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明白这一点,朴淞立时悟了。
他慢悠悠点了点头,闷不吭声地扭头下去安排。
这晚,沈顷独自枕臂卧榻,盯着帐顶一夜未眠,竟是想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未想。
清晨天色刚刚放亮之际,他便翻身而起,唤人进来送水,简单洗漱过,立在落地镜前穿戴齐整。
做完这一切,沈顷定定看了眼镜中人,眉眼淡漠的转身离开。
自屋里出来,朴淞已经在廊下侯着,抬眼见自家二爷衣冠齐整,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不由愣了愣。
今儿,不练功了?
沈二爷狭长眼尾淡扫他一眼,一言不发,提脚下了台阶。
朴淞眨眨眼,按下心头纳闷,连忙扶了扶大檐儿帽亦步亦趋跟上。
他侧眼打量沈二爷神色,低声问询,“二爷要出府?”
“嗯。”
朴淞抿抿唇,咕哝一声,“属下先去备车。”
见沈二爷点颚,连忙加快脚步往前院敞庭奔去。
晨曦尚未露头,沈二爷步子踱的不疾不徐,还慢条斯理点了支烟。
路过园子时,不经意地一瞥,竟然意外的发现廊栏前几丛纤长妙曼的细韧柔枝,携了一些显而易见的嫩黄花蕾。
沈二爷难得有兴致,特地驻足欣赏了一番。
雾城果真是依山傍水的水灵地界,二月不过半,迎春便已经隐隐囤满枝头,有更急一些的,甚至已经花瓣支棱着开满了。
沈二爷盯着瞧了一会儿,直到唇角叼着的烟燃了过半,烟雾丝丝绵绵缭绕升腾着熏了视线,他才眯了眯眼。
突然抬手,修长指节捻住烟蒂,随手丢在脚下碾灭,继而顺阶而下,对着娇嫩的迎春花枝下了手。
于是,半刻钟后,敞庭里,立在车边默默等候的朴淞就瞧见,回廊那头,自家二爷携满身清肃漫步而来。
只是…
那身挺如松面色淡漠的人,手里却掬了捧半枯半盛的迎春花。
朴淞惊愕至极,面上表情都彻底失控,瞠着目面皮抽搐,忘了遮掩。
好在沈二爷只关注于手里的迎春花,也吝啬于施舍他一个眼神,径直无视朴淞,握着手里一捧迎春花轻轻摆弄,稳稳坐进了车里。
直到发觉朴淞还立在车外没动,沈二爷方才不耐蹙眉,冷清催促。
“朴淞。”
“啊…唉!唉唉唉!”
朴淞下意识啊了一声,回过神,才不自觉打了一个激灵,连忙折身开门上车。
目不斜视地发动车子,抿着嘴一个字都没多言。
……
第157章 不怕,只疼一下
苏黛今日倒是醒的格外早,她蜷在锦被中睁着眼,也没急着起床。
直到冯岑月破天荒地敲门来催,这才慢吞吞爬起来。
穿戴好衣物,自屋内出来,就瞧见青鹞端着早膳立在门口。
苏黛看了看那托盘上的早膳,月眸中掠过一丝诧异,抬眼看青鹞,纳闷问道。
“这是摆什么门道啊?”
青鹞眯眼笑着,“夫人说了,二爷昨晚送姑娘回来时交代了,今日一早来接姑娘,故而早膳姑娘在屋里用吧,特地多备了一些,以防万一二爷来的太早,没来得及用膳。”
苏黛,“……”
她娘真是难得想这么周到。
不过,周到是挺周到,只是苏黛极其怀疑,冯岑月是为了避免跟沈顷同桌进餐的尴尬气氛。
想着,她无奈地扫了眼那托盘里的热粥和小菜,不由樱唇微抿,紧接着伸手接过托盘,语声清柔叮嘱青鹞。
“我自己端进去吧,你快去用膳,别在这儿守着了。”
青鹞点点头,目送她进了屋,这才转身下楼。
苏黛将托盘端至窗前藤几上,便听见窗外甬巷里传来洋车驶入的碾压声。
她推开半扇窗,探头下望,果然瞧见是朴淞开的车。
后车门打开,下来的人身姿颀长挺健,军装板正,腰缠革带脚踏军靴,他没戴军帽,一头乌黑短发碎立而不凌乱,通身气质怎么看怎么威凛逼人。
只是…
手里为何握着几条新鲜含苞的迎春藤。
苏黛自窗缝里偷睨着,眼帘微眨,沈顷主仆俩已经先后进了院门。
她抿唇憋笑,等到沈顷握着那几条迎春藤进屋时,苏黛已然生生将笑意忍了回去。
只是,柔丽的眉梢眼角还止不住下弯,她上前接过沈顷握了一路的迎春藤,盈盈笑问。
“送我的吗?”
沈二爷绯薄唇角淡牵,神色温淡丝毫看不出异色,仿佛不觉得自己此举在外人眼里有多违和。
“府里园子中养的,可见是早春了,瞧着吉利喜庆,特带来与你瞧瞧。”
言罢,拎着另一只手里的油纸袋走到窗边藤几前,温声招呼苏黛过来。
“路过卖早点的铺子,新出炉的素包子,来吃,吃过早膳,要带你去个地方。”
苏黛浅笑侧首看了看他,“你先吃吧,我去寻只花瓶灌水,这么多花苞,且能养两天的。”
见她话说着一半,人已经出了房门,沈顷也没开口唤她,径自坐下用起早膳。
苏黛很快回返,将插了迎春藤的瓷瓶置在屋中圆桌上,伸手摆弄了一翻,这才心满意足地步到沈顷对面落座。
她的位子前,已经摆好一碗粥和箸子。
沈二爷将温热的包子推到她碗前,温声催促。
“还未凉,快吃。”
两人都没再出声,彼此对坐着默默用完了早膳。
直到从苏家出来,陆续坐上车,苏黛这才侧目看向沈顷,细声问道。
“去哪儿?”
沈顷一只修长大手伸过去,搭住她素白小手包在掌心,缓声低语。
“去城南,刘老爷子那儿。”
苏黛月眸微动,没说话。
前头的朴淞已经默默发动车子,驱向目的地。
车内静了片刻,苏黛半敛的眼睫轻眨,语声低轻。
“这么突然,小哥就决定了?”
明明先前说好的,等将杜淮宴的事弄清楚了,等他们成亲之后,再敲定施术法的事。
沈顷包着她手的大掌动了动,与她十指交扣,声线温醇和缓。
“不算突然,黛黛,小哥不愿等了,先解决了此事,你听话。”
苏黛想说,她没有不听话。
她只是莫名的,心里不是很安宁。
沈顷突然如此,是顾及到他可能要与她分开一段时间,也是顾及到她独自留在帅府面临之后的处境。
他心有不安,放不下她,所以才想以此寻求些安慰。
只是,他越是这样沉不住气,苏黛心里也越够不着底。
她想了想,低喃轻问,“我不能跟着你吗?”
不管你去哪儿,带着我不可以么?
沈顷唇线抿直,回道,“也想带着你…”
但是他怕所巡城域一旦乱起来,他一时忙碌,会顾不上她,让她受了惊吓,吃了苦头。
沉了口气,沈顷抬手将她揽进怀里,语声温和,耐心交代着,“雾城乃沈系军都城,此处防护最为严谨,府里爷也会安排人,四下打点好,你在这儿安安稳稳等我回来,没人能拿捏你。”
苏黛眼睫低敛,半晌,才点了点头。
沈顷不知还能说什么,只得抬手抚了抚她白嫩的小脸儿,将人搂紧在怀里。
抵达刘老爷子的矮院外,沈顷吩咐朴淞和青鹞守在院门外,独自带着苏黛进去。
院子里十分安静,两人牵着手拾阶而上,掀帘子进屋,便见整个堂屋里的布置都大变了样。
多余的桌椅都靠了墙角,屋子的正中设了个张案桌,其上铺着张阴阳八卦旗,上头陈列着香鼎,符,瓷坛,五帝钱,等一应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法器。
活像个要驱邪做法的祭场。
苏黛下意识蹙了蹙眉,四下打量一眼。
刘老爷子正立在东窗边的书案前,不知在研磨什么东西,屋子里还弥漫着一股子浓郁的酒香。
沈顷举步往刘老爷子的方向走去,刘老爷子闻声停下手里正在做的事,抬头笑了笑。
“沈二爷,苏姑娘,这边请吧。”
沈顷已经到了桌前,垂目随意打量一眼刘老爷子手下的东西。
瓷白的碟子里,血一般鲜红的色泽,又掺和着酒香的液体,瞧着像是朱砂。
除此之外,桌上还有一把红线缠柄的金剪,以及一些已经画好的符,和写着生辰八字的红纸。
沈顷声线清淡开口,“准备好了?”
刘老爷子撂下手里的东西,含笑点头,“万事俱备,还需二位的中指指尖血和青丝些许。”
苏黛已经走到近前,闻言缄默未语,抬眼看向沈顷。
沈顷面色无波,捡起桌上剪刀,顺手挑起苏黛一缕青丝剪下,又不紧不慢地剪下自己一缕压眉帘发,稳稳搁在桌上。
继而手臂微低,自军靴中挑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垂着眼先刺了自己的指腹。
血珠如豆,瞬间滑落滴在桌面上。
沈顷依然眉眼清淡,像是不知道疼一般,随意扯了只桌上干净的白碟子,接了几滴血,而后扯了张黄纸随意擦掉手上血迹。
转目再看向身边的苏黛,视线落在她白皙纤细的素指间,不由薄唇紧抿。
苏黛眼睫轻眨,挽起袖口,将手递给他。
沈顷默了几秒,抬手轻轻拖住那只细嫩素手,沉声安抚她。
“不怕,只疼一下。”
苏黛的视线却是落在他手上未擦净的血迹上,她眼眶莫名酸涩,摇了摇头,牵唇浅笑。
“我不怕。”
……
第158章 她也如这枯藤上绽放的花蕾一般,算是新生了吗?
是个想象中很繁琐,但实则却很轻巧的术法。
轻巧的,若非两人的左腕上凭空多出了条一般模样的朱红符腕圈,苏黛还一度觉得,这只是个玩笑。
离开刘老爷子的小院儿时已是午后,正阳清暖,凉风徐徐。
车子缓缓驶动,苏黛忍不住垂眼,卷起袖管,轻轻摸搓腕上朱红腕圈。
纹迹如同刻在肌肤上的,细窄而清晰的一条,由繁复古老的咒文连串而成,透着股子妖邪意味。
她看的入神,直到突然一只修长大手伸过来,握住了腕子,那节清隽微凸的腕骨上,附着与她相同的印记。
石墨色的军装袖口,镶嵌的金色袖扣华贵夺目,却隐隐夺不过这抹妖红色泽。
“别看了,日后有的是机会细看。”
“小哥。”
“嗯?”
苏黛敛目瞧着两人十指交扣的手,喃喃低语。
“你觉不觉得,这咒文,才更像是一种诅咒。”
沈顷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侧目轻斥她,“胡说什么?”
苏黛抿抿唇,没再开口。
她没有胡说,这朱红的咒文腕圈,如同一条施了诅咒的锁链,将她和沈顷的生死牢牢拴在一起。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沈顷始终审视着她面上神情,见她不再开口,眸底暗晦幽动,他不由握紧了苏黛的手腕,直到她抬眼看过来,才徐徐出了口气,声线沉稳道。
“别胡思乱想,我们只想生死与共,又没有妨碍谁人,若珍惜彼此无所保留也是错,那还有没有天理了。”
“尽人事,听天命,记得吗?嗯?”
苏黛轻轻咽了咽干涩的喉,牵唇点了点头。
虽说今日办了件心头大事,但沈顷也没再多占用苏黛的时间,事实上,他最近也有许多公务要忙。
于是,将苏黛送回苏家,看着她进了院门,便吩咐朴淞回府。
苏黛步子徐徐穿过院子,拾阶而上跨进堂屋门栏,正要上楼,抬眼就瞧见冯岑月从楼上下来。
“娘。”
见她一脸心事的样子,冯岑月目露忧色,下了楼梯抬手探她额头。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苏黛下意识偏头,抬手轻轻避开她的手,浅笑轻语,“我没事,累了而已,上去歇歇就好了。”
说着抬脚上楼,却又被冯岑月一把扯住手臂。
苏黛微怔,下一刻,衣袖便被她娘两下撸了起来。
素白纤细的腕子,一圈细密不清的朱红色符咒纹印盘旋,像是刻在肌肤上的。
冯岑月眸子微瞠,紧张的盯着苏黛,“这是什么?啊?”
苏黛唇瓣微抿,牵出抹笑意,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随意理了理衣袖,浅笑安抚她。
“别紧张,娘要知道,这是保命的就成。”
冯岑月似惊似疑,“保命的?”
她猛地想起来什么,连忙追问道,“是沈二爷带你去做的这东西?这算什么门道儿?是不是什么佛门道家的秘法?能庇佑你安稳躲过双十之劫的?”
见她越说越激动,面上还带着喜色。
苏黛眼睫半敛,含笑点点头,“算是吧。”
不明真相的冯岑月顿时喜形于色,仿佛苏黛真的得救了一般。
她也不知为何,就如此信沈二爷能有这种能力。
“太好了,这可太好了!”,冯岑月抚掌庆幸,抬头险些高兴的笑出声,嘴里念叨着,“苏啊,你在天有灵了!你听着没?我们黛黛有救了…”
苏黛半敛的眼睫颤了颤,仓促开口道,“娘,我累了,我先上去歇一会儿,您也去歇歇吧。”
冯岑月看她面色,只当她是今日配合高人施法,耗费了许多精力,才瞧着无精打采地。
于是连忙侧身让开路,殷殷叮嘱她。
“快去吧,快回房好好歇歇,娘与她们说一声,谁都不去打扰你,啊。晚膳,晚膳娘给你端去屋里...”
苏黛牵了牵唇,没说什么,垂着眼提脚上楼。
回到房间,将门栓自内插上,苏黛转身时,再瞧见桌上那插好的迎春藤,不由视线顿了顿。
她眼睫轻眨,慢步上前,抬手轻轻扶了扶迎春藤枝梢半开的嫩黄花苞。
娇嫩鲜艳的早春花朵,含苞待放,娉婷俏丽,入目满是生机盎然,昭示着初始与美好的鲜新。
她与沈顷的亲事,就定在这生机盎然的早春。
视线悠悠落到窗扇上,正午的日阳透过玻璃直直射入屋内,暖光铺泄,趁着屋内这瓶插花春意鲜活。
今日之后,她也如这枯藤上绽放的花蕾一般,算是新生了吗?
这个答案,唯有等她双十生辰时,才能知晓了。
......
说是要歇歇,不过苏黛一整个下午都没睡,而是坐在桌前,将嫁衣最后的几线绣活完成了。
为图个吉利,嫁衣上的每一处绣迹,最后收尾处,线都要用尽,而不能咬断,图的是个‘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