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新美华这么多年,从没换过码洋,小超在这里也有些年头了,不会不知道,拉人头拉到他身上,看来今天是有些冷清。岑宝楼看了周围一圈,走在赌场里的多是些拿着筹码迟迟不下手的散客,坐在桌边的几乎都是白发斑斑的老人,桌子没坐满,好些荷官无所事事,目光呆滞地盯着赌桌。
新美华的装修新潮,服务周到,自打上个月梅三小姐成了新美华的新老板后,这三十多天来赌场内一直生意不振,大家都说是因为梅大老板最近不行了,病危了,好赌的人都不想去一家老板命数耗尽的地方赌,他们认为梅大老板会吸他们的运道续命。就像电影里吸人精气的黑山老妖。这些人都在等梅老板这个老妖过身,到时候,新妖王继位,妖气旺盛,赌徒们甚至可以从新妖王身上吸一吸新鲜且旺盛的妖气。
小超说:“三小姐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搞温泉酒店大改造,洋市哪里有什么温泉啊,还不是热水烧烧开,泡大澡堂,明天她又搞什么古董展,珠宝展,这里是赌场,又不是博物馆,哎,不说了,不说了,大少爷二少爷倒是想得开,全世界只要有一根网线,随时随地都能赌,连机票住宿钱都省了,还省电,节约人工,小的么要么读书,要么玩赛车,跑时装秀,都不像要接班的样子。”
岑宝楼没接话,笑了笑,小超嘻嘻哈哈,就这么带着他进了VIP厅。岑宝楼进去就看到了褚晶晶,她在一张21点桌前发牌。
褚晶晶在新美华做荷官,也做二房东,她在桂林街和福州路的转角处租下了一套大平层,隔成五个房间分别外租。原房东是对老夫妻,去了加拿大和儿女团圆,一年都不见得回来一次。
岑宝楼租了二楼一间带阳台的,每个月三千,包水电,不包网,岑宝楼不太需要网络,一天大半时间他都泡在赌场里,专心务工。他有一只手机,还是褚晶晶淘汰下来的,号码也是登记在她的名字下面的,他们偶尔发发短信,打个电话。褚晶晶说,烂赌仔,你可能生错了年代。她说,你要是生在民国,天天这么油头粉面地混赌场,混得和谁都熟口熟面,你就是个很有交际手腕的人,你生在这个交际全凭表情符号的年代,你没有什么用武之地了,你就只是个烂赌仔。
岑宝楼确实有些旧时代的派头,来赌场像赴宴,西装皮鞋,一丝不苟,西装必定要量身定制,西装前面要有一个口袋,放手帕,内衬要有一个口袋,大小要足够放进一副扑克牌,袖子要在他抬起手时露出来一寸,让他能看到他的那只手表。皮鞋也是定做的,意大利人的手艺,皮鞋匠在家里做生意,有时去时他家里有五个小孩儿,围着桌子跑,有时去时家里有六个孩子,分成两队,男女混杂,在家门口踢足球。他们家门口还有一棵玉兰树,玉兰树上的紫玉兰一开,远远看到,岑宝楼就知道,春天到了。
岑宝楼经常在香雪海和褚晶晶碰头,预付房租或者请她吃大餐。赌桌上赢来的钱越快脱手他越安心。两人才认识没多久,褚晶晶就和他说过,你不要再赌了,你回国,回家,拿好户口本,办一张身份证,好好找一份工作吧,你要是喜欢赌场,你可以申请工签,来这里当荷官,我们一起上下班。岑宝楼不愿意,他不是喜欢赌场,他只是喜欢赌。他也不愿意回家,家里的风水克他,在家里他一件好事都没遇到过。
岑宝楼去了褚晶晶边上的那张俄罗斯轮盘桌押号。
小超跟着他,帮他要了湿毛巾,给他擦手,还要了壶普洱,请他润喉,岑宝楼连赢了三把,给了小超价值三千的筹码,小超笑笑,一看手机,啪嗒啪嗒打字,抱一抱拳,谢过他,也就走开了。岑宝楼慢悠悠地喝着茶玩21点。
荷官说:“请下注。”
他放下一个筹码,看牌,跟牌。
桌上四个玩家,一个接着一个爆了点数,剩下他和庄家,庄家也爆了,他凑出个21点。
他每一把都只赌一个筹码,赢得不多,但不输,同桌的人换了好几批。有人说,老兄,你运道这么好,多下一点啊。岑宝楼还是每次只下一个筹码。
一转眼到了中午,岑宝楼揣着筹码去了香雪海吃点心。他要了壶碧螺春,点了几份蒸点,喝茶,看马经,一个女人走到他跟前,问他:“能不能借个火?”
香雪海里可以抽烟。赌场都不禁烟,这是赌徒们共有的迷信,烟能烧旺赌运,一根烟,抽得越慢越好。赌场里从来都是烟笼雾绕,好似不在人间。
岑宝楼四下看看,偌大的饭厅,只有寥寥三桌人。赌客们的中午不是在客房里呼呼大睡,就是在赌桌上和自己的欲望厮杀。
岑宝楼抽出一根火柴,划亮,女人咬住烟,低下头,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孔,香烟凑到火苗上,烟点上了。女人看看岑宝楼对面的椅子,慢慢吐出一道青烟,问他:”介意吗?”
青烟散开,岑宝楼看清了女人的样子。她大约二十五六,眼圈红红的,似乎刚哭过,头发到肩膀,烫着卷,搁在一边肩头,没有刘海,有些像八十年代流行的港片里女人们爱做的发型。女人的眼睛黑亮。
岑宝楼说:“不介意。”
他问她:“你不会想请我喝茶吧?”
第一章 (2)
(2)
女人笑出来,坐在了岑宝楼对面,托腮看着他,说:“钱都输光了,连打火机都当掉了,香烟都是最后一根了。”
“那你的打火机一定很值钱。“岑宝楼摸出烟盒,放在了桌上。
“我老公的打火机。“女人含着笑意说,右手覆在了左手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在左手中指上打着圈。岑宝楼默不作声地抽烟,翻了一页马经,女人垂下了眼睛,目光也跟着低垂,她又开腔了,说道:“该说是前夫了,本来想花掉点钱,散散心,结果花钱也不开心。”
她像在强颜欢笑,墙上用作装饰的镜子反光照在她脸上,她看上去也像玻璃镜一样,易碎,脆弱。
岑宝楼给女人倒了一杯茶。女人继续轻轻抚摸着手指,抽烟。
岑宝楼问她:“你要吃点什么吗?“
他抽出压在茶壶下面的账单递给她看:“我点了这么些点心,你看看有没有想加的。”
女人抬起眼睛一看他,在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你今天手气一定很好。”
岑宝楼说:“这里的东西很好吃,吃点好吃的,人就开心了。”
女人挽了挽头发,还是那副强颜欢笑,故作潇洒的样子,叹息着望向不远处的一排落地窗。
香雪海的落地窗外是一片海,此刻金光闪闪。
女人幽声说:“你知道吗?香雪海说的是梅花盛开时仿佛下雪,好像一片雪白的海洋,香雪海,是真的有这么个地方的,在中国,内陆,那里根本看不到海。”
女人仍旧望着窗,眼也不眨,又说:“他在洋市养了个女人,我以为他只是好赌,跑这里跑得这么勤,没想到他是好涩,赌难戒,涩……”女人转了回来,望着岑宝楼,黑亮的眼睛水汪汪的:“你说,男人好赌和好涩,哪个比较严重?”
岑宝楼说:“都不太好。”他推了两张餐巾到女人手边去。
女人用手腕压着那两张纸巾,不抽烟了,只把烟夹在手指间,她瞟了眼岑宝楼放在桌上的筹码,轮到岑宝楼笑着说话了。他说:“我是好赌,赌是我的职业。”
“哪有人拿赌博当职业的?”女人睁大了眼睛,显得讶异,人往前倾着,似乎很想听一听具体的解释。这下,她身上的香水味同她那温柔的眼波突然离岑宝楼很近了。
女人手里的香烟过滤嘴上印上了一圈口红。她用指尖拨弹着过滤嘴。
岑宝楼愈发想笑了,喝了口茶,说:“赌场里很多这样的人的。”他看着女人,“赌场里有很多各行各业来这里找饭吃的人。”
“他们是把赌博当事业,不是职业。”
“有什么不同吗?”
“职业是朝九晚五,兢兢业业,事业是爱拼才会赢,有今天没明天地去拼的。”
岑宝楼看了看女人,不置可否。这时,服务生来上菜,放下好几笼点心,岑宝楼点的清炖日本A5和牛牛腩也上了桌,他提起筷子就吃,还招呼女人:“一起吃一点吧,只有周五才有这道菜。”
女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我猜你是基金经理,才从公司下班就来这里上班。”
岑宝楼一模西装的衣领,无奈道:“我真的是赌徒。”
女人一耸肩,说:“可能吧,反正我看人总是看走眼,尤其是男人。”她丢来一个好奇的眼神:“那你们赌徒之间是不是会定期搞什么赌王争霸?我听说每家赌场每张赌桌都有自己的记录,你知不知道以前有个人在这里连赢了五十一把21点,五十一把,天哪,他一辈子的好运气可能都用在那一天了。”
她说到这儿,褚晶晶走到了他们这一桌边上,她换了便装,披肩长头发扎成个马尾,岑宝楼看到她,示意服务生添一副餐具。女人忙道:“哎呀,不好意思,刚才这副餐具原本是要给这位女士用的吧?”
这位女士。这用词听上去和她的发型一样,像沉浮在上个世纪的时代残渣。
她放下了手里的烟,靠着椅背,并着膝盖坐着,眉眼弯了起来,收敛了伤感,冲褚晶晶微笑着,伸出手作势要和她握手,说道: “你好啊,你们是来旅游还是专门来赌钱的啊?”她环顾左右,“都说这里华人多,沟通无障碍,我来了好几天了,今天才让我遇到一个说普通话的。”
褚晶晶和女人握了握手,坐在了她边上:“你一个人来的?那一起吃啊,”她抽了账单一看,捏着岑宝楼的胳膊,面嘟嘴翘地抱怨了起来:“真是的,就这么几个菜,等一下爸妈,小姑,大舅他们过来怎么够吃啊,加个荷叶包叫花鸡,这里的叫花鸡都是野鸡,整天野在外面,肉很香的,再要一个扁尖老鸭汤吧。”
岑宝楼低头吃虾饺,一声不响,还是很想笑。褚晶晶就叫了服务生来加菜,女人还坐着,保持着得体又微含些许失落的笑容,等到褚晶晶加完菜,她才从容地在烟灰缸里灭了香烟,起身说:“我就不打扰了吧。”
女人迈着不急不缓地步子走开了。
女人一走,褚晶晶敲敲桌子,阴阳怪气地问:“这位男士,你和刚才那位女士都聊了些什么啊?”
岑宝楼摇摇头,说:“她来借火。”他看着桌上热腾腾的叫花鸡,说,“你有点过分了啊。”
褚晶晶笑了两声,手上划了个圈:“哇,这里一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一个贼眉鼠目,一个龇牙咧嘴骂马经的,不都比你好下手,干吗找上你?”她坐到了岑宝楼边上去,继续说,“小超找来的外援,他在群里发了照片了,要我们多照顾的,没想到她先来照顾你了,旧上海叫拆白党,房间里面拜阿修罗的。”
她做了个祭拜的动作,岑宝楼也跟着拜了拜莫须有的神明,说道:“关公总算松一口气,人间的三教九流总算有一派不归他管了。“
两人同时笑了出来。
岑宝楼给了褚晶晶一些筹码,说:“三个月的房租。”
按道理,赌客和荷官是不能有任何交易往来的,但是岑宝楼的轶闻在新美华几乎人尽皆知,他开过光的手,他赌运极佳,却从不豪赌,只求温饱,加上他偶尔还帮着赵经理抓一抓水袖老千,很派得上用场,他和褚晶晶交易,不过是房客付房租,赵经理并没有异议。倒是岑宝楼主动避嫌,从不去褚晶晶主持的赌桌下注。
赵经理以前是新美华的楼面经理,现在是新美华大酒店的总经理,三小姐下头就属他声音最响。梅老板的生意做得很大,集团名下产业很多,但是一直没有上市,集团里遇到大事、要事素来由几个重要人物投票决议。外传这些人里既有梅家的子嗣,也有外聘的担任要职的。而赵经理的手上现在就握有这一参与重大决策的投票权。
褚晶晶和岑宝楼吃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加的菜上桌,两人都有些饱了,正犯愁,就看到一个男人进了香雪海,径直朝他们这桌走过来。褚晶晶一拍岑宝楼,笑逐颜开:“不打包了。”
她从别桌拿了副餐具,朝男人直挥手。这男人穿白衬衣,牛仔裤,手里卷着一叠报纸,腋下夹着一本书,皮鞋有些显旧,收拾得还算干净,男人过来坐下后,就拿了褚晶晶的茶杯喝茶,吃她碗里的牛腩。
褚晶晶给他盛汤,男人呼噜噜喝了半碗,冲岑宝楼努了努嘴:“宝楼哥,今天手气不错哇?”
岑宝楼笑着说:“吃光用光一身轻松。”
褚晶晶翻了翻男人带来的书,书很旧了,纸页泛黄,封面上都是英文,边缘打了卷,书里贴了不少便签条。书里也都是英文,岑宝楼只认得封面上一个硕大的“LAW”。
男人这时有意要和岑宝楼握手,他客气地说:“宝楼哥,借点仙气。”
褚晶晶拽了拽他,借手气是赌徒间的大忌讳,男人没理她,仍看着岑宝楼,仍笑着。褚晶晶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了,头往边上撇,指甲掐着那厚厚的书。
岑宝楼和男人握手:“仙气说不上,说不上。”
借手气并不属于岑宝楼的忌讳。
两人握完手,男人把手往桌上一摊,仍旧冲着岑宝楼笑。褚晶晶掏了掏口袋,往男人手心里放了两个筹码,男人便站了起来,拿起蒸笼里最后一只虾饺,塞进嘴里,卷起报纸,把书夹在腋下,走了。
岑宝楼看着桌上的剩菜:“还是打包吧?”
褚晶晶点了根烟,抽烟,说:“再坐会儿吧。 ”
她说:“我再吃一点。”
岑宝楼问她:“吃甜品吗?”
褚晶晶惊讶:“你今天这么旺?”
“是有点,不义之财要赶快散尽,你随便点吧。”
“不然会怎么样?”
“会有血光之灾,很惨的。”岑宝楼说。
“你赚把大的,买个房子吧,最好是能看到海的那种。”褚晶晶说,“然后换我问你租房子好了。”
她笑起来露出一个酒窝。
岑宝楼摇摇头说:“也不行,只能吃吃喝喝,我的事情你还不知道吗?”
褚晶晶连连点头,说:“知道,知道,赢大钱对你来说确实是个问题,出了赌场就被人打劫,钱藏在家里不是邻居做饭,搞得整栋房子被火烧了,就是遇到入室抢劫,去买金条,金表,金店也被人劫,去买楼,全款买房,隔天开发商就跑路了,还有一次,被人拿枪指着额头,差点吃枪子。”
阿福师有一点说的没错,岑宝楼的好手应付不来赌场里的坏钱,不义之财,因此对岑宝楼来说,阿福师的话不得不信。
“租房子的钱我看没事嘛。”褚晶晶又说。
“很难讲,老天爷有他自己的规矩。”
“我知道了,老天爷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安排,我和你说过嘛?我遇到过一个很好的男人,结果和他在一起不到半个月,我当时做会计,老板给我一叠发票,要我想办法,我就很认真地想办法,有一天,我觉得我不能这样,这样是犯法的,就去报警,结果税务局找上门来,老板把我开了,还打了我一顿,我流产了。”
褚晶晶顿了顿,说:“我的老板就是那时候我的男朋友,孩子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