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掌柜的沉吟片刻, 抬头问道:“我们金陵各商行素来没有孝敬衙门的惯例, 不知是怎么个孝敬法儿?还望节度使大人明示。”
姜严著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半晌慢慢说道:“节度使府如今各处税钱都没收上来,前阵子还给江南军关了一笔军饷,眼下还有不少要用钱的去处。可我这才来了多久,竟还欠了外债,真正叫人为难。”
众人私下也都听说了她一到任就置办衣物配饰和宅子,心里都暗自嘀咕:“这外债不都是你自己大手大脚花钱才欠下的么,倒要我们填补。”
“所以我想…”姜严著换了个姿势,歪靠在大椅上,笑着看他们,“跟你们几位财主借些钱来,等税收上来了,再还给你们,至于利钱嘛,那自然是越低越好,没有最好。”
若不是看她官位颇高,只怕那几位东家都要站起来骂人了,他们原是看在姞家的份上,才来给节度使几分颜面,没想到姜严著大言不惭地开口借贷,还不想给利钱。
他们掐指一算便知道,节度使府如今这个窟窿总要万把贯钱才堵得上,占着自家的钱,还捞不到什么好处,为个不知道能当多久的节度使卖命,怕是疯了才会答应。
那东来钱庄的掌柜回头见其他几个钱庄的东家都面有愠色,知道必然都是不肯的了,低头想了想,随即愁眉苦脸地说道:“大人,并不是我们不肯,只是如今这时节,各家钱庄的贷,一部分早在春耕前放给民众了,还有一部分前几日也都陆续放给了一些粮商和绸缎商,备用钱实在是不多,还要应付每日帐台上取款子的,一时实在也拿不出这么多来。”
姜严著认真听完,皱着眉头思忖着。
众人见她不语,似乎是信了,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听见外面人禀道:“京城丰乐钱庄来人前来求见节度使大人。”
姜严著抬头一听,登时喜上眉梢:“这时候竟还有主动上门的,真正是难得!快请进来!”
过了半晌,才见有吏人带了一个人,走进这边屋里,那几个东家和掌柜都纷纷回头来瞧。
只见那吏人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公子,生得十分俊朗,他身上穿着一件黛紫色的缂丝圆领锦袍,外面是一件浅云色罩纱衣,腰间围着一条白玉带,头上戴着一个紫玉银冠,气质超群,周身一派富贵气象。
他走到姜严著的大案前,大大方方地行了个礼,说道:“在下丰乐钱庄姒孟白,见过姜节度。”
听到他自报家门,在座的众东家和掌柜都吃了一惊,京城丰乐钱庄的招牌他们也是有所耳闻的,东家姒孟白的大名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料到竟是这么一位清俊的公子。
姜严著以手托腮,笑着看他,过了半晌,才问道:“不知这位老板,所来何故?”
“听闻节度使府需要银钱周转,在下特来为姜节度解忧。”
“哦?不知这位老板能为我节度使府提供多少银子借贷?”
“十万贯钱。”
“要多少利钱?”
姒孟白抬起头来轻轻一笑,顾盼神飞,“不要利钱。”
“荒唐!”一旁东来钱庄的掌柜站了起来,“钱庄借贷从没有不要利钱的,孟老板不要坏了我们行当的规矩!”
姒孟白只微微往那边瞥了一眼,也没正视那掌柜,只是淡淡说道:“之所以不要利钱,是我想向姜节度换些别的。”
姜严著往椅背上一靠,笑道:“孟老板想要什么,尽管说来。”
他看了她片刻,微微颔首道:“节度使府管着江南各行当的准入事宜,在下想向姜节度,求一个粮行的准营照贴,不知可行否?”
在当下,商市百行想要挂牌开店,都要先拿到官府派发的准营照贴,这照贴在不同府道,规定也不甚相同。
如今的江南道,因粮行被两大世家把持,从上上任节度使开始,就将粮行的准入门槛提高了不少,不仅需要先有一万石精米压仓,还得有粮行行首担保,才能到节度使府请发准营照贴。
不过这些都只是潜规则,姜严著也只当不知道,她一摆手说道:“这却也不难,孟老板既然能出得起十万贯钱给节度使府,我也不必验你的资了。只要钱一到位,准营照贴即刻发给你。”
那东来钱庄的掌柜站在一旁,眉头紧锁,心想这孟老板到江南来,原来是看上了这里的粮行。
他这钱庄的东家,也正是江南粮行的行首,只是东家手下的掌柜们,都是各管一处,他从来只管钱庄的事,至于粮行,他插不进话。
不过今天在节度使府听到了这些,他已经在盘算着回去如何给东家报信了,他们一定会想法子阻止节度使府绕过粮行的担保,直接发放新的准营照贴。
若他报信及时,立了功,来日又可以上一个台阶了。
他这样想着,倒有些坐立不安起来,姜严著在上面见了,笑道:“既然已有丰乐钱庄慷慨解囊,我就不为难金陵的各位东家和掌柜了,诸位请回吧。”
等他们都退出去后,姜严著大案前面,只剩了姒孟白一个人坐在一旁椅上悠悠喝着茶。
屋里还站着几个书吏,姜严著问道:“不知孟老板何时能将钱送到节度使府来?”
姒孟白放下茶杯,笑道:“钱此刻就在门外,请姜节度随我出去验收。”
“好,走吧。”
话毕,她两个带着几个书吏,走出节度使府,果然见到门口十辆大车依次排开,每一辆都是用铁皮严密封装的。
姒孟白指着那几辆车,说道:“每辆车一万贯,清一色的‘凰平通宝’,请姜节度着人前来查点吧。”
姜严著满意地点了点头,吩咐身旁书吏将几位参军事全部请来,又命人开箱取印,再拿文书契纸来,当即就要给姒孟白发粮行的准营照贴。
那领头的幕僚从里面风风火火地小跑着出来,他听说节度使要绕过粮行发照贴,知道必然会得罪那几个世家门阀,赶着出来劝止。
谁知等他到门口时,只见一伙吏人正一箱箱地往节度使府里抬东西,他又转头回到正厅。
他前脚刚踏进门槛,就见姜严著已经拿大印盖在了一张文契上,随后拿起来又细看了看,检查无误,便命书吏递给了姒孟白。
江南道粮行是门阀垄断,尤其近三年,所有粮商必须只能通过他们的粮铺售卖,没有一家新粮铺准入此行,姒孟白今日拿到的这一张准营照贴,不知羡煞多少粮商。
这粮行的行首陆家,是江南地区数一数二的旧派父系门阀,家族本是妫姓陆氏,为了表示支持恢复汉唐旧制,连本姓也不要了,已然改氏做姓,只说姓陆。
行首本人如今是陆家长男,而只派了掌柜来节度使府的东来钱庄的东家,则是陆家次男,那掌柜的匆匆回来报信时,这兄弟二人正在宅中垂钓。
听了报信,年轻的那个侧头问道:“大哥,这怎么办?要不你现在去粮行吩咐一声?”
那年长些的只是盯着湖面,头也没回,冷“哼”一声:“十万贯钱,就算是开钱庄的,凑也要凑上一阵子,不急。”
等到陆家反应过来时,姒孟白的丰乐粮行已经挂上牌了,这都是他事先同姜严著商议好的,所以动作极快。
她们数月前刚到金陵时,姜严著整日带人出去玩乐,他则私下走访了数十个农庄水田,又以十分零散的方式陆陆续续收购了许多田庄子,同时还从各处收了不少米,在金陵城外建了多个米仓。
因他这次行事低调且中转了多手,花了许久一点点完成的,又有姜严著在明面上打掩护,所以并未引起金陵的注意。
陆家发现丰乐粮行已挂牌后,立刻切断了其上下游进出货,并且坐地哄抬粮食进价,作势要挤垮丰乐粮行。
经过这一番操作,不仅金陵粮价上涨,周边县镇也都受了影响,跟着涨价,一时间民间怨声载道。
姒孟白闻信立刻带人到城外打开粮仓,大肆向城内及周边地区低价倾销,这一举动实在出乎陆家的意料。
粮食价格在这次倾销中立刻降了三成,比从前陆家行首把控的市场平价还要低,引得民众拍手叫好,都争相出门购买囤粮。
这一场价格战致使陆家多个粮铺资金断裂,险些连自家的东来钱庄也拖垮了,姒孟白又趁机收购了陆家几个濒临倒闭的粮铺,不过月余,金陵粮行便从陆氏一家独大,到只能跟姒孟白平分秋色了。
这次事情把陆家老爷子气吐了血,眼看着自己经营一生的家业,刚交到两个儿子手上没有三年,就被人咬掉了一大块肉。
他不得不亲自出山,要找姞老太爷评评理,问问他是不是就要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新来的节度使在江南胡闹。
谁知他去了三次姞家纯园,管家都说姞老太爷身上不舒坦,见不了客,将他挡了回去。
他心里觉得不大对劲,又命人去查查这姒孟白究竟什么来头。
两天后有他的亲信来报,说姒孟白倒没甚履历,只是他新收购的田庄子,地契上却全都写的是姞老太爷的次子——江南军统帅姞高悦的名字。
陆老爷子一听,这里头果然不简单,登时泄了气,一屁股坐在了梨花大椅上,昏了过去。
第99章 门庭
这天, 姜严著正在纯园里,陪着姞老太爷在院里听曲儿。
粮行的事,姞家已知道了。
对于她做主让姒孟白将事先收购的水田, 以及后来收购的部分陆氏粮铺, 都挂在他次子姞高悦的头上, 姞老太爷颇为满意。
江南的这几大父系世家,姞家自是不必说的了, 除开刚出了事的粮行陆氏, 还有掌控桑田和绸缎行的姒姓顾氏, 前两年也跟着陆氏一起,改氏为姓, 只称顾家,另外还有沈氏, 是祁王的姻亲族氏, 在朝中也是根基颇深。
这几个大世家下面,还有几个小些的氏族, 彼此之间互相联姻, 关系盘根错节。
前些日子姜严著跟节度使府的权贵子弟们闲混,基本上把这几个世家的关系脉络捋清楚了。
这次她之所以从陆家动手, 也是看他在各世家当中,人脉相对简单。
另外她还查到, 姞家曾经不满陆家勾结周边地方官员,强令民众先高价用钱换成粮食, 再用粮纳税,致使沿海等地民众不堪重负, 屡屡闹事。
姞家也试图插手干预过, 只是碍着陆家的颜面, 没把事情做得太绝,但是陆家迟迟不愿交出粮行的定价权,让姞老太爷失去了耐心。
姜严著便是瞅准了这个机会,借姒孟白的手,让陆家把粮行吐出来了一半,拱手送给了姞家,同时也让江南各地粮价回到了应有的水平,给民众减轻了许多压力。
她此刻刚剥好一颗枇杷,递给姞老太爷身边的男使,那男使拿帕子接过来,奉到他嘴边。
她擦了擦手,笑道:“我来江南,也想多为太爷分分忧,另外还有个事求您老人家,求您替我向祁王殿下美言几句,就是我的荣幸了。”
姞老太爷尝了一口枇杷,悠悠说道:“我记得你同晋王殿下走得比较近?”
“是,只是晋王去年因死了个小郎,不知怎的竟疑到我头上来了,真叫人心寒。”
“不知道这是你自己的意思呢,还是你家老太太的意思?”
姜严著低头一笑:“自然是我的意思,老太太如今年纪大了,耳根子软,若祁王殿下肯接纳,她自然依我。”
姞老太爷“呵呵”笑了两声,只说:“把节度使任上的事做好了,自然有你的好处。”
“是,是。”
说完她瞧着他有些乏了,知道要歇着了,于是站起身来告辞,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在离开纯园的路上,她坐在车里反复思考着,前几日她已经收到了姚章青从洛阳给她寄的信,证实了她先前的猜想,信中没有明说,但她知道指的就是端诚皇太子的事。
这个事像一个雷,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炸了,她如今身处江南,必须尽快取得姞家的信任,才好从这个祁王的发家之地,找到能先发制人的关键。
洛阳虽险,但她并不太担心,她相信姬燃能处理好的。
不多时,车停在了张园门口,这些日子她进出园子,一向都是老太太派来的轻吕跟在她身边,此刻轻吕掀开车帘,伸手接她下车。
她两个一前一后进了大门,姜严著一直低头想着事情,走路有些心不在焉。
刚过仪门,轻吕忽然推了她一把,跟着就是“锵锵”两声,她一回头才见到一个戴着面罩的人,手持一把长剑,正在跟轻吕缠斗。
方才轻吕推她的那一把,正好让她躲开了一剑,她回过神来,下意识摸了摸腰间。
她今日去纯园,什么兵器也没带,连随身匕首都没拿。
但她抬头见轻吕一手一把峨眉刺,出手速度极快,已将那人逼到了墙角。
姜严著将袖子一撸,抬脚蹬墙一跃,翻上了墙头,堵死了那人的后路。
片刻之后,那人腿已中了两刺,知道他跑不了了,姜严著从墙头上又跳了下来,一把扯下了他的面罩,竟还是个熟悉面孔。
“我还没去找你报仇,你竟自家送上门来了。”那人流着汗,喘着粗气,正是在南诏边境刺杀姞项玉的那个江南军将领。
他在南诏的任务失败了,姜严著料想他必然没办法顺利回到江南军了,大约也因此恨上了她。
她蹲在他面前,笑道:“是陆家派你来的吧?你本来就因为任务失利记恨我,正好碰上陆家也想花钱除了我,所以你准备干完这票,拿着钱远走高飞,是不是?”
他只是瞪着她,没有说话。姜严著伸手拿过轻吕的峨眉刺,朝他眉心猛地一刺,那人圆睁双眼,腿一抽,当即毙命了。
她将刺抽出来递回给轻吕,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站起来说道:“一会儿我得给阿玉烧个纸,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大姑娘,现在怎么处理?”轻吕将峨眉刺擦干净收好,走过来问道。
姜严著低头想了想,说道:“你等下去叫管家来书房见我。”
说完她先匆匆回到了前院书房,此时她的两个亲兵还一直在门口守着。
这院里上上下下包括管家,都是她刚来金陵时,姞家安排的。
她在这里的心腹人只有轻吕和这两个亲兵,她早想把其他人打发了,只是一时还没找到好时机避免姞家生疑。
她算算日期,先前跟老太太要的人,估摸着也快到了,那就正好借这个刺客,做个文章。
过不多时,管家跟一干主管执事人都来了,在她书房外面跪着,那刺客已被轻吕用了个麻袋装起来,也放在书房门口。
姜严著沉着脸走出来,质问管家:“我今儿差点死在自家宅中,你知道么?”
那管家伏在地上,不住地发抖:“小人实没发现刺客踪迹,请大人恕罪!”
她低头看着那几个人,冷笑道:“是没发现,还是故意放进来的,嗯?”
说完也不等他们再做辩解,吩咐轻吕和她的亲兵,将地上一干人全部捆起来,都送到姞家老二姞高悦宅上。
他统管江南军,一定认识这个将领,至于管家和执事人,是他哥哥姞高怀安排的,但是姜严著也都一股脑送给了他,意思是让他们兄弟二人自家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