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姊的叮嘱元明都记在心上了。”
小冉站在旁边仰头看向面前瘦瘦高高的书生郎:“大哥哥,你这般年轻就进了骊山书院,实在让我又敬佩又羡慕,听谢先生说,骊山书院是当今世上最有声望的求学之地,里面的老师也会像谢先生一样严厉吗?”
钟元明沉思半晌,“这个我无法评判,我只能告诉你骊山书院的诸位先生都是极好的人,不管是做学问还是道德品行,若是一一”
“你连骊山书院在哪都不知道,在这里听别人讲有何用,不如今时今日好好做学问,来日你学有所成我便写封信将你引荐过去。”
钟予槿寻声看去,只见谢有尘穿着青灰色的外袍,墨发束起,猎猎寒风中肩上的落发飘扬起来,她正好与那双从风中而来的眼眸相撞,福身道:“谢先生安。”
自家先生到来,小冉低头小声问钟元明:“元明哥哥,骊山书院也收女弟子吗?”
钟元明往她身边靠拢:“学习论道不分男女,只论高下。”
谢有尘抬眼:“槿姑娘无恙。”
钟元明俯身行礼:“谢先生今日可是也要远行?,如果顺路,可一同前往。”
“你怎么知道我会和你顺路?”
钟元明先看了眼他的堂姊,像是猜到什么一样笑道:“我在骊山书院读书时,听闻齐先生曾收过一个弟子,唤作有尘,其才华和品性让他老人家难以忘却,常常在课上提及。”
“先生的书房里现在还挂着一副有尘师兄写过的字帖,我们也一起问过先生这位师兄如今在何处,是入朝为官还是做了一方贤士,他只回道隐于市间而已。”
钟元明拱手行礼:“我听小冉说她的先生姓谢,号有尘,以及前几日在您家中见到过一些挂在廊下的字帖,一对照想来这就是我们隐于市间的有尘师兄了。”
“下个月就是齐先生的寿辰了,先生座下弟子遍布天下,今年都想来骊山书院给先生庆贺,不知谢师兄也是今日启程去骊山?”
原是如此,钟予槿暗暗想道,怪不得她总觉得这个谢有尘身上有脱离凡尘之感,想来这就是师出名家之人身上所带的自信吧。
谢有尘微笑道:“不,我是看在你我同门之情,来送你一程,顺道帮我把贺礼给先生送去。”
他抬起手指着路边停靠着的马车,“此行路途遥远,马车上备有干粮和水,还有车夫相伴,钟师弟保重,请上马车吧。”
钟元明愣在了原地,“您,您不回去?”
小冉却是兴奋地喊道:“先生真是个大好人,这样元明哥哥就不用冒着风雪去书院了,元明哥哥你快上去吧。”
“这,这可如何。”钟元明对着钟予槿露出求救的眼神,“堂姊。”
钟予槿见状拉过他的手,对着谢有尘道谢,“既然这样,那就恭敬不如从命,有劳了。”
“元明,你去吧,有人马车相送,我也放心些。”
钟元明眼角微红,“谢谢堂姊,谢谢有尘师兄,来日,来日若有幸考取功名,一定回来报恩。”
“去吧,到了记得给我写信。”
望着马车渐渐离去的背影,钟予槿松了口气,也算是体会到送孩子上学的感觉了,但愿一切顺利。
走了一个人,长亭里空荡许多。
留下一男一女和一个孩子,都齐齐看向远处。
天色萧萧,钟予槿扯紧围脖,长亭里唯有北风穿过,她喃喃道,“冬至要到了。”
谢有尘垂眸默念:“不过又是一岁。”
第15章 冬至
冬至吃饺子,腊八吃饺子,小年吃饺子,大年三十还吃饺子,她在家里吃了十几年饺子,今日去张家做客还是要吃饺子。
钟予槿想得很开,就当她回家过了冬至。
过了腊八才是年,这小小的冬至日也就是吃一碗饺子便过去了,但张家人都是爱热闹的,山林竹院,灯火通明,屋内的丝竹音慢慢地传入云霄中。
张家兄妹二人,和张家嫂嫂骆氏以及才五岁出头的独子,人不多,但今夜的家宴很是热闹。
骆氏想着她一个小姑娘在老宅里,便送上请柬邀她前来赴宴。
钟予槿本想着和书画一起包点饺子元宵过过就行了,无奈人家再三邀请,便厚着脸皮来这里过冬至了。
张家对待下人也极为宽厚,不讲究主仆之分,所以丫鬟嬷嬷和家丁也都坐在屋子里吃饭喝酒,有些才艺出众的姑娘弹着古筝,唱着曲,在屋中央翩翩起舞。
吃饱饭的小猫并排坐在一起,大眼珠子齐齐望着女郎们,倒是两只大黄狗还在埋头吃饭。
腌制的春笋到了冬日依旧爽脆鲜美,配上风干数月的腊肠,春菜的鲜美和油脂混合在一起,鲜得舌尖发颤。
山下的冰河下面,活虾活鱼畅游其中,只需在河岸挑一处薄冰凿开,半晌功夫就能钓上一篓鱼虾。
虾肉和腌好的芥菜一起剁碎调馅,用来包饺子和馄饨,钟予槿现在就端着一碗虾肉芥菜馅的馄饨,碗里的馄饨已吃掉大半,面汤里飘着翠绿的芥菜叶和一层薄薄的虾油。
再诗意点,是春冬两季碰撞在同一个碗里。
吃点馄饨,喝点黄花鱼白菜汤和鲫鱼汤,夹点软糯的酱肘子皮,和金黄酥脆的炸鱼,鲜香的火腿片和鸭肉,现炒的麻辣鸡块,爆香的鱼片一一
虽说先喝汤再吃饭才是健康饮食,可看见今晚这满桌佳肴,再加上骆氏不停地给她夹菜,钟予槿便把这健康理念抛在脑后,随它去了。
饭后甜点里有一道山楂苹果汤,起先仆妇端上来的时候说是霜果饮,一入口便让她尝出来了,山楂片和苹果片,加了糖还有蜂蜜,这两种果子都是霜后采摘,怪不得叫霜果饮。
喝起来确实酸甜开胃,里面的蜂蜜是个好物,喝下许久那股甜香还残留在嘴巴里。
“这里面加的蜂蜜是今年从山上摘下来的野槐蜜,我本想着引一群蜂到山下给他们筑巢安家,可奇怪的很,不管我引来多少,最后都要跑到山崖上的一棵百年槐树,绝不去其他地方。”
钟予槿想道,“良禽择木而栖,想必定是那棵槐树的花蜜更香甜些。”
“那倒也是,就像临州城内这么多家糖铺,有生意好的,也有生意不好的,看来百姓们就跟蜜蜂一样,谁家卖的糖又多又甜,便往谁家买。”
钟予槿点头,确是这么个道理。
说到糖,张锦言抿了口茶,“我用你说的法子试了试,果真有成效,这糖蜜的杂质比从前少了许多。”
钟予槿接过话,“这还只是第一步,还有比这更纯净的糖,只是方法更复杂,耗时更长,日后若是用器械辅助,会快些。”
张锦言眼神平静地看着她,悠悠叹道:“如今我们张家就全靠槿姑娘您了,您现在就是军师,我们这等小兵任凭您差遣。”
说罢,他便端起酒杯,“来,小酌一杯。”
米酒度数不高,钟予槿也乐得痛饮下去,酒罢,她定下决心:“我看别等日后了,现在才冬月,还不算晚,我们趁早准备。”
“等明年春日,就是我们在临州城出头的时候。”
张锦言想起另一件事来,靠近身子问她:“听说你现在每日都要出门摆摊,这日子过得也太苦了些。”
“你我现在既是盟友,我是看不下去你寒风里摆摊,不如给你整一间铺子更安稳些,钱我来出,你不用管。”
钟予槿回笑:“铺子的事先不着急,万事还没准备好,你这东风先放一放,等时节到了您再出来吹吹。”
张锦言皱着眉头想了半天,随即大笑:“你现在这性子究竟是和谁学的,怎么和你爹完全不同,算盘打的我都要想半天才明白。”
钟予槿忍不住笑了,“彼此彼此,若不是心眼多,怎能猜出我打的什么算盘。”
酒足饭饱,屋里的人都在闹哄哄地玩投壶,猜酒拳。
酒席间,张锦玉和书画坐在一处,一个歪着头抱着酒壶喝得晕头晕脑,一个乖巧端坐,偶尔逗弄下小猫。
钟予槿挤了二人中间,试探着问张锦玉,“听闻锦玉妹妹在无双宗学艺十载,可否给我说说山上的趣事,也让我开开眼界。”
张锦玉晃了晃酒瓶,坐直身体:“那无趣的很,鸡打头一声鸣就要起床练功,练了有三年,师父才肯教我们剑术,还都是些入门的功夫,如此又是三年,还要经过择选,天资聪颖,勤学苦练的能被宗门里的师父选走做徒弟,要是两样都不沾,便只能做些杂役活。”
钟予槿听完也表示赞同,原来这传说中的江湖门派也和上学一样无聊,她原以为是整日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再不济也能耍耍剑喝喝酒。
张锦玉无奈地喝了口闷酒,“要不是我和哥哥生得不好,也不会如此费劲,有钱有权的高枕无忧,剩下的芸芸众生为了拼一口气,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我倒觉得芸芸众生正是靠这口气才比那些有钱有权的人家活得更多姿多彩,你看你哥哥年纪轻轻能吃苦耐劳,白手起家有了这番事业,你奋发图强学艺十载,才有现在的女侠风范,这人生多有滋味啊。”
听见女侠二字,张锦玉的眼睛亮起了光
“哈哈,槿姐姐怪会苦中作乐。”
一个家仆从哄闹的人群里挤到正座处。
“少爷,谢有尘,谢公子来了。”
“哦,我这就来。”
“他怎么这个时候来?”张锦玉噘着嘴,顺着她哥哥的背影往外头看了看,“神神秘秘的,一定不安好心,我都跟哥哥说了少和他来往,哥哥就是不听。”
听见这番言论,钟予槿好奇:“这又怎么讲?”
前几日他堂弟还说这位谢先生师从骊山书院齐先生,想来品行极佳,平日里也是斯斯文文的模样,怎么就成了张锦玉口中的不安好心。
张锦玉用过来人的表情略带嫌弃地扫了她一眼,“你看你果真是住在大宅院里的姑娘,不知外面人心险恶。”
她酒劲上头,白皙的脸颊上泛起圆圆的红晕,娇憨可爱,还要一本正经地教育钟予槿:“你定是看他生得好看䒾㟆,才会被他蒙骗。”
钟予槿点了点头,这位锦玉姑娘看起来很有经验,让她不由得想起来她那些单身朋友信心满满,头头是道地向她传授恋爱经验,一个敢教一个敢听。
不过既是这位锦玉妹妹开口,她敢教,她就敢听。
张锦玉肃着脸,“这位谢先生来临州不过两年,就打着教习的名号在那些官员家里来去自如,不单是一些出名的世家,连我们这商贾之流也不放过,他一来我哥哥就跟喝了迷魂汤一样,对他毕恭毕敬,一个教书先生哪来的本事,定是心思不轨,满口胡言乱语。”
“何况,我先前一一”张锦玉顿声,不知想起了什么酒醒了大半,开始支支吾吾起来。
谢有尘进门,一路往屋里走,钟予槿听得迷迷糊糊,不经意地抬头正好和她打了照面。
张锦玉讲了半天,得出结论:“反正我师父说了,这种藏着掖着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可能是这个时候的灯光太过昏暗,照在谁的脸上都有一层模糊的光影。
钟予槿很明显地看出来他的脸黑了些。
第16章 东街
那晚宴会的后半场,钟予槿替张锦玉狠狠尴尬了一把,好在当事人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隔一晚上就忘在脑后。
张锦玉现在在一家镖局内做领班头子,是个好差事,据说是她跑到人家镖行里日日踢馆,把店里的小伙子打了个遍,当家的见她武艺高强,又是凤岭山无双宗出来的弟子,来头很大,所以一进来就让她当了领班。
只是今日领班头子张锦玉趁着上班光明长大地摸起了鱼,跑到她的摊位上闲聊起来。
钟予槿一边忙着收拾案台,一边听她闲聊。
这个摊位是在东街的一个十字街路口,距离南街坊很近,来往人群密集,街道宽敞,所以有很多临街摆摊的商贩。
当然这个摊位可不是谁来就能摆的,要是没有规矩章法,只会纵容地痞恶霸胡乱压榨百姓,所以要想获得个摊位需要去街道司报备,交钱盖章,才会给安排一个地方,还要看准表木分界线,不可侵街。
先前张家提出来要帮她买间铺子的时候,钟予槿确实有些动摇,可一想到自家的产业就是因为亲戚间划分得不清不楚才有今日的苦果,族亲尚且如此。
她和张家公子也就打过几回交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张家人是不错,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能逾矩,现在若不是她手里握有制糖秘方,恐怕还没今日的待遇。
商人重利,再三思量,钟予槿就推脱了,自己先干着,再有也算是让她那些族亲放松警惕,能苟着就绝不出头。
年前这两三月各个集市都很热闹,百姓们都忙着买年货,扯布做新衣,就连闹着要买糖吃的小孩,哀求半天也能得到一块糖,闺中女郎也会出门买些头饰胭脂水粉,就是不买也要在街上逛来逛去。
小摊虽小,可相较于旁边的茶铺和炸油饼摊整理得很是豪华,选好的上等木梁支起顶棚,用最便宜的印花粗布围了好几层,屋棚的地上特意铺了整齐的青砖。
右手边放了供客人吃饭的桌椅,左边放了她平日用来熬煮糖水之类的炉子和对街的桌案。
用后世那些营销文案来吹嘘一波:现代轻奢风。
时候还早,尤其是这整日灰蒙蒙的冬日,要不是街上人多,怕是萧条极了。
张锦玉聊来聊去,最后聊到冬至那晚,再然后就讲起了她如何从无双宗一路回到临州的事情。
“数月前我下山归家,前半程路都顺顺利利,可是等我师弟护送我到不归山的时候,就出了事,那天不知倒了什么霉运,遇见了一伙来头很大的劫匪。”
“手里面个个有刀剑,人还不少,本来想着能走就走,尽量不惹事。可那伙人实在贪心,我们看见他们把路过的商旅车队和一些过路的百姓身上的财物全都劫走,对他们是拳打脚踢,还有几个该千刀万剐的流氓意图不轨。”
张锦玉气愤地拍了拍桌案:“我和师弟见不得这些恶人如此行恶,就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就是我们以少敌多,招架不住,和一群同样拼命抵抗的镖师都被抓进他们的老巢。”
张锦玉慢慢回忆着那晚的细节:“可惜我们两人还受了伤,我身上被他们砍得到处是伤,我师弟伤得也挺重,走也走不掉。”
“正当我们所有人一筹莫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时候,就那姓谢的,手里握着一把剑直接飞过来就把那领头的给咔嚓了,他后面还跟着一帮人,那一个个功夫了得,把那伙人和你串冰糖葫芦一样直接用剑串起来了。”
钟予槿看了看自己摊上的冰糖葫芦,背后一凉,张小姐这个比喻让她以后怎么看冰糖葫芦和串串香。
她半天后才反应过来,咔嚓了?他还有这种本事?这倒是没看出来,她以为他就是一个整日在房中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读书郎。
“我本来头晕得厉害,结果他黑着脸一刀一个的时候,直接给我吓醒了,就跟那晚我说他坏话的时候一模一样,吓死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