姞老太爷听了,半晌没言语,手中两个铁核桃不住地转动,许久才抬起眼来,目光深沉:“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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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
这天,鲁国夫人妘萧媚刚从永宁宫匆匆出来,正往宫外走着。
自从废帝薨逝,她摘掉了废后的头衔,被凰平帝改封鲁国夫人后,原本一直带着幼子豫王姬青住在永宁宫中。
可是住在皇宫内,许多私事处理起来不便宜,尤其如今凰平帝也派了她几件事管,虽还没有正式的官职文书下来,但也时常需要到各衙门中走动,加之妘萧氏族如今在朝中与祁王针锋相对,许多事情也得她暗暗参与其中。
于是她借口母亲身体抱恙,想回去侍奉汤药为由,向凰平帝请了旨,平日里还是回母家园中居住,只偶尔进宫向皇帝请安,再顺便看望豫王。
这天她原本正同几个人在自家园中商议事情,忽有宫人来报,说豫王突发高热惊厥,凰平帝催她赶快回宫瞧瞧。
她只得放下手中事情,赶回宫中陪伴,在永宁宫中呆了三个时辰,哄着豫王吃了药,见他高热褪去,安稳睡了,才向凰平帝禀告过,又匆匆出宫来。
一早去请她的那个宫人正从宫门口往里走,见妘萧媚迎面走来,忙上前行礼问道:“娘娘的车驾还在外面候着,我只当娘娘今夜要留宿永宁宫,正准备来讨个示下,看是否让车驾明日再来接娘娘。”
妘萧媚也没停下脚步,只说:“不必,我已回过陛下,不在宫中留宿。”
那宫人听罢,便送她出了宫门,见她上车走远方回。
眼下正有一件受贿案,需要御史台和大理寺联合查办,自从上回姬燃将祁王的人拉下马后,一直在暗中拉拢大理寺。
只是此案中又牵扯上了几个吏部的人,是妘萧媚父亲的学生,所以妘萧媚一早下了帖子,要在晚些时候来拜访晋王,细问问这件事。
妘萧氏虽然表面上是以妘萧媚的父亲,如今的尚书仆射妘萧文为首脑,但其实许多谋划,背后都是妘萧媚拿的主意,所以她才是整个妘萧氏一党的实际主心骨。
这天晋王姬燃也早早就在园中等着她了,两个人在堂上说了好一会儿话,姬燃细细说了这案件调查的进展,说起那几个妘萧文的学生,不过是偶然卷入,等查明后自然官复原职云云。
至于其中牵扯到的祁王的人,就没那么好过了,这情况她二人已是心照不宣,如今晋王羽翼渐丰,不少朝中人见晋王的两位姨妈,一个在北庭一个在西域,实力也都慢慢上来了,也开始往她这边靠拢。
她又与妘萧氏正在联手,这一切都让祁王开始有些力不从心起来。
等她两个谈完正事,姬燃提起豫王姬青的病来,命人包了些名贵药材,亲自拿着送了妘萧媚出园。
等送走了妘萧媚,姬燃又回到了方才她们谈话的正堂,有一个人从屏风后头转了出来,却是姚章青。
自从姚章青被姜严著安排进禁军以后,没多久便在其中站稳了脚跟,其实姜严著当初执意让她留在京中,是因为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托她弄清楚,关于端诚皇太子。
上次姬夕在益州同姜严著提起端诚皇太子时,她总感觉这其中必然有隐情,甚至还会关系到晋王的前程,于是她让姚章青借着禁军的人脉秘密探查,若有了眉目,就直接代姜严著向姬燃确认她的猜想。
这天姚章青正是要来同姬燃确认此事,却碰上妘萧媚来访,所以只好在屏风后面先避一避。
姬燃见她出来,笑着请她坐在方才妘萧媚坐的位置,吩咐人换了茶来,然后屏退了众人,说道:“自然是小著阿姊的猜想被你证实了,所以才来找我确认,是么?”
姚章青点点头,缓缓说道:“鲁国夫人妘萧媚娘娘曾与废帝生下两男,长男姬兰比殿下小四岁,十三年前夭折了,幼子便是如今的豫王姬青了,我所查之事,正是关于姬兰的。废帝登基之初,不顾朝臣反对,越过身为皇长女的殿下,执意立姬兰为太子,不想他却在册封典礼前病逝,废帝闻之大悲,追封其为端诚皇太子……”
姬燃知道她想说什么,又怕她不好开口质问,于是微微抬手,打断她的话说道:“不必问了,端诚皇太子,是我毒杀的。”
第97章 秘密
见她竟这样大方承认了, 姚章青一时也有些发怔。
姬燃喝了一口茶,苦笑道:“从小,皇奶奶就一直告诉我, 我是皇长孙, 来日必要承袭大宝。可是谁承想, 我父亲只关心妘娘娘的孩子,原本我以为他只是疼爱幼子, 后来才知道, 原来他是一心要推动父权复辟, 压根没准备把皇位传给我。”
说到这里,她垂下眼来, 微微缓了缓,又抬起头看着姚章青, 眼中露出一丝狠厉:“姬兰从小被我父亲宠得无法无天, 屡次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似乎也明白, 我只是个不得宠的弃子。”她冷哼一声, “可是,凭他是谁, 想要抢走我的东西,就得付出代价。”
姚章青这些日子暗中调查, 也知道了一些废帝登基初年的事情。
端诚皇太子姬兰在内宫官的记载中,的确有许多刁顽行径, 年纪虽小,却仗着废帝的宠爱, 时常捉弄宫人, 踩踏花卉, 残害幼鸟,还曾多次拦截分给姬燃的赏赐,并对她出言不逊。
所有这些事,在废帝眼中皆是幼儿顽皮,说什么“男孩家调皮些正常,活泼代表聪明”,所以并不甚在意,至多言语上训斥两句,但一见姬兰要哭,便不再说了,只是哄着。
姚章青想到这些,叹了一口气,这样看来,姬燃从四岁起,一直到十二岁,这八年里,一直都活在姬兰的阴影里,也不知受了多少委屈,迫使她在册封典礼之前,下了狠手。
“殿下少时,真正辛苦。”
听到她这一句感叹,姬燃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难得你能理解。”
随后姬燃又长叹一声:“可惜那时候年幼,许多事情做不到那样精密,好在废帝因悲痛过度,没有立即差人调查,倒给了我一些时间。谁知道过了几年,他似乎回过味来,觉得姬兰的死十分可疑,命人暗中调查往事。”
她停下来喝了一口茶,又继续说道:“其实事发后三年左右,他就开始怀疑我了,只是一直没有证据,直到祁王起兵的半年前,他派的人,终于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小著阿姊一直疑惑我为什么会放着皇长女不做,反而诱祁王起兵东迎太上皇,其实是因为若再晚一点,姬兰的死一旦真相大白,我就没有活路了。”
她摇摇头笑道:“我想,她一定早就猜着了几分,却又不好直接问我,才在这时候派你前来调查和确认。”
姚章青点点头:“见微担心,这件事会影响你的前程,一旦祁王或鲁国夫人知道了,对殿下实在不利。”
姬燃低下头来:“我明白,只是事情已经做下了,我能做的不过是想方设法掩盖而已,好在废帝不曾对妘娘娘说及此事,可是我想,她迟早会知道的。”
妘萧氏一党如今在明面上,还是站在姬燃这边的,如果这件事的真相被妘萧媚知道了,朝局动荡,在所难免。
姚章青正色道:“不论如何,我一定尽我所能,为殿下守住这个秘密。”
姬燃笑着拉起她的手:“谢谢你丹羽,难怪小著阿姊器重你。”说完又笑叹道:“我知道妘娘娘最近开始派人重查这件旧事了,我们能做的,只有让她能晚些查明,能晚一天是一天。”
她两个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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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
姜严著这天正在节度使府的大堂里看文书,她就任到如今也有一个多月了,只是这段时间一直忙着装饰节度使府。
她办公的屋子,从地毯到书架,从大案到茶几,全部换成了新的,连外面庭院的花花草草,也都种上了新的。
那节度使府一进门处,还有一棵大银杏树,险些也给拔了,只是幕僚劝谏,说若移植了新的来,一时半会儿也长不了这样大,栽上去也不好看。
她这才作罢,又吩咐人好好把这树修剪修剪,她留话说:“修出个型儿来,别一进门看着跟个荒村野树似的。”说完便甩手出门了。
在重新装饰期间,她时常带着节度使府的纨绔们出去玩乐,直到节度使府的庭院和屋子都焕然一新,她才过来正式开始办公。
江南道节度使一职,统管整个江南军,负责军队调度,并且还兼管军队屯田,一并连民生财政也需府衙向节度使汇报。
江南道不曾设立都护府,这个节度使就相当于西域那样军民一体的大都护职位,权力极大。
只是江南官场底盘势力已被姞家牢牢掌控着,近些年节度使一职,多都是姞家的傀儡,推到台面上背锅的角色。
因这几年海寇盛行,沿海等地还时常发生民变,若处置不当,节度使首当其冲。
凰平帝这次指派她来接手,大约也有些看不下去了,所以想看看她能不能把铁板一块的江南,搅散一些。
众人也都猜这是朝廷有意敲打江南,所以都等着看这位新上任的节度使会有什么雷霆之举。
谁也没想到她一来就先玩了一个多月,跟安插在节度使府的世家子弟们打成了一片,倒让江南府衙的人,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天她一个人坐在节度使府的东屋里,正眉头紧锁地看着一叠文书,此刻屋内空无一人,她眉眼间也没了这些时日常有的吊儿郎当。
她左手上拿着的是上一任节度使留下来的江南各地屯田文书,右手上拿着这几日私下派人去各地访查送回来的册籍,许多军田在腾挪几手之后,已公然变成了私田,致使节度使府府库空虚。
她来的时候,府库已然是空的,这一个多月她又是置办衣物配饰,又是装饰公府,又欠了许多外债。
她正看着,忽有差使在门外报道:“节度使府几位幕僚求见。”
姜严著将手中文书放下,将身子靠在椅背上,脚往桌面上一搭:“请进来吧。”
等那几位幕僚进到这东屋里来时,她已恢复了往日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端着茶杯,一边撇茶叶一边问道:“众位大人找我有何事呀?早些说了,我一会儿还要去打马球呢。”
那几位幕僚都是常年在节度使府的,很知道府库空虚,几个人面面相觑,于是领头那人走上前来,禀道:“大人,这两日有芙锦阁等众绸缎珠宝铺子,和木匠铺子前来节度使府收账,可是府库空虚,账面上实在支不动,所以我等前来讨大人的示下,看这钱从哪一处支领?”
姜严著斜着眼看着他们:“过去节度使府开销,都从哪里支的?”
那领头的幕僚沉默片刻,说道:“过去府库尚有结余,也会从府衙支些,只是如今府库空虚,府衙因增加民防,账面上也紧张得很。”
姜严著歪头想了想:“江南军的军饷,一向都是从节度使府关的,若府库这样空虚,怎么给军队关饷呢?”
“在大人上任前一个月,江南军刚从节度使府支走了半年的军饷。”
“原来如此…”姜严著沉思片刻,抬起头来,“既这样,你们去城中把各大钱庄老板给我叫了来,我看看他们里面有没有愿意孝敬的。”
“这…”那几人又互相看了一回,都低着头没说话,心想这不是苛捐摊派么?
姜严著见他们没动静,将腿从桌上放下来,身子前倾抵在桌上,“节度使府按理说掌管着江南的军政财,在这样富裕的地方,竟亏空至此,而市井间却是红红火火,这可真是做到了,藏富于民呐。”
那幕僚听到这句“藏富于民”,心中一惊,想起今天一早姜严著就把军田文书要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发现了些什么,于是忙点头说道:“我这就着人去请城内四大钱庄的东家。”
姜严著又把身子靠回了椅背上,懒懒说道:“唔,明日都带来见我。”
等那一众幕僚退了出去,姜严著便拎着打马球的东西,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节度使府。
这节度使府在姜严著上任之前,一直由节度副使代理节度使职责,这两天节度副使刚被姜严著打发到江南军大营视察去了。
节度副使下面则是一众幕僚文书,其中包括录事参军事、录事、诸曹参军事、参军事等职位。
今日进东屋面见姜严著的,就是几个资历最深的录事参军事和诸曹参军事。
此外还有一众掌管屯田民生等杂务的一众年轻官员,都是姞家和江南各世家安插进来的晚辈,不过来应个名,寻常日子也不大出现在这里,正经册籍编录核查等事,都是下面临时招募的吏人在做。
前段时间,姜严著一直带着厮混的,也是这一帮人。
那几个资历颇深的参军和录事在一旁冷眼观望了这许久,看得出姜严著只是一味要拉拢江南世家。
想来她也不过是趁此机会到江南来敛财的,都判断她不大可能在这位子上坐得长久,更别提能够有什么作为,于是众人私下里也有各自的计较。
姜严著跟着几个府衙的人,打了一回马球,直到日落才悠哉地回到张园沐浴更衣,命人传饭,又问:“姒公子回来了么?”
那执事人道:“回来了,此刻在弛园书房里。”
“好,请他来我这里吃饭。”
这段时间姒孟白也没闲着,他每日到金陵城内各大钱庄当铺和米粮铺子了解了一下江南的行情。
前几日他曾跟姜严著提起来过,这江南所谓的富庶,实际上都被以姞家为首的一众父权世家掌控,下对民间大肆敛财,上对府衙私转公财。
这几个世家,就像一条肥硕的蚂蝗,正趴在江南吸血。
“难怪沿海等地民变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姜严著吃着饭,不禁感叹了一句。
她两个在饭桌上,又悄悄合计了一番,只等明日姜严著见过那几位金陵的钱庄东家,就挑一个世家入手,给这蚂蝗放放血。
第98章 世家
第二日, 姜严著一早便来到节度使府办公了,众人从来没见过她来得这么早,都有些意外。
自从节度副使到江南军大营去后, 姜严著平日里要么不来, 要么下午才慢悠悠前来办公, 所以众人这几日都有些懈怠,也有不少令人代为点卯的, 或是点个卯就溜回家补觉的。
所以姜严著这日一早来时, 节度使府里当差的人, 大约只来了不到一半。
众人见她来,忙慌慌张张地行了礼, 便私下托人到各自开小差的那些人家中叫人去了。
姜严著看在眼里,也没说什么, 径自往自己办公的屋子里去了。
直到下午, 金陵城内四个钱庄的人,才缓缓被昨日那领头的幕僚请到了节度使府中, 但也只来了三位东家。
江南规模最大的东来钱庄, 只派了掌柜的来,东家却不见。
姜严著还是坐在昨日那个大案后面, 悠悠看着众人,一言不发。
那幕僚简要地将她的意图说了, 众东家都面面相觑,竟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东来钱庄的掌柜。
看样子, 即便没有东家在场,东来钱庄在这一众商人里头也有着最高的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