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走了一会儿,香杏林甩着手上的小包,和岑宝楼耳语道:“我和你说完这句话,我先回头,你再回头,装得高兴一点。”
话音落下,香杏林便回过头,岑宝楼跟着回头,发现那先前坐在香杏林边上的男人和那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女人坐在了一块儿玩德州扑克。男人点了根雪茄,笑着冲他们点头致意,紧接着就转过头和边上的女人说起了话。
岑宝楼在附近一张押大小的赌桌边坐下,随手押了三个六。这一把要是赢了,他打算兑换了筹码,去龙宫大酒店吃生滚龙虾粥作宵夜,要是没押中,降一档,还是去龙宫,就吃一份白灼九节虾。
香杏林站在岑宝楼身后,替他捏肩膀,说道:“你演技还可以,要不要考虑转行?”
荷官开始摇色子。
岑宝楼扯着衬衣的衣领,问她:“就这样,结束了?”
香杏林略显吃惊:“你没认出来啊?”
“什么?”岑宝楼盯着那左右上下不停摇晃的色盅,目不转睛。
“刚才那个男的是大导演,拿过金像奖的,不止一次。”
“明星认出来就算了,导演你都能认出来。”岑宝楼由衷钦佩,他点了根烟。香杏林又说:“要是我去演了他的电影,我说不定也能拿金像奖。”
她又说:“到时候我就感谢新美华,感谢洋市赌场。”
荷官放下了色盅,即将开点。岑宝楼一声不吭,盯着赌桌,舔了舔嘴唇。
香杏林手上一松,趴在他肩上,看着赌桌说:“三个六,能中吗?”
岑宝楼还是没出声,开点了,三个六,中了。岑宝楼笑着收筹码,说:“宵夜能吃上龙虾粥了。”
香杏林说:“你刚才那么配合,我请你吃宵夜啊。”
“不用了,我赢的钱不花出去,我要倒霉的。”岑宝楼数着筹码起身了,说,“我下班了。”
香杏林拍了下他,突然抓过他手里的所有筹码,替他全押了围。岑宝楼有些傻眼,荷官已经喊停了这一轮的下注,他只好重新坐下了等开点,色盅打开,两个一,一个二,没中。
香杏林在边上直拍手:“哇塞,真的是差一点就中了,我离押围押中从没这么近过。”
岑宝楼输了个精光。
香杏林又对他笑:“这下能让我请你吃宵夜了吧?“
岑宝楼咬着香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末了,发出一声苦笑。摇色子的荷官也笑,笑得怪坏的,眼睛瞥着香杏林。岑宝楼便说了句:“我真的要下班了,不去VIP厅啊。”
香杏林乐不可支,挽着他就往外走,经过兑换筹码的地方,坐在里头的服务生探头出来,问了声:“宝哥,这就走了?”
岑宝楼朝他挥了挥右手,说:“帮我给小超带句话,就说我想和他说,戒赌比戒涩容易。”
香杏林哈哈大笑,抓了岑宝楼的右手就贴在了自己的腰上,两人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新美华。她说要带他去吃特色羊腩煲。
两人上了辆电车,并排坐下,香杏林靠窗,岑宝楼靠着她。电车很慢,没有人候车,没人按铃要下车的站点也要停一停。这是条观光路线,两边净是装修豪华,昼夜都灯火璀璨的赌场,没有种行道树,也没有铺设人行道,赌场门口站着一排泊车小弟,一些出租车司机停在路边,坐在车上大口抽烟,大口吃炒米粉。马路窄窄的,香杏林抬起手梳理头发, “曼华城”的英文招牌映在了她雪白的胳膊上。她问岑宝楼:“你赌钱这么厉害,有没有什么窍门?”
“就是运气好,老天爷赏饭吃。”
“那岂不是和我长得这么漂亮一个道理。”香杏林撩了撩头发,“我长这么漂亮,不多骗几个男人,享受享受漂亮的红利,不像话吧?”
岑宝楼笑出来,打了个哈欠,香杏林握住他的右手看了看:“你这个手表,哈哈。”她笑得很大声:“玩具啊?”
岑宝楼说:“能当计算器用,要是到了一个语言不通的地方,要买东西,和别人讨价还价很方便,你看……”他按了两下,10乘以10,“一百。”
香杏林也来按,10乘以3:“三十。”
岑宝楼又打了个哈欠:“你也太狠了,一般都是砍半,你直接三折起。”
“我和人砍价的唯一目的是制造话题,不是买东西,你不知道吗,漂亮女人从不自己掏钱买东西。”
“那你掏钱请我吃宵夜?”
香杏林美滋滋地说:“你也觉得我漂亮?”
岑宝楼笑了笑,摸着西服的前襟,不出声了。两人的身上都落满了闪烁的霓虹光。
香杏林问了句:“你平时几点睡觉?”
岑宝楼揉着眼睛,趴在没有人坐的前排椅子的椅背上:“我是昨天没睡够,昨晚遇到一个大学生,醉倒在我家门口,硬说我是她男朋友,我说我要报警了,她说,你为什么要去法国,你说啊,玛丽莲是谁。”
香杏林咬着嘴唇笑:“那她是不是还在你家里?她要找玛丽莲不是应该去好莱坞找吗?法国不是只有苏菲和阿佳妮吗?“
岑宝楼确实很困了,懒得接话茬了,电车又进站,香杏林一看窗外,喊了岑宝楼一声,拽着他下了车,一路把他拉到了一家凉茶铺门口。
岑宝楼摸着肚子说:“不是吃羊肉吗?”
香杏林说:“大夏天的,吃羊肉容易上火。”
岑宝楼说:“我知道了,我也算半个本地人了,没资格吃本地特色。”
他还道:“我很挑剔,要是东西不好吃,我会发脾气的。”
香杏林看着他笑:“好好好,打我耳光都可以。”
凉茶铺里没有布置座位,香杏林买了一杯雪梨海底椰和一杯鸡骨草凉茶。岑宝楼要了鸡骨草。店家送了他们一盒山楂糕,两人站在凉茶铺外头喝凉茶,店家见了,拿来两张塑料高脚凳,沿着柜台放下,请他们坐。香杏林打开了山楂糕,摊在腿上,吃一口山楂糕,再喝一口凉茶,不时皱一皱眉。
岑宝楼一直皱着眉:“这算宵夜吗?”
他越喝越饿,四下除了豪奢的赌场,就只有对街一家挂着二十四小时招牌的麦当劳。洋市的麦当劳装修得也像奢侈品,外墙贴金箔,霓虹灯闪五彩光,招牌上的“24h”几个字仿佛散落在夜空中的钻石。
路上好久都再没电车经过,他们刚才搭的电车是今晚的最后一班了,夜更深了,颜色夸张的各式跑车纷纷登场。街上汽油味和橡胶味很重。
又两辆跑车开过去,开得很快,看不出车型,红色的车尾灯拉扯出几道长长的红线。
香杏林伸长脖子看了几眼,懒洋洋地说:“是有点配不上你的定制西装和意大利手工皮鞋。”
岑宝楼提了下裤腿,踩着高脚凳软趴趴的横杠,喝茶,问香杏林:“我要薯条和鱼柳包,你要什么?”
“你家在哪里?”
“浙江湖州。”
香杏林笑出来,说:“我是问你在这里住在哪里,我打听你老家干什么?“她看了看岑宝楼:“谈婚论嫁才关心对方祖宗十八代。“
岑宝楼点头称是,。香杏林用手肘捅了捅他:“你觉得他们在吵什么?”
“他们?”岑宝楼奇怪地看她,“什么他们?”
“喏,对面麦当劳里那一男一女,女的一直低着头,男的的手还在空中甩来甩去的那个。”香杏林示意岑宝楼看对街。
岑宝楼伸长了脖子,在麦当劳里看到了香杏林说的那一男一女。
香杏林突然开腔,说:“我就想知道你有没有爱过我……”
岑宝楼背靠着柜台,意兴阑珊:“这种时候谈什么爱?你不觉得你很分裂吗,我和你谈爱的时候你谈钱,我和你谈钱的时候你谈爱,你两边的便宜都想占?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好的事?”
香杏林便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说:“这么多年感情,你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我不明白。”
这时,麦当劳里的那男人的手不再乱摆了,撇过了头。他显得有些气短了,女人反倒昂首挺胸了。
香杏林便说:“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了,照片,手机聊天记录我都有,孩子,房子,存款,你什么都拿不到。”
岑宝楼喝了口凉茶,琢磨了会儿,说:“你能不能理智一点,我们都没有办法为对方改变,这才是最关键的,不是她,还会是别的女人,还会是因为别的事,你明白吗?”
“我还没有为你改变?你说不喜欢女人出去上班,我就当全职太太,你说要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儿女双全,顺产的孩子聪明,我就给你生,一个不够,生两个,凑个好,我孕妇高血压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麦当劳里的男人垂头丧气,不停喝饮料,他喝的好像是可乐。女人还一直在说话,神情激动。
香杏林就继续:“你还要我怎么变?年轻个十好几岁,变得和她一样年轻?还是变老十几岁?变得和你妈一样?几十岁?变成你外婆,你奶奶,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做什么我都应该原谅你,体谅你?”
岑宝楼看了看香杏林,香杏林也正好看他。她喝完了凉茶,问岑宝楼:“你家在哪里啊?”
她说:“近么?我想借个厕所。”
岑宝楼说:“有点远,搭电车还要坐五站,再走个十来分钟。”
他说:“麦当劳有厕所。”眼睛往那对男女身上瞄了瞄。
香杏林笑着和他一起穿过了马路,进了麦当劳。她去上厕所,岑宝楼排队点单。那对靠窗坐的男女还在,岑宝楼听见他们在为比例,精算,模型之类的问题起争执。两人的椅座上都挂着双肩书包。
香杏林出来了,冲岑宝楼一阵挤眉弄眼,走去了那对男女边上。不一会儿,她指着外面说:“我去外面等你。”
岑宝楼还在排队,站在他前后的人全都酒气冲天,有的抱怨没有电子点餐机,不耐烦地按手机,看美股,有的在抽烟,大着舌头议论曼联和利物浦。足球比赛快开始了,他们得赶快下注。
两个黑皮肤的年轻点餐员挥舞着手臂用口音浓重的英文大声喊话:“不要抽烟,不要抽烟。”
队伍一动不动。不耐烦的人开始估期货,抽烟的人开始骂皇马,接着骂南华。麦当劳里烟雾弥漫,人人分分钟都是几十万上下。
岑宝楼回头往外看了一眼,香杏林站在了一辆蓝色摩托车边,摩托车后座上绑着一只装猫狗用的航空箱。她站了片刻,脱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挖出皮包里的手机,现金,塞进牛仔外套里,接着,她把皮包丢进了边上的垃圾桶,把头发抓得蓬乱。
终于有新上岗的点餐员出来分流了,轮到岑宝楼了,他要了两份鱼柳包套餐,靠在一边等餐时,又往外看。香杏林和一个穿皮夹克,一手拿着个摩托车头盔的高个青年说上了话。
“3078号,堂食!”
岑宝楼举起手,挤到餐台前,拿起自己的套餐坐去了窗边。从他坐着的位置能清楚地看到香杏林和那高个青年。
他还能看到半截马路,半座“葡京大酒店”,有车鸣笛经过酒店门前。香杏林显然被鸣笛声吓了一跳。她忙去拍那航空箱,接着又吓了一跳,她的两次惊吓很有层次,从惊慌过度到了顿悟,仿佛整个人在瞬间升华了。
岑宝楼托着脸颊吃薯条,刚才抓在手里,拿进了麦当劳的鸡骨草凉茶还没喝完,他剥了剥塑料杯上的贴纸,贴纸上说,鸡骨草清热祛湿,活血解毒,保肝利尿,解酒健胃。简直全能。岑宝楼笑了一声,边上的男女又开始为模型争吵,牵扯到八位数字,男的继续垂头丧气,女的继续咄咄逼人。两人看上去都很疲倦了。
香杏林抱住那只航空箱,跨上了那蓝色辆摩托车,走了。
第二章 (2)
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岑宝楼收到了香杏林的短信。他睡得浅,稍有些骚动就会惊醒,短信提示音一响,他就起来了,还在房间里一通好找,后来按亮了手机才意识到刚才听到的是新来短信的提示。除了褚晶晶,几乎没有人会给他电话或是发信息,而他三天两头往新美华跑,和褚晶晶不用提前联系就能见上。他已经很久没接到电话或短信了。他已经忘了手机还开着声音提示。
香杏林问他在哪里。她想来找他。
岑宝楼把家里的地址发了过去,找了条长裤套上,在白背心外头披上了件衬衣,约莫半个小时后,香杏林到了楼下,他下去给她开门,带她上楼。香杏林一路探头探脑,东张西望,到了岑宝楼的房门前才说,她是想来借浴室洗一洗脚的。
她穿着一双塑胶拖鞋,脚背和脚趾都有些脏。
岑宝楼的房间在二楼,这楼面上一共分出了三间出租屋。一间原先是书房,另一间是主卧,褚晶晶把那间主卧隔成了一个带阳台的大间和一个没有窗的小间。浴室在主卧外头,三间出租屋公用。褚晶晶自住那间书房,租下那没窗的小间的是一个在各大夜市排挡推销啤酒的啤酒女郎。
岑宝楼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只衣柜和一只冰箱。一只皮质行李箱放在衣柜顶上。床是一张双人床。
香杏林进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床上,上下颠了颠,弹簧床垫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她道:“你是不是随时准备跑路啊?真的是家徒四壁。”
香杏林还带来了一大堆报纸,她把它们全扔在了床上。岑宝楼瞥了眼,从娱乐八卦到金融财经,从养生百科到体育竞技,什么都有。他从床底拖了个塑料盆出来,说:“我去给你打些水,在房间里洗吧。”
他还从冰箱里拿了一盒创口贴递给了香杏林。进了房间他才看清楚,香杏林的脚背上有一道划伤,伤口像是才止血。
香杏林点了点头,踢开了拖鞋,翘起两只脏兮兮的脚,趴在床上翻一份财经报纸,问道:“你的冰箱里还有什么?有吃的吗?”
岑宝楼又拿了两颗桃子出来,揣着去了浴室。他接了一盆温水,洗了洗桃子。回进屋,和香杏林一人一颗,分着吃桃子。
走廊上传来高跟鞋踩过木地板的声音和开门关门的声音。
“那个荷官也住这里吧?“香杏林翻了个身,坐起来,把脚泡进了水里,低着头吃桃子,双脚互相搓洗了起来。
“你说褚晶晶?”岑宝楼拿了块毛巾给她。香杏林一抬眼睛,说:“我想喝气泡水。”
岑宝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可乐,一根吸管。吸管很冰。香杏林开了可乐,把吸管放进去,喝了几口,她就把可乐放在了地上,一手翻报纸,另一只手抓着手机打字,脚泡在水里不动了。
岑宝楼开了电视,不停换台。
过了会儿,香杏林拿毛巾擦脚,岑宝楼一看,指指她右脚的脚踝处,香杏林拧着眉毛,歪着头看了看,又抬起头看岑宝楼,不明所以。岑宝楼过去,蹲下,拿了她手里的毛巾,把她右脚踝上的一点泥渍擦掉了。接着,他拿了张创口贴,在她脚背的新伤上贴了一张。
香杏林笑了笑,拍拍岑宝楼,在空中甩了下脚,挪着屁股去开床头灯。黄色的灯光亮起来,她靠了过去,举着手机自拍,拍了好一阵,又开始在手机上打字,桃子也不吃了。
岑宝楼问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号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