姒孟白点点头,将昨晚记得那几页纸拿出来,递给她看。姜严著接过来瞧了一回,冷笑道:“果然如此。”
“怎么?”
她没将昨晚夜莺那一段说出来,只说:“锻造营不仅私自给敌国运送生铁,还勾结官府给细作行方便,真正胆大包天。”她指了指那纸上写的几笔收支,“这账面这样奇怪,依你看会是什么缘故?”
姒孟白想了想,谨慎答道:“除非是有人在用衙门府库走账。”
姜严著点头冷笑:“这才叫做‘灯下黑’呢!”
姒孟白这时才反应过来,姜严著急着带他离城,就是因为她们了解到的这些内幕,恐怕会让她们几个把命交代在城里。
姜严著将碗中剩的半碗茶一口喝光,说道:“走吧,我估摸着太和县那边这两日也不太平,得尽早赶过去。”
她们结了帐,复又出门来牵马,一路疾驰,花了一日一夜,终于回到了太和县外的大营,姞项玉得知消息,忙带着妘华广和姚林彰出来迎接。
姜严著一见姞项玉便问:“这两日吐蕃有动静吗?”
姞项玉点点头:“有,进帐说。”
她回头见姒孟白面带倦容,便另外吩咐了两个人,带他到旁边帐内休息休息,她则同姞项玉进到帐内密谈,一旁还有妘华广和姚林彰也在。
姞项玉这间帐内挂了一副简易的蜀地西南地图,他手里拿着个指挥杖说道:“这两日飞隼营已把带来的暗哨都布置过去了,倒没出什么岔子,但是今天一早有消息传回来,说吐蕃在南诏国边境集结兵马,并且还调走了我们这边防线的部分守兵。”
姜严著听到这里,知道是她派去南诏的亲兵已完成了任务,速度这样快,大约是因为夜莺也另外派了送信隼以确保万无一失。
她又想起走之前那矿山的将领说过,这几天还有一批铁矿会偷偷运去吐蕃,便问:“最新一批铁矿什么时候运过去?”
“明天。”
姜严著低头思忖片刻,抬起头来,眼神狠厉:“好,那我们就明天动手。”
说完站起身来拿过他的指挥杖,跟众人作了一番部署,随后命人各自出去整兵休憩,以养精蓄锐。
到第二日一早,姜严著先来到姒孟白的帐子,说道:“这里不日就要开战,我找两个人先送你回益州,西昌账目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姒孟白听她说要开战,心里一下发紧,本想说要留在这里,可是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又怕给她添乱,只好点头说道:“我明白,这里局势混乱,请你一定保重!”
姜严著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转身去叫来了两个亲兵,吩咐了一番,便催促他们尽快启程。
等送走了姒孟白,她走到矿山监工营来找那将领,那将领听说她回来了,走出老远来迎接:“大帅脚程倒快,不知西昌那边有何吩咐么?”
姜严著笑道:“没甚吩咐,我不过是去同他们谈了谈价儿,舔着张脸凑过来分食吃,真是不容易呀!”
那将领听完,和她一起,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两天他也曾私下派人去西昌打探消息,只是全都有去无回,所以心里不禁打起鼓来,如今见姜严著回来了,又面色如常,想来是西昌那边因此事关系重大,所以没叫人回来递话,遂放下心来。
接着他带姜严著到备好矿石的地方瞧了瞧,此刻已经全部装好车了,只等他下令出发。
姜严著绕着那几辆车转了一圈,点点头:“你之前说,他们有暗哨过境来接,不需要我们运送是么?”
那将领回道:“是,他们已有人在县内等着了,只等我们的人带他们来接。”
“那钱呢?”
“已付过了,在县衙里,十万两白银。”
姜严著拍了拍他肩膀,笑道:“好好好,下次卖给他们二十万!”
那将领听了眼睛一亮,也顾不得多想,忙说道:“那我即可派人去带了他们来!”
等那几个吐蕃的暗哨到了之后,在库房内查验了一番,同那将领签了个单子,将车罩上油布,便赶着走了,后面还跟着一队矿山的工兵护送。
姜严著因第一次参与此事,那将领便陪同她一起,远远地跟在后面一直到边境线附近,眼见他们过了境,那将领跟姜严著并排站着,正要回头看她,忽然感觉到一把刀插进了自己的腹中。
他转头一看,是姜严著冷冷地看着他,他一脸震惊、疑惑和不解,很快失去意识,摔下马来。
此刻一旁的工兵看见了这一幕,皆是惊骇,还没来得及做任何反应,就被身后姞项玉带来的人马冲上来擒获缴了械。
接着就是妘华广另外带了人马,立刻冲向边境,朝着那一队运送矿石的吐蕃车马追了过去。
与此同时,相隔五里的南诏边境烽烟骤起,南诏国的军队沿着蜀地边境线,大举向吐蕃发兵进攻。
姜严著手搭凉棚,见那边人来了,便命姞项玉带人后撤。
过不多时,吐蕃也出动了,她们站在边境线上,远远地就能感受到一阵地动山摇,巨大的野兽怒吼之声从西面传来。
这声音姜严著非常熟悉,正是沉寂多年的熊骑军。
第88章 烈勇
姜严著同姞项玉带人马退至距离西南边境三里左右的营地中, 正在等妘华广回来。
姚林彰是后来才知道夜莺派了人前去挑拨南诏,他这才终于明白了姜严著此来的真实意图。
蜀地西南是三国交界之处,蜀军又有铁矿在此, 局势混乱, 矛盾一触即发。
这次中军营紧急通知增加兵器数量, 让原本暂时平衡的西南起了波澜,所以这里迟早会爆发一场战争, 她这次就是要来提前挑破它, 以占据主动权, 用最快的方式熄灭这场火,确保蜀军年底的兵器供应不受影响。
不多时, 妘华广回来了,她方才带人去追那几辆运矿的车, 其实是为了给南诏军队引路, 成功将他们引到吐蕃藏矿石的山洞附近,才从山后绕道北面潜回了蜀军营地。
夜莺放出的消息, 让南诏国误以为这个月西昌锻造营没有提供生铁, 是因为吐蕃在其中捣鬼,又不经意间透露吐蕃也在向蜀地偷买铁矿石, 引得南诏国王怒火中烧,誓要捣毁吐蕃的藏矿洞。
姜严著带着几个将领站在一处高地上观战, 见吐蕃出动了熊骑军,她不感到意外, 只是吩咐姞项玉道:“南诏一定应付不来,让斥候每隔一炷香就回来一个人报前线位置, 时机合宜的话, 我们就去给他们添把火。”
果然过了不到一个时辰, 明显南诏军队已落了下风,开始缓步后撤,吐蕃熊骑军沉寂许久,风头却不减当年,一路乘胜追击而来,将正在后撤的南诏军队尾冲得七零八落。
姜严著将那把长柄莲花锤从盒中取出,身上早已换上战甲,她让妘华广负责后路,自己则同姞项玉一起打头阵,带着人马朝着熊骑军追击的侧方攻去。
她骑在追风马上,手拎长锤冲进战阵,让熊骑军将领吃了一惊。
他定睛细看这支蜀军,个个身披轻甲,手持流星锤和狼牙棒等钝器,专克熊骑军的重甲,知道这是有备而来,马上传令停止追击,重整队伍以应对蜀军的突袭。
南诏军队见蜀军前来援助,慌忙拉着方才从吐蕃藏矿洞抢来的两车铁矿石,向南撤走。
熊骑军前路被蜀军阻断,重整队伍后迎面向东杀来,蜀军这边丝毫不慌,镇定迎战,两边撕杀了一阵,熊骑军被一阵阵重锤砸得伤亡惨重,这支军队的兵器实在有些太克他们了。
无奈之下,熊骑军将领开始传令有序后撤。
此时妘华广在后路已经拿下了吐蕃的藏矿洞,里面满满登登的存放着之前从太和县偷买的铁矿石。
撕杀了两个时辰,姜严著见后路已稳,吐蕃军队也开始后撤了,便吩咐鸣锣收兵,她则同姞项玉带着一小队人马往南边来同姚林彰会合。
此时南诏军已撤回了边境线内,见蜀军杀退了吐蕃,赶忙在边境示好,派来了一位大将前来讲和。
姜严著见那边单骑前来,轻轻一笑,吩咐人马后撤,她独自策马上前。正在她距离那人只有五十步远的时候,忽然听到南诏境内喊声四起,数万人马杀将出来。
她不慌不忙地抬起手来,在马上举着那长柄锤,这时早在东侧埋伏的姞项玉见状也带人杀出,南诏军队发现她们早有准备,也有些意外。
正在姞项玉杀进南诏战阵时,妘华广也及时带援军赶到了,负责断后的姚林彰则带着一千人马在南面防止他们后撤。
姚林彰发现自己还是把姜严著想简单了,她居然是要带着这五万人马,在西南以一打二!
撕杀了一阵之后,南诏军正在慌乱溃散之际,忽然从姚林彰的背后又冲出了一支黑衣队伍,这却不在姜严著的计划之中。
这支队伍没穿军装,但是领头的那人十分面熟,姜严著远远见了,回想片刻,突然想起来此人曾出现在前年汴京救驾一战中,是江南军的人。
她骑在马上恨恨地骂了一句,见南诏国已经开始溃退,便也命众人向北有序后撤。
可是她一转头见姞项玉仍在与一众南诏将领缠杀,他所在的位置根本看不到那支乔装杀出的江南军,于是姜严著忙命人挥旗示意他。
姞项玉见到令旗,知道场面有异,立刻掉转马头,可是刚一转身,便有一支红缨枪从后面朝他背后飞来,紧接着又是一连飞出了三四支,其中一支从姞项玉背后刺穿前胸。
姜严著回头见了大惊失色,大喊道:“阿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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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州。
嬴海蛟此刻在中军营内,同嬴都护一起听前线战报,西南一战实在震撼。
她在姜严著去西南前,曾私下同她打过招呼,嬴都护知道那边贪污严重,还勾结外部势力,正准备用她的人替换掉,这样将来安南都护府权柄移到她手上时,就不会出太大的乱子。
所以姜严著此去,除了面上敲打吐蕃以保证兵器生产,其实也关系着她能否平稳的接手安南都护府。
这次西南一战前半段也确实是照着她们先前的计划来走的,但是姜严著想得更加长远,竟借此时机,既敲打了吐蕃,还顺带着给了南诏国一记重创,打击了南诏国与江南军勾结的心思,往后蜀军便不会因江南军的撺掇,对南诏国失去掌控了。
这次在南诏国溃退之后,姜严著又带人回击了余军,并收缴了一部分存在边境未来得及运走的生铁,也算是收获颇丰。
此后太和县和西昌官府勾结敌国敛财一事也暴露了,嬴都护顺势派了提前选好的人,带着文书前去接管了那两处衙门。
锻造营千户也被督察营的人带走了,他的副手临时接管,每日营中锻造生产,并没有受到影响。这次收缴的铁矿石和生铁,支撑锻造营到年底不成问题,于是太和县的矿山也有时间可以好好整顿一番了。
按说姜严著此去西南,该完成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了,不仅同时收拾了吐蕃和南诏,亦且消灭了江南军在南诏的势力,蜀地周边又能消停个一年半载,让安南都护府能够度过脆弱的权力交接期,但中军营在益州城外迎接她时,气氛却十分肃穆。
在蜀军看来,这次虽然西南大捷,但是副帅姞项玉在遇袭中战亡,却让此次大胜中蒙上了一层阴影。
嬴都护远远地见她回来,面色沉重,知道她因姞项玉阵亡心中不快,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贤姪受累了,咱们军中人,这样事也该看开些。”
姜严著叹了口气:“还是我思虑不周了。”
嬴海蛟也忙在一旁劝慰了一番,她转头跟嬴海蛟对视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微微点了点头,姜严著心里明白,此刻安南都护府已经站到了以她为代表的晋王阵营中了。
这次同姜严著一起回来的还有妘华广和姚林彰,所以嬴都护晚间还是摆了简单的筵席,第二日他亲笔起草奏疏,上报西南大捷,并着重讲了战亡的副帅的功绩。
只因姜严著昨晚在席上同他叹道:“阿玉跟着我这些年,吃苦总在前面,加官进爵却没有份,我总想着还来得及,谁承想……请大都护在奏疏上为他请份哀荣吧。”
果然半个月后,朝中下发了赏赐,追封姞项玉正三品辅国将军,并加赐烈勇侯。
通常来讲追封的爵位都是不能世袭的,但这次发来的圣旨上,却写了加赐一代袭爵。
嬴都护叫姜严著前来看诏书,并问她道:“他家中还有些什么人?”
姜严著想了想,说道:“他还有个妹妹,在古蔺县做县丞,并奉养老母,因她为官清廉,家中境况一般,每年他往家寄钱,我都添些给他。”
嬴都护点点头,这次姞项玉追封后每年至少会有一千贯赏钱给到他的母亲,想来家中境况应该能得以好转。
又因他尚未成亲,所以他的爵位将由他妹妹的长女,在年满十五岁时承袭。
姜严著见到这些赏赐,心中也稍感安慰,随后嬴都护便派了一队人马,打着三品辅国将军的仪仗,到姞项玉在古蔺县的家中送诏书,并送其遗体归乡。
这天,姜严著在益州宅中晨起练棍,在院中耍了一套棍术,直到额间微微发汗才停下来,正见住在别院的姒孟白,走到这边来望她。
她收起棍子,请他在一旁石凳上坐了,他见她仍是情绪不高,猜想大概还是因为姞项玉的事情,再加上那把长柄莲花锤失落一事,心中郁郁。
从西南回来之后,姒孟白见她带回来的那个兵器盒是空的,问了妘华广才知道,是姞项玉阵亡后,她带人杀回去时,在一处崖边脱手掉进山谷里去了。
他曾听姞项玉说过,这柄锤是嬴华风给她打的,她又拿着这锤在武举夺得了状元,知道此锤对她十分重要,所以他连夜按照记忆中的样子,画了个图样,递给她看了,说道:“照这个样子,找锻造营再打一把吧。”
姜严著见到那图样子,心情更加烦闷,将图往外一推:“你拿什么比神风?”
姒孟白听她这样说,先是一愣,想是自己有些不自量力了,也许画得也不甚精确,更让她添了愁烦,正待要解释,却见姜严著摆了摆手,一句话没说,丢下他径自往东屋走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因嬴都护许姜严著在宅中休整,不必往中军营去,所以她只是在宅中闷坐,也不同人说话,只是偶尔嬴海蛟来一趟,她两个对坐下盘棋,也说不上三两句话。
有时候妘华广也会来瞧瞧她,想着她只是一时情绪不佳,大约过阵子就好了。
结果没想到更让人头疼的事很快就来了,晋王姬燃悄悄给姜严著寄来了一封密信,信中写道,凰平帝有意召她回京,改派她去江南道出任节度使。
此中必然有祁王在其中撺掇,大约也是因为江南军这次在西南损失不小,看来他还是觉得把姜严著放在眼下更省心些。
姜严著看着那信,心中怒火又起,她想起那支黑衣人马虽然后来被她灭了,但是带人击杀姞项玉的那名江南军将领,却在崖边逃脱了她的追杀,使她没能为姞项玉报仇。
这次她跟江南军,算是添了私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