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许是因着,上次米铺的武家母子俩在裁缝铺闹了一场的原因,虽然有刘达和刘良给裁缝铺撑了腰,但那场闹剧还是给裁缝铺的口碑造成了些不太好的影响。
再一个,也兴许是那两个大兵,总把车停在裁缝铺斜对面的胡同口,光明正大的盯她梢。
才让别人不敢进她这铺子来,怕惹上麻烦。
苏黛轻啧一声,纤纤玉手掂起手边儿的茶盏,送到嘴边,浅抿了两口润喉。
茶盏里泡的昨年的菊花儿,清火气的。
她这几日等的闲燥,又没银钱可赚,耗地直上火,嘴里长了两个泡,用个膳都磨的食不知味。
搁下茶盏,苏黛换了只手托腮。
正垂着眼寻思,也不知道沈家祖籍多远,这怎么都十来天了,还没个消息。
念头刚过,就听见自家铺子的门板被‘笃笃笃’敲响。
苏黛掀起眼帘看去,刘良正立在门框外,垂着手冲她笑。
“苏姑娘,您要是不忙,借一步说话儿?”
苏黛眼皮子跳了跳,月眸里清泽幽静。
她从柜台后的凳子上下来,看了眼在那边儿整理布匹的豆蔻,一边儿往外走,一边儿细声交代她。
“你留在店里看着,我去去就来,一会儿我娘要过来,你跟她说一声。”
豆蔻抱着一匹布,乖乖应了一声,然后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苏黛从铺子里出来,刘良在前头引路,两人往街对面的胡同口走去,黑色洋车正停在那儿。
正午后的日头高照,今日天朗气清,日光打在洋车车身上,折射开的光线晃了苏黛的眼。
她下意识捏着帕子遮在眉梢上,微微垂下眼睑,密翘乌黑的睫翼,在雪白的面上留下扇影,娟美秀丽,文静美好。
刘达就立在车门边,见两人走近了,他侧身拉开后车门,躬身示意苏黛上车。
“苏姑娘,请。”
苏黛低着眉眼,车后座的里侧,有一双被石墨色军裤和黑皮军靴包裹的修长腿脚,出现在她视线里。
苏黛眸光跳了跳,知道是谁在车里。
但她还是立住脚步,站着没动,只侧目刘达一眼,细声问他。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刘达端正憨厚的面上牵出一抹笑,看了看车里的人,压低声回道。
“您上车,自然就知道了,应该不会耽搁很久。”
这话完全是他安慰苏黛的。
实则,他家主子想跟苏黛去哪儿,又去干什么,去多长时间,他哪能知道呢?
苏黛抿抿唇,揪着帕子没动地儿。
等了几秒,车里那双大长腿动了动,传出一道清沉低缓的男声。
“上来,太阳下山前送你回来。”
似乎是怕苏黛多想,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只说几句话,你放心。”
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苏黛听懂他话里的意思。
于是眨了眨眼,没再犹豫,低身坐进了车里。
驾驶位上坐的是朴淞,车子驶离胡同口,沿主干路往镇子东口的牌坊驶出,刘达和刘良还留在原地。
苏黛靠在一侧车门边,眼睛也没乱看,只盯着窗外的景致。
坐在她身边的人倒是也没乱动,不过途中,沈顷眸色不明地看了苏黛两眼。
他这边儿的车窗半降着,风是凉的。
但时不时投进车窗射进来的日光,是暖的。
沈顷长腿微敞,背靠座椅,军装褂子敞着怀,里头的白衬衣倒是系到最上头一颗扣子,瞧着姿态既随意又严谨。
车子驶出郊外,路不好走,一路上微微晃动着。
他搭在膝头的指尖夹着支烟,没抽过两口,那烟灰全是因为晃来晃去的颠簸,给抖落在他军靴上的。
直到车子驶到一处湖泊边,沈顷将烟蒂弹出窗外,随手升上车窗,淡淡开口下令。
“停吧。”
朴淞利落的扭转车头,将车停在湖泊边,然后开门下了车。
苏黛透过车窗,看着那大兵走远了几步。
四周安静下来,她这才微微侧头,看向身边的沈顷。
小半月不见,这人还是如旧的剑眉俊目,气质孤绝清高。
苏黛便觉得,他生的十分赏心悦目,看一眼就令人目清心悦的那种。
沈顷不妨与她对视上,深黑瑞凤眸微顿了一瞬,旋即垂眼侧过脸,手肘杵在车窗上,握拳支颐,似是思虑了片刻,徐声开口。
“先前跟你说,等府里的事安定下来,你的去留,我会为你安排好。”
苏黛眨眨眼,指尖轻轻绕着手里的绣帕,声线轻细。
“我以为沈二爷派人送我回家,便是已经安排了我的去留呢,现下看来,好似并不是。”
沈顷盯着车窗外波光粼粼的湖面,微微眯了眯眼。
“有要事耽搁了些日,做决定前,总得问问你的想法。”
苏黛唇角浅弯,柔声轻念,“我的想法?”
沈顷终于回头看她。
他眼帘微动,清漠深邃的注视在苏黛温美浅笑的眉眼间停顿了许久,清声问她。
“这世道艰难,你个姑娘家,要养活一家老小,不容易,不愿留在帅府里?”
苏黛不答反问,“为何要留?又该怎么留?”
沈顷眼睫半压,视线落在她凝润饱满的唇瓣上。
“你要愿意,进不进帅府,爷都能庇护你。”
苏黛笑的不以为然,转脸看向车窗外。
“这是亏本买卖,我不是很想做。”
沈顷一侧眉梢轻挑,“亏本买卖?”
苏黛轻嗯一声,“您图我八字,要我跟您,我用身子换庇护。身子给了您,我就没筹码了,回头怎么庇护我一家老小,庇护到什么时候,还不是沈二爷说了算。”
沈顷倒没料到,他好心想照顾她,她倒跟他谈生意,还计较起得失来了。
他什么时候说过要她身子的话?
一时哑然,沈顷低声发笑。
他笑声一出,苏黛勾着帕子的指尖就松了松。
回过头来,苏黛看着男人未来得及掩下笑意的神朗眉眼,月眸中掠过一丝明晃晃的狡黠。
瞧着,像只打着坏主意的小狐狸。
“我知道沈二爷权势滔天,顶天立地,不是那等空口说白话的人。”
“但您也说了,世道艰难,我多为自己打算些,总没有错的,对吧?”
沈顷听着她这话,眼底笑痕加深。
要跟他谈条件,说明对留在他身边,还是心动的。
连日来心绪烦杂,这一刻,沈顷心头蒙着的疲惫一瞬驱散。
搭在膝头的修长指节轻轻敲了敲,沈顷下颚线微抬,十分有耐心地听她说。
“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苏黛素手交叠,搭在膝头,也没扭捏,直言道:
“我要宅子铺子和钱财,多多益善。”
沈顷眸色微愕,下意识侧过脸,盯着她看。
他那清黑瑞凤眸里,渐渐深邃,情绪不明。
......
第9章 张口闭口跟他要名分
看沈顷的神情,似是十分意外,她会提这样肤浅的条件。
苏黛冲他弯眉一笑,面庞清丽而明媚,月眸中的水光澄澈干净,一派坦然真挚。
“不然沈二爷以为,我会要什么?”
她说着,噙着笑,卷翘睫羽轻轻颤动,声线轻软幽幽。
“难不成,我会要您的心,您的专宠吗?”
“这种摸不着,又不切实际的东西,您肯给,我都做不到全然相信。”
实际一点吧,再喜欢,也得先为自己打算。
世道告诉她,无论何时,手里都得有钱,才能活的舒坦。
沈家军之前,看前头那张大帅,他府里倒是妻妾成群,那些人跟着他的确吃香喝辣,鸡犬升天。
但最后,张大帅被沈家军打跑了。
他被打的灰头土脸,跑的狼狈,顾着自己的命都来不及,又能带走几个妻妾和子女?
苏黛就是不听那些坊间传言,都能想到,那些被抛下的妻妾和子女,大多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
默了默,苏黛幽幽一叹,软声补充了一句:
“何况,如您这般有雄心壮志的枭雄,我又怎敢独占您?”
鱼还没钓到,自是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善妒'。
这会儿她要真跟他谈感情,谈情分。
人家这位素心的佛子,指不定多不以为然呢。
所以,得一步一步来。
沈顷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许久。
好半晌,他突然开口,淡声问她:
“这就是你肯跟爷的条件?”
说不上来为何心气不顺。
是不是任何人给她那么笔巨款,都可以买她进府,沾她身子?
苏黛纤眉轻挑,漆墨乌瞳微烁,细语迟疑:
“沈二爷若是觉得我太功利了,其实,您也可以再看看其他八字合的姑娘。”
“毕竟,先前我入帅府,是为给您母亲做衣裳的,您也予了我不薄的报酬,那趟往来,咱们已经银货两讫了。”
所以,沈顷再来找她,谈他跟她之间的后续,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再看看其他姑娘?
沈顷瑞凤眸微眯,瞳眸幽沉,“你以为,谁都配跟爷合八字?”
苏黛樱红唇瓣微抿,默默瞧着他,没吱声儿。
所以,怎么呢?还只她配了?
她是不该觉得荣幸之至的呢?
这人,怎么喜怒无常的。
难道不喜欢直来直去真性情的?
更喜欢甜言蜜语矫揉做作的?
苏黛眼睫浅合,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暗自思索着。
沈顷难道是软耳根,喜欢被人哄?
一双妙眸盈盈脉脉盯着眼前人,欲言又止,若有所思。
车厢内安静了片刻。
沈顷被她那双如乌色琉璃珠子般的水莹月眸,澄澈无辜这么盯得,胸口那股郁气,微不可闻地泄了。
他有些意兴阑珊,于是单手支颐,靠在车窗上,嗓音清润沉沉开口。
“铺子宅子跟银钱,都能给你,但你须得徐徐图之,爷看你表现。”
这是允了?
苏黛纤长睫羽眨了眨,难掩心头的困惑。
沈二爷允了她的条件,这说明,还是对她有念头的。
但从他这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看,难道是真嫌弃她明码标价谈条件?
要么,她矫揉做作,小意温柔一些…
等了一会儿,听不到她回话,沈顷缓缓偏头,上勾的眼尾余光轻睨她,眸中墨色幽凉。
“怎么?”
苏黛月眸微转,继而看着他冷峻的侧颊,欲言又止一番,咬唇细声喃语。
“既然二爷如此慷慨,那我还想要名分,二爷也会给我的,对么?”
二十五年,沈顷头一次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
看他有反应,苏黛瞳圈里的光丝微亮。
于是,继续不知死活般,缓缓靠近他。
只见她那只纤细绵软的素手撑在沈顷长腿边的皮椅上,眸中水光和绵柔语气,皆是一般的悠悠漫漫,娇艳唇瓣轻启,呵气如兰。
“既拿了您的钱财,我便能答应跟您走,只是,若沈二爷想要我做个不见光的外室,那可不成。”
沈顷支着头的手慢慢握紧,冷白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血管,在隐隐搏动。
他那双眸子幽暗深邃,紧紧盯着苏黛,薄厚适中的唇抿出了凉薄弧线。
昔年那娇憨可爱的小童女。
竟是被这乱世,给磨成了这么个......
沈顷实在没办法把'厚颜无耻'这四个字,配在眼前这张清美i丽的小脸儿上。
他喉结滚了滚,墨色沉沉压在眸子深处,憋在胸腔里的那口气,一字一句从唇缝里吐出来。
“不要你做外室,少跟爷扯些有的没的,姑娘家,谨言慎行。”
沉不住气了。
原来,是真的吃这套啊~
苏黛眼梢浅弯,唇瓣抿出小小的弧度,依然倾身依向他有力的臂膀,盈盈羞怯望着他,呵气轻软。
“二爷,那您准备什么时候接我入府?您不给我名分前,您给的东西我不敢收,定也不跟您走的~”
沈顷额角青筋微绷,淡淡阖眼,声线清冷低平。
“苏黛,坐好了说话!”
若非昔年,在冰天雪地里,她愿意陪他一起做尽叛矩之事,还声声喊他‘小哥’。
他现在,是真不太想管她了。
张口闭口跟他要名分的。
仿佛生怕他强抢了她,还不给她名分。
越是这么想,沈顷额角越发疼了。
他沈顷怎会做那'抢占民女'的恶霸?
他究竟何时表示过他惦记她身子了?
苏黛水眸中的清澄微黯,听话的缓缓直起腰身,乖乖坐好,拉开了跟沈顷之间的距离。
她靠在椅背上,挨着车窗,低眉敛目的柔顺姿态,安守本分极了。
沈顷额角的青筋稍浅,浅提口气,淡声开口。
“边线那边儿战事吃紧,下次回来,说不准是哪天,这趟匆忙,顾不上安置你了。你便先留在这鸿运镇,自会有人守着你。”
一家子靠她一个小姑娘开裁缝铺养活,的确是不容易。
她想找个依仗,让自己少吃些苦,也是人之常情。
自己能照顾她,自然也就能照顾她的母亲和兄弟。
沈顷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在走之前,让朴淞再送一笔钱过来,给她用来养家糊口。
先头给她结账的那笔钱,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他下次回来。
他正转着心思,就听苏黛细声问他。
“二爷,又要走了?”
沈顷回神,轻撇她一眼。
“嗯。”
苏黛眸色黯然,喃喃念道:
“那您是时常不回帅府的吗?”
“您若不在,那我也就没的必要进府了,倒不如呆在这儿,您若回来了,再去见您…”
不然巴巴的去了帅府,平白失了自由不说,又整日见不到沈顷的人。
倒还不如在鸿运镇呆着,好歹是她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自在舒畅。
说着,她又小声追问了一句。
“那您,大概多久能回?”
沈顷微抿唇,眼眸静谧凝着苏黛,倒没想到她突然这么说。
看她眸子里澄澈闪烁,眼巴巴盯着他瞧。
仿佛是,挺舍不得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