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嬷嬷肩膀一松,总算是安下心来,上前一步替主子披上披风,继而打开了包房的木门。
藏于酒楼屋顶的楚哲透过夜色,一清二楚地看到身着黑色披风的柳若施上了马车,随后车帘垂下,马车驶远。
丁秋生从屋顶的另一侧凑到近前:“世子,奴四下里都看了,并无可疑人等出现。”
楚哲将剑在腰间扣紧:“估计是放了柳氏的鸽子。”
“咱们也跟着扑了一场空。”
楚哲阴冷一笑,英挺的五官在夜色里显得愈加立体而冷峻:“不叫扑空,至少知道她背后确实有人,且至今与此人保持着联络。”他情不自禁咬紧了牙关,“十六年了,这笔血债她该还了。”
怡安院里,玉儿服侍主子躺上床后欲熄掉屋内的烛火。
姜欣然赶忙阻止:“等等,我想再坐一会儿,到时我自己来熄吧。”
玉儿一脸狐疑:“莫非世子没回来,姑娘睡不着?”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随意撒了个小谎:“不过是晚上多吃了些,想再消消食而已。”
“要不让奴婢再陪姑娘一会儿?”
“不用了,时辰也不早了,你且回屋歇息去吧。”姜欣然随手拿起枕边的画本子,翻了翻。
玉儿见此将屋内的茶壶茶盏规整好后便转身往外走,还未行至屏风处,又听主子在身后唤她:“等等。”
玉儿步子一顿:“姑娘,还有何事吩咐?”
姜欣然抿了抿唇:“你……可听到有人说侯爷今日去了何处?”
玉儿向来对这些小道消息灵通得很,忙转身行至榻前:“奴婢在马管家吩咐下人时听了个大概,好似侯爷有一旧友,在多年前就过世了,每年的腊月初一是那旧友的忌日,侯爷都会在这一日离府,去那人家里住一晚,应该是祭拜什么的,具体奴婢也不清楚,姑娘何故要问到此事?”
姜欣然淡然一笑:“我不过是今日听到世子在侯夫人面前提了一嘴,一时好奇,随口问问而已,你回屋吧,没事了。”
玉儿乖乖地退下了。
姜欣然心里愈加不安,侯爷不在府中,那侯夫人又来怡安院闹了一场,眼下楚世子也深夜未归,她总感觉有什么事要发生,拿着话本子胡乱翻了一回,又胡思乱想了一回,实在是疲倦之极,终于靠着引枕歪着脑袋眯了过去。
也不知眯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她“嗖”的一声从床畔坐起来,抬眸一看,才知是楚世子回来了。
他刚刚进门,身上还裹着屋外的寒气,一袭夜行黑衣,脸上覆着一层瓷白的冷光,右手习惯性地握住腰间的剑柄。
“世子,你回来了。”姜欣然赶忙趿鞋下床。
楚哲取下长剑,搁在一旁的案桌上,“你缘何还没睡?”
“我……等你。”姜欣然倒了杯茶水递过去。
楚哲并没接那茶水,而是黯然地看了她一眼:“我先去洗漱了,你上床歇着吧。”说完转身出了屋子,去了旁边的盥室。
不过两刻钟后,他便洗完了进屋,见姜欣然已躺到床上,抬手挥熄了屋内的烛火,随后也提腿上了床。
黑暗中的两人皆没睡着,姜欣然躺在床的里侧,楚哲躺在床的外侧,触手可及,却也好似远隔千里。
如此约莫熬了一刻钟,姜欣然终于忍不住开口:“世子,你晚上出门,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楚哲好一会儿没吭声,就那么沉默着,不理她。
不理就不理吧,姜欣然寻思着他这会儿许是心绪不佳,自己最好别再招惹他,于是轻轻往里翻了个身,准备好好睡觉。
“姜欣然。”他突然开口。
姜欣然一愣,“嗯?”
“我……”他想说他心里很难受,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姜欣然赶忙朝他转过身来,“世子怎么了?”
楚哲在黑暗中握紧了拳:“我母亲,或许真的死于柳氏之手。”
姜欣然闻言大惊:“世子有证据么?若是有证据,便可将她告官,让她给夫人偿命。”
楚哲摇了摇头:“不过是确定了,证据还得慢慢去找。”
“世子今日当面说她弑你的母,便是想让她自乱阵脚么?”
楚哲“嗯”了一声,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姜欣然往他身侧挪了挪:“世子不如去问问老夫人当年的情况,毕竟夫人走时世子还小,对许多事情都不知情。”
楚哲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将手臂枕到自己的颈下:“祖母年纪大了,不忍心将她牵扯进来。”
“可世子想想,这柳氏总有一天是要付出代价的,到时老夫人不也是需要面对么,而且奴也相信,老夫人铁定是站在世子一边的。”
楚哲没应声,又将手臂从颈下抽回,翻了个身,背朝姜欣然躺着了,后肩处的被子被他拱出好大一个空隙,冷风直往被窝里钻。
姜欣然抬手替他掖了掖被角,心底不禁生出几许怜悯来,这个盛气凌人高傲孤冷的男人,其实活得也格外不容易,生母早亡、父亲冷漠也就算了,相伴十六年的继母竟还是他的杀母仇人,这让他如何不愤慨?
“若是世子心里难受,奴可以陪世子多说说话。”
楚哲仍背对着她,动也未动:“姜欣然。”
“嗯?”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奴没有同情世子,奴只是……想让世子开心。”
楚哲沉默了片刻,突然说:“我的背冷,你若是挨着我,我便会暖和许多。”
“那奴挨着世子。”她说着又往前挪了挪,轻轻靠在了他结实的背上,脑袋则耷在他的后颈处。
他刚刚洗漱完,肌肤上还有胰子的味道,好香;他的中衣柔软而细腻,还带着他的体温,贴着她的脸,很舒服。
“世子暖和些了吗?”
“嗯。”
他感受着背后那个柔软的人儿,浑身一阵发紧,好在心底那个空荡又漆黑的角落,瞬间便被她填满了。
其实他想转过身来,握住她的手,揽着她纤细的腰,面对面地抱住她,但他不敢,他怕。
怕什么呢,他也说不清。不对,是怕她身上那股令人沉迷的力量,怕陷进去以后再也出不来。
楚哲在暗夜里滚动着喉头,欲念如蚂蚁一般在悄悄啃噬着他,而背后那个柔软的人儿,却渐渐呼吸均匀,进入了梦乡。
姜欣然次日醒来时,楚哲早已起床去上朝。
她如往常一般洗漱、更衣,继而去锦秀苑陪老太太用早膳。
老太太这些时日有姜欣然陪着,不但心绪爽朗了,连胃口也变好了许多,每日早上雷打不动的一碗小米粥、一个鸡蛋、两个豆沙包。
孙姑姑看着也甚是欢喜:“依奴婢看,姜姨娘就是老夫人的福星,自姜姨娘常来咱们锦秀苑,老夫人不只心绪变好了,连身子骨也变硬朗了,往后怕是百岁都不止了。”
老太太笑出一脸褶子:“一把年纪了,活一日,便是将小辈儿磨一日,寿高则辱,若老身真活过百岁,怕是又要惹他们嫌弃罗。”
姜欣然一边给老太太捶背一边笑着回应:“祖母活过百岁乃是晚辈们的福气,何来嫌弃一说。”
老太太听得高兴,中气十足地打了一阵“哈哈”。
闲聊了一会儿,姜欣然正欲回怡安苑,却见楚哲阔步入得屋内,屈身给老太太行礼。
鲁氏略略一惊:“哟,今日这么早就下朝了?”
“嗯,来陪陪祖母。”楚哲说着与姜欣然对视了一眼,这才在鲁氏的另一侧坐下。
祖孙三人围着案桌唠了会儿嗑,眼见着又到了午时,便干脆一起在锦秀苑用完了午膳。
待孙姑姑收拾完屋内的碗筷,楚哲将姜欣然拉到一边:“你先回去,我有事要与祖母说说。”
第56章 温暖
姜欣然闻言, 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楚哲,立马领会过来他究竟是有何事, 福了福身后便退出了锦秀苑。
狭小而温暖的偏厅里只剩了老太太与楚哲, 案几旁还烧了炭盆,火星子炸得跃起两尺高。
楚哲忙用火钳在炭盆里抄了抄,那炸出的火星子才渐渐矮了下去, 只余莹莹晃动的炭火了。
老太太意味深长地瞥了他一眼:“看子仲这副架势,今日好似是有备而来呀,竟还将姨娘都给支走了。”
楚哲微微垂下眉眼:“一切都瞒不过祖母。”
老太太嗤笑一声, 饮了口茶水:“老身虽老了,耳朵可没聋, 听闻昨日柳氏去怡安院闹腾了一场,还对姨娘动了手, 不过你也踢了她一脚, 踢得还不轻吧,她也算是没讨着好。”老太太说着幽幽一叹:“今日老身也没在姜姨娘跟前提到此事, 免得她觉得难堪, 莫不成, 你还想替她在老身这儿讨个公道?”
“她的公道我已给她讨回,柳氏再不得踏入怡安院半步,自此也再沾不到姨娘半个指头了。”
老太太不由得面露好奇:“那你找老身究竟是所为何事?”
楚哲抿了抿唇,眉眼微敛,桃花眼如泼墨一般覆着沉沉的黑色:“祖母, 孙儿想在您这儿求句实话,我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老太太手里正端着茶盏, 闻言那茶盏一晃, 里面的茶水“噗”的一声洒了出来, 将案几上的软垫浸湿了好大一片。
她忙拿了巾子去擦软垫上的水渍,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擦。
“祖母为何不说话?”
老太太终于停了动作,将巾子攥在手里,抬头看他,眸中昏暗无光:“虞音落气时你也在旁边,也亲眼见到了,她就是蘑菇中毒,何况当时忤作也查看了,并无别的蹊跷,你何故又要旧事重提?”
楚哲的面色冷峻了几分:“祖母为何这般慌乱?”
“你哪一处见到老婆子我慌乱了?”老太太气恼地瞟了他一眼:“难道你想拿朝中那套来对付老身,将老身当罪犯来审不成?”
“孙儿不敢。”楚哲语气郑重:“但孙儿怀疑母亲的死与朝廷党争有关,而柳氏极有可能就是有心人安插在侯府的一枚棋子,母亲定是死于她手,以至于当年一向保持中立的父亲,才会慢慢倒向了誉王党,眼下孙儿需要的是证据,好将柳氏这个毒妇绳之以法。”
老太太缓缓从太师椅里站起来,面上是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嘴里喃喃着:“党争?”
“祖母?”
老太太被他这么一喊,蓦地又清醒过来,身子一弯,重新跌进太师椅里,混浊的眸中浮出片片水光,“这……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怀疑……还只是你的怀疑对不对?”
楚哲握了握老太太的手,继而屈膝跪下,声音哽咽:“请求祖母居实以告。”
老太太老泪纵横,语气里带着乞求:“子仲啊子仲,不管真相如何,你好歹要顾念顾念你的父亲,顾念顾念你的三个妹妹,那柳氏再恶毒,毕竟也年纪大了,翻不出多大浪花了,眼下咱们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你听祖母的,过去的咱们就让它过去,好不好?”
楚哲闻言泪落腮边,声声痛入骨髓:“祖母,那柳氏曾如何欺辱我们母子,您不知道吗?母亲走后,孙儿又是如何长大的,您不知道吗?您怎能要求孙儿与自己的杀母仇人同居一个屋檐之下?您怎能让孙儿的母亲就这么白白地死了?”
老太太闻言捂嘴痛哭,喃喃低语:“你说得没错,是老身糊涂呀,是老身为了那不争气的儿子做下的亏心事呀,老身对不起虞音……对不起她呀。”
当年国公爷要求调查自己女儿真正的死因,是鲁氏与楚玉书一个鼻孔出气,处处与他为难,还将周虞音身边伺侯的婢子小厮第一时间发卖,才让这件事最终不见天日。
楚哲再次伏身而拜:“请求祖母居实以告。”
老太太止住哭声,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迹:“你且起来说话,天寒,别让膝盖冻着了,祖母答应你,将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告之于你。”
楚哲这才提起衣摆从地上起来,重新坐回到鲁氏身侧。
鲁氏眼皮红肿,混浊的眸子黯然看向前方的槛窗,言语戚戚:“当年虞音死得过于突然,任谁都是会起疑的,你父亲虽然性子混了些,但在人命面前,却也不敢有丁点马虎,自虞音下葬后,他便特意调查了后厨采买蘑菇的婆子,那婆子却一口咬定,后厨的蘑菇并没有毒,因为那些蘑菇皆生长于太阳山上,农户采摘后便直接送到府里来,已经送了好些年了,从未出过事,又怎会突然起了毒性呢,那婆子甚至还当着你父亲的面生吃了好几颗蘑菇,结果啥事也没有。”
“为何等母亲下葬了才去查?当时不是还有忤作上门验过母亲么,怎的不一并查一查?”
老太太黯然一叹,声音哽咽:“当时老身也是一时糊涂,一心只想着家丑不外扬,咱们楚家自你爷爷开始封王封侯,世代蒙受皇恩,丢不起这个人啦,何况此事还牵扯国公府,若真闹出个什么阴谋暗杀之类,事情就没法子收场了,所以那忤作一说是蘑菇中毒,咱们也就顺了那意思,将虞音给好生地安葬了。”
楚哲的桃花眼溋出泪光来:“后来呢,既然知道蘑菇没毒,此事又是如何收场的?”
“既然蘑菇没毒,你父亲自然知道这府中有人作乱,于是将一批下人关起来严刑拷打。”老太太说到此处顿了顿,抹了把泪,声音也跟着微微发颤:“后来才知,那碗蘑菇汤,并非是出自侯府后厨,而是出自柳氏之手,甚至有人亲眼见到,在虞音中毒之前,柳氏曾进过沁雅轩。”
沁雅轩,便是周虞音所居住的院子。
楚哲不禁咬了咬牙:“柳氏如何自辩?”
“你父亲自然是找柳氏问了个明白,柳氏说,她确实是去过沁雅轩,也确实给虞音送过蘑菇汤,因那日是你生辰,虞音心里头高兴饮了几杯小酒,她是好心好意端一碗蘑菇汤去给虞音解酒的,那蘑菇也是友人所赠,乃是昂贵的野生松茸,只是不知那松茸里竟有毒,将虞音给毒死了,事后她也曾找那位友人算帐,据称,那位想害她的友人至今不知去向。”
楚哲紧紧握着双拳,双目赤红:“父亲是傻吗,这么明显的谎言也听不出来吗?”
老太太又哽咽了起来:“你父亲不傻,老身也不傻,当时我们一心想将此事盖住,全当她是无心之失,再加之她也生下了女儿,虞音又人死不能复生,只得硬生生吞下这口气,只是……如此,便苦了你了。”
楚哲缓了口气,面色冷下来:“祖母,这不是苦了我,而是将一半的我杀死了。”
“子仲。”老太太想握住他的手,他胳膊轻轻一闪,躲开了。
他悲痛地看着眼前这个老太太,一字一顿道,“多谢祖母能在十六年后的今天,告知孙儿如此不堪的实情。”
这个老太太,曾为他抵挡风雨,曾护他周全长大,她是他生命里坚实的后盾,也是他在这世间真正爱着的亲人。
他以为,她对他的爱无坚不催、无可比拟。
但到了今日他才明白,他的悲剧也算是她一手造成,她疼他,不过是因为愧疚,不过是为了弥补,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他丝毫不敢去划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