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宝楼把耳环拿了出来,说:“我有时候会来这里散步。”
“二栋三楼的内衣不是你偷的吧?”女孩儿手里拿着一把折叠伞,看了看前面说:“我们走吧。”
岑宝楼仰头看了看:“会下雨吗?”
女孩儿说:“防身用的。”
天还没亮,雾压得很低,岑宝楼挠了挠鼻梁,把耳环往女孩儿面前又递了递。女孩儿戴好耳环,说:“我们走过去吧,很近的。”
他们就并排走着。女孩儿问岑宝楼:“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一个朋友来家里了。”
“我昨天记错门牌号了,你那里是88号,对吧?我要去86号。”
“大门是一模一样的,都是白色的闸门。”岑宝楼说。
“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强势了?”
岑宝楼没出声,湿气贴在了他的脖子上,学校里很安静,图书馆的方向亮着灯。零星几个学生走在路上。
女孩儿说:“门卫不会以为你是老师吧?”
“可能吧。”
“你是老师吗?”
“我不是。”
女孩儿又问:“那你的朋友呢?还在你那里吗,还是已经走了?”
“我走的时候她还没走。”
“是女的吗?”
“嗯。”
“女朋友?”
“不是,前几天才认识。”
“她这么晚找你干什么?借钱?”
岑宝楼笑了:“我也不知道。”
“她没说?你看不出来?”
他们走出了学校,岑宝楼往保安室看了一眼,一个门卫把帽子盖在脸上,似乎在睡觉。女孩儿拍了他一下,说:“上次有个变态光着屁股穿着风衣跑进学校吓人,你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吗?”
“我看到报纸上的新闻了,被瓦将军的人吊在了树上,他的……”
“他的生值起被割了下来,塞进了他的嘴里。”女孩儿面不改色地说。
岑宝楼摸了摸胳膊,往前看了看,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她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谁?你那个朋友?”女孩儿还是没什么表情,语调甚至都没有起伏:“哦,你喜欢她。”
她想了想,又说:“说不定你们以前真的见过,你问过她吗?”
“没有。”
“你怕她觉得你只是想搭讪,觉得你很老土?”
岑宝楼说:“如果真的在哪里见过,我会想起来的。”
“可是人的记忆是很不可靠的,你想它出现的时候它就玩消失,你不想它出现的时候,它却频频闪现,人的记忆是不受人控制的。”女孩儿又伸出手指,指着前面:“到了,是不是很快?”
他们走进了一座开放式的公园,公园门前竖着一块石头,石头上都是洞眼,石头的样子很古怪。石头上用红色的颜料写着:湖滨公园。
女孩儿眨着眼睛说:“你知道吗?这里是理工大学十大幽会胜地,你在这里捡到的十只安全桃包装里,有五只都印着理工大学的名字。”
岑宝楼也眨了眨眼睛,女孩儿马上说:“我不骗你,你看。”
她指着地上,那里确实有个撕开的安全桃包装,她又说:“好几年前统计学的学长为了写报告,做的实验,在学校免费派发的安全桃上印上学校的名字,一直沿用到了今天。”
一只流浪狗摇着尾巴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它去嗅那安全桃包装,接着又去闻路上的薯片包装袋。包装袋里还有薯片,野狗把爪子伸了进去,扒拉了一些薯片碎片出来。更多的野狗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岑宝楼说:“听说这里晚上有很多野狗。”
“不惹它们就好了,难不成你要和它们抢吃的?”
女孩儿摇晃起了手臂,她手里的伞跟着前后摇晃,她问岑宝楼:“我和一只惨兮兮的,可怜巴巴的野狗一起掉进海里,你会救谁?我们都会游泳,但是野狗看上去很惨,真的很惨。”
岑宝楼没支声,女孩儿绕开了那些野狗,轻轻说着话:“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小孩儿和一条野狗抢吃的,野狗把她的脸抓花了,我要送她去医院,她抢了我的包就跑了,我怀疑她和野狗串通起来演苦肉计。”
“她的脸真的被抓花了?”
“苦肉计就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你的中文不太好吧?你是本地人吗,我看你不像。”女孩儿吐了吐舌头,“我又开始变得让人讨厌了吧?”
岑宝楼说:“没有,说明你对我很感兴趣罢了。”
女孩儿笑了:“那说说你的家庭吧,父母还健在吗?你一个人出来住……你在赌场上班吧?在洋市,只有在赌场上班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西装。”她打量着岑宝楼,黑色的头发被雾轻轻捧着。雾还捧着她的珍珠耳环。
她又说:“在洋市的人百分之六十都是赌徒,还有百分之二十为赌徒服务,剩下百分之二十不是做白面,就是以贩养吸,我看你不像赌徒,更不像毒贩。”
“那你看走眼了。”
到处都是棕榈树,到处都是微微,轻轻的海浪声。
女孩儿说:“这里明明靠海,为什么要叫湖滨公园呢?是不是起名字的人也看走眼了,怎么会有人把海看成湖呢?”
”或许那个人只见过湖,从没见过海,从不知道有海这样东西。”
女孩儿笑着颔首:“对,就像没爱过的人,不知道爱情是什么,面对爱情时以为它是别的什么东西。”
她说:“我学酒店管理的。明年我会去瑞士实习,回来之后我打算去普及岛或者曼谷找工作,我会说中文,还会英文,我打算去瑞士实习的那一年,业余学一学法语,等我积累了一些工作经验后我就去拉斯维加斯。”
“那应该学西班牙语吧?”
“我又不是为了工作才想学法语。”女孩儿哼了一声,大幅度地摇晃手里的伞,“以后我遇到他们,他们要是用法语说我坏话,我能听懂。”
岑宝楼低着头笑。女孩儿用伞打了他一下:“你别笑啊。”
岑宝楼不笑了,点了根烟。天色比先前更红了一些,一个小孩儿拖着一只蛇皮袋跟在他们身后捡塑料瓶。
“他干吗跟着我们?”女孩儿小声问道。
岑宝楼把才抽了一口的烟扔在了地上,女孩儿回头看了看,说:“他要你的烟?你想给他,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让他养成这种和别人伸手,别人就会把东西给他的意识不太好吧。”岑宝楼说。
”他要你的烟干吗?他也不抽啊。”女孩儿又回头看了几眼。
“你看这里地上有很多烟头,收集这些烟头,把里面剩下的烟草挑出来,晒干,用报纸卷起来,可以卖给附近的流浪汉,也可以……”岑宝楼挠挠眉心,声音轻了,“当作筹码。”
女孩儿说:“你真的是在赌场上班的吧!”
“我是职业赌徒。”
“骗人的吧?”
“我不骗人。”
“从不?”
岑宝楼没回答了,这时,他和女孩儿走到了一座红色的木桥前。女孩儿问他:“你在想什么?”
他说:“我想起来我以前经常来这里和别人赌钱。”
“和附近的流浪汉?”
几个流浪汉就睡在那木桥下,身上盖着报纸,脚边放着酒瓶。
岑宝楼往桥上走,说道:“和一些兵。”
女孩儿跟着他:“赌什么?”
“什么都赌,香烟,巧克力,军粮,军靴。”
“赌什么?”
“什么都可以,色子,二十一点,还赌过抽鬼牌。”
“抽鬼牌要怎么赌?你做赌局?”
“就赌别人一定会抽到鬼牌。”
“一定会?你赌这个不会输得很惨吗?”
岑宝楼停在桥上,笑着看女孩儿:“我运气比较好,”说完,他就改口了,“赌运比较好。”
女孩儿已经走下了木桥:“你爸妈也不管管你?”
岑宝楼还在桥上,看着桥下一条浅浅的细流,说:“我人生里第一次赌就是和我妈赌,我输了,她管不了我了,她可以专心管我弟弟,专心和她的老公过好日子了。”
那是他十岁生日的时候,他坐在家里的窗台上,母亲说,你下来。他不说话,母亲又说,有本事你就跳下去!他说,好。他赌母亲会来抓他的手,他输了,他从五楼摔下去,断了一条胳膊,昏迷,被邻居进医院。他醒来后就从医院溜了出去,再也没回过家。
从此,他赌运亨通。
女孩儿问他:“你爸呢?”
“大概在那些人里吧,不知道。”他扫了眼那群流浪汉,也走下了木桥。
他们来到了海边。沙滩上能看到一些被海浪拍上来的塑料瓶,海草和水母。女孩儿背着手,小心地避开一堆水母,说:“我们都是被人挑剩下的人。”
沿着沙滩走了一阵,他们就从另外一个出入口出去了。路上又遇到了一些野狗,又遇到了一个捡垃圾的孩子,有些像刚才见到的那个,又有些不像。
岑宝楼和女孩儿走出了湖滨公园,公园外已经有水果小贩支开摊位切木瓜和西瓜了。女孩儿买了两袋木瓜,给了岑宝楼一袋。两人站在水果摊前用细长的竹签吃木瓜,女孩儿忽然笑了一声,说:“说不定你们以前发生过一些不愉快,你伤她很深,她整容回来报复你。”
岑宝楼说:“有可能。”
女孩儿说:“我要回去睡觉了,你送送我吧。”
岑宝楼点了点头,他把她送回了宿舍楼下,女孩儿把伞给了他,转身进了学校。她回了一次头,岑宝楼和她挥了挥手。女孩儿跑开了,裙摆鼓起来,像一朵花。
岑宝楼坐公车回了家,路上,他睡着了片刻,到了家,上了二楼,睡眼惺忪,就看到褚晶晶站在她的房门前抽烟,乱糟糟的头发上插着一柄梳子,丝绸睡袍满是褶痕。她朝岑宝楼的卧室抛去个眼神:“她走了。”
岑宝楼手里还剩半袋木瓜,他问她:“你吃吗?”
褚晶晶伸手拿了一块木瓜放进嘴里,看着他手里的伞问道:“外面在下雨?”
岑宝楼摇摇头,打开了伞,一张纸从伞里掉了出来。他捡起纸,凑在灯光下看,褚晶晶也靠了过来,一字一词地念纸上的字:“同学,你也在理工大学读书的吧?外面雨很大,你没带伞吧?我有伞,我们一去回去吧。”
纸片放得大约有些久了,已经开始发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褚晶晶大声笑了出来。岑宝楼把纸片重新卷进伞里,收起了伞。褚晶晶收住了笑容,嘴角抽搐了几下,像是想要维持笑容,却力不从心,她说:“进来坐坐吧。”
第二章 (4)
褚晶晶的房间也是不过方寸的地方,和岑宝楼的家徒四壁截然相反,她的房间里挤满了家具,家具上又堆满了东西:一张屏风上兜头兜脑地全是衣服,一把扶手椅上搁着好几摞书,墙上挂着明星海报,挂历画报,一张梳妆台上全是些瓶瓶罐罐,还有几只插着假花的花瓶,装在玻璃罐里的熏香蜡烛,大大小小的毛绒玩具,各种乱七八糟的装饰品散落在房间各个角落,就连褚晶晶身上也都是配饰,戒指耳环,项链手表,把她装点得好似一个首饰商店橱窗后面的假人模特。
窗帘拉得密不透光,这间房间没空调,两台电风扇正对着一张单人床不停送风。褚晶晶坐在梳妆台前翘着二郎腿吃木瓜,用手里的香烟点了两根熏香蜡烛,扇了扇风,问岑宝楼:“小超问我要你的电话,他找你干吗?”
岑宝楼打了个喷嚏,蜡烛的香味太刺鼻了,他揉着鼻子说:“我还在想她是怎么有我的号码的,”他顿了顿,解释道:“我是说香杏林,不是说小超。”
“你说这名字是她的真名吗?”
岑宝楼一笑:“你说呢?”
“我说?”褚晶晶一抬眉毛,摇头晃脑:“假作真时真亦假。”
岑宝楼坐在了那张单人床上,抓了只毛绒兔子过来,挠着它的耳朵问:“阿乐呢?”
褚晶晶摊了摊手,这时,梳妆台上的一只手机乱震,她拿起来一看,冲岑宝楼笑了笑,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说曹操曹操到。”
她接了电话,起先靠着梳妆台用手指卷着头发,笑盈盈地,没说话,后来她的脸唰一下就白了,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抓下头发上的梳子一遍遍刮着睡袍,在原地转起了圈,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她打着哆嗦说道:“我马上过来!马上过来!!”
岑宝楼问了声:“出什么事了?”
褚晶晶没回答,抓起床上的皮包慌里慌张地就冲了出去。岑宝楼跟着跑出去,跟着她下楼。褚晶晶有辆电摩托,上下班代步用的,平时从新美华回来就把摩托车停在楼下。她下了楼就朝着那辆电摩托跑过去。岑宝楼还跟着她,褚晶晶看了看他,神情紧张,却还是一声不吭。岑宝楼坐上了后座,两人驱车往东赶去。
“阿乐出事了!”褚晶晶在路上大声说。
岑宝楼摸出了烟盒,逆着风点了一根烟,也大声地说话:“在哪里啊?”
“国王街的海鲜市场!”
转眼他们就到了国王街,街道的名字气派响亮,却是条羊肠小道,两边全是大排档,摆满了桌椅,别说摩托车了,自行车都很难在里头通行。褚晶晶找了个地方停了车,指着一个红色的顶棚说:“那里!!”
她和岑宝楼快步朝着那红色顶棚过去。
凌晨四五点的光景,国王街上热闹极了,颇有几分赌场内不分昼夜的风范,各家的炒菜师傅或是打着赤膊或是单穿着背心,每个都是满头大汗,人人都有一手颠勺的绝活,一口大铁锅下的火焰窜得老高,蒜香酱香扑鼻。
天上挂下来一串一串灯泡。
褚晶晶和岑宝楼到了那红色顶棚下,这是间挂着“蔡氏小炒”的大排档,十来张桌子沿着一大排陈列着各式生猛海鲜的玻璃鱼缸摆放,桌子都坐满了,食客们不是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就是说笑着打边炉,四周热气腾腾。岑宝路擦了擦汗,褚晶晶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她望着一张圆桌,那圆桌边只坐着两个男人,一个年近中年,平头,短脖子,穿黑色紧身t恤,满脸粉刺,脖子上挂着金项链,手腕上戴着金表,抓着一双金色筷子,正吃小炒皇,另一个男人则低垂着脑袋,手里抱着一本厚厚的书,封面上印着一个硕大的英文单词:law。
两个男人身后站着一群吊儿郎当的年轻人,有的在嚼槟榔,有的在耍蝴蝶刀,还有的挤着大小眼打量褚晶晶和岑宝楼。
“阿乐!”褚晶晶朝那抱书的男人喊了一声,一个嚼槟榔的年轻人挡在了她面前,那抱着书的阿乐抬起头看了看她,扶了扶眼镜。
“钱呢?带来了吗?”平头男人眼皮也不抬,看也不看褚晶晶。
褚晶晶忙去翻皮包,嚼槟榔的年轻人见状,抢了她的皮包,拿去给了那平头男人。
阿乐就说:“理查哥,现在咱们可以两清了吧?”
理查哥一巴掌挥过去,阿乐趴在了桌上,立即有两个年轻人上去压住了他的肩膀,把他牢牢按在桌上。阿乐手里的书掉在了地上。褚晶晶大喊:“现金有三千铢,还有两张信用卡!还有很多额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