大的,如今,用富贵换自由,还是以自由换富贵,全在她一念之间。
半晌,盛诗晴眼神坚定道:“我不懂生意,可自小也是跟着母亲学习掌家管事的,无论是料人还是理财,我都很擅长,我既能做得了当家主母,便能做得了当家人,你不用轻看我,我成不了你,可至少,我能做的比你姐姐更好。”
这也是乔月愿意给她机会的原因,相比于乔珍什么都不会,一点一点学,盛诗晴是个有手段也有决心的人,若她掌事,往往还真如水到渠成。
乔月睨她,“再冷静些吧,决定了就回不了头了,别忘了,家养的宠物,去了原野是会死的。”
盛诗晴点了点头,好半晌后,她坐的更正直了些,失了柔弱,添了几分豪气。
盛诗晴:“想好了,不回井底了,既然出来了,不如试一试,跟你一起,在这世道上为我们争一个活法。从此,不依靠男人赢荣光,就凭我自己,以一个女子的身份。”
归根结底,还得是个心里骄傲的人。
曾经活在井底,将智谋都用错了地方,如今换一换天地,能不能长成灿烂向阳的花,何其难料。
乔月凝望盛诗晴,半晌后才开口:“有二百余人,心思不净,又答应了我要改邪归正,一个月后,我会将他们押去大邺,我需要有一个人负责监管他们。——他们做什么倒无所谓,可他们一旦离开大邺,我需要第一时间知道。”
这件差事,乍听起来,处处轻松,可若以心计,又惊觉处处是机会。盛诗晴知道这是乔月要的投名状,她坦然接下,又笑问乔月:“第一瓷局要去大邺了?什么时候?”
乔月也没瞒她:“快则一年,慢则三年。我会给你五百两银子,助你在大邺扎根。”
无钱寸步难,五百两银子对盛诗晴而言不算多,若是不计算着如何以钱生钱,那么这笔银子,大概也只将将够她在大邺且过着。
如此决定,乔月的态度也可见一斑。她是在提醒盛诗晴:重生,不是天时地利人和下的步步轻巧,而是寻机觅道求索下的举步维艰。
首先得学会生,生存、生财、生活,一步步来,走地明白。
脚踏实地罢。盛诗晴长长呼了口气,秋天来了,寒天不远,可只要熬下去,便见人生一年年,年年有春鲜。
痛苦地清醒,总好过麻木。谁知道她能给自己的明年,添来什么呢。
盛诗晴凝望乔月:“大邺再见。”
乔月以为:愚昧的偏执,有时也是通往成功的技巧。
性格决定人生,也只有像盛诗晴这样不肯轻易服输,更不肯服软的人,才能在选定路后,哪怕是跪着,也会坚定地将路走完。
所以,纵使挑战重重,可乔月打心底里是相信盛诗晴,她再给她满上酒,“愿你我相见之日,能见巅峰。”
盛诗晴也端起碗,与她轻轻一碰,又回以一笑,“有志者,事竟成。祝你也祝我。”
酒碗相碰,敬盛家的五小姐彻底从这世间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