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几名小厮抬了几张长案过来,接着将几张长案拼成一张更长的案桌,足足有近五米长,最后再在案桌上铺上长长的宣纸。
钱嬷嬷脸上堆着笑,提了一个硕大的木盒置于案桌上:“颜料都在里头,有近二十余种,主子们可随意调用。”
一切皆已安顿妥当,只等楚家人持笔作画了。
柳若施暗暗瞟了一眼楚哲,又看向鲁氏,笑盈盈地拿起毫笔递过去:“正所谓百花齐放百鸟争春,这皆有福星高照福禄双全之意,婆母作为楚家最为年长之人,不如画下这打头的第一株花吧。”
鲁氏见阵仗已铺开,也不再推辞,接过画笔迟疑了片刻,继而在颜料盒里点上一抹绛色,挽起衣袖,开始在宣纸上徐徐作画。
楚家几代人皆擅丹青,尤其是鲁氏这一辈更是画风稳健、笔墨精妙,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一株红艳艳的牡丹花便在宣纸上肆意绽放。
牡丹乃百花之王,像征富贵吉祥,一旁的楚玉书忍不住击掌称赞:“构图饱满栩栩如生,母亲当真是宝刀未老。”
柳若施也在一旁出言附和。
鲁氏放下毫笔,抱歉地摇了摇头:“多年不曾执笔,手都生了,你们且画你们的。”
楚玉书闻言迫不急待地行至长案前,在牡丹花后面的宣纸上框了块位置,继而挽起袖口挥笔作画。
他平日里素爱丹青,也极爱在人前展示,今日如此场合自然正合他意,也不过一柱香的时辰,一株精巧的梅花便在宣纸上傲然呈现。
围观的李公公忍不住称赞:“此画意境悠远富有禅意,楚大人好功夫。”
楚玉书客气地拱了拱拳:“李公公谬赞了。”
接下来执笔的是柳若施,对比鲁氏与楚玉书,她的画功自然要逊色许多,好在还算流畅,顺利地画完了一株鸢尾花。
待她一画完,便转头看向楚哲,温言细语道:“世子乃侯府未来家主,也该在这《百花图》上留下一笔才是。”说着将手里的毫笔递向他。
鲁氏一眼瞥见孙子冷峻的面色,忍不住帮腔:“子仲向来不喜丹青,也不用非得要逼他作画。”
柳若施不依不饶:“今日乃是祈求祖宗庇佑的日子,画好画赖也是一分心意,尽力便可,若是连画笔都不拿,压根儿不参与,岂不显得……咱们楚家人不够诚心?”
“怎的,不愿绘画就等于没参与祈福?那现在子仲站在这祠堂又是在做什么?”鲁氏气不打一处来。
“祖母,孙儿可以画。”楚哲沉静出声。
第60章 夸她
屋内的人暗暗一惊, 在场的人几乎谁也没见过楚家世子现场作画,皆忍不住藏了几份隐隐的期待。
尤其是楚玉书, 只知儿子不喜画, 至于儿子能不能画、画不画得好的问题,他一向没弄明白过。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到了楚哲身上。
他回头看了眼姜欣然,继而提起长腿往案桌前走, 压根不曾理会柳若施递过来的毫笔,而是自行在案头重拿了一支。
柳若施讨了个没趣,将递出去的笔默默收回来, 咬了咬牙,一双吊眼如同钉子般钉在楚哲的双手间。
此刻便是她最为期待的时刻, 她要眼睁睁看着楚家世子如何当众丢脸,如何当众身败名裂, 她已经等得急不可耐了。
楚哲不慌不忙地看了眼案头的颜料盒, 刚刚趁前面几人绘画的功夫,姜欣然早暗暗教会了他盒中颜料摆放的顺序, 此时她又正好站在他的正前方, 他沾一下颜料便可暗暗瞄一下她的手指, 以此反复印证,以确保不出任何差错。
他执笔略一思量,在颜料盒里点了一抹柠檬黄,继而开始在宣纸上徐徐作画。
画了一会儿后顿一顿,暗暗瞄一眼姜欣然的手指, 随后又相继用毫笔点了玉米黄、土黄、翠绿黄等几种黄色颜料。
楚哲的双眸虽不识颜色,却对物体的形状有着极好的感知力,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一株色调明亮、线条大胆, 蕴含着蓬勃生命力的向日葵便跃然呈现在纸上。
楚玉书盯着案桌上画法独特的向日葵,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你……你不是不喜丹青么?”怎的画得比寻常人还要好,还要独特?压根儿不在他的画功之下。
楚哲放下毫笔,故作恭敬地答道:“儿子只是不愿浪费时间在这上头而已。”
这话说得,让他这个当父亲的都不知如何回了,他楚玉书这半辈子不就是沉迷在丹青里头么,且还希望身边之人也如他这般沉迷在里头,偏偏只有这个儿子逆着他,不买他的账。
那立于一旁的李公公更是忍不住击掌称赞:“听闻侯府几代人擅丹青,到了楚大学士这一代,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楚哲微微颔首:“李公公过奖了。”
低落了几日的鲁氏此时也眉开眼笑:“谁说我大孙子不擅画了,人家画的可并不比他父亲差。”
楚玉书听得心绪复杂,喃喃自语:“不比我差么,我看也未必。”
“谁人不知你每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练画,都练了大半辈子了,而子仲从小到大又练过几回?你还有脸与他比么?”鲁氏毫不客气地斜了儿子一眼。
楚玉书面色灰败,无措地搓了搓手,说不出一句话了。
柳若施脸上此时更是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上前两步,看了看案桌上那副画,又看了看楚哲,强颜欢笑:“世子怎的只用了黄绿两种色,莫非不识别的色么?”
楚哲冷脸看着她,嗤笑一声:“莫非侯夫人觉得,这天地间还能长出红色向日葵、蓝色向日葵,或是紫色向日葵?”
柳若施一哽,攥紧手里的帕子低语道:“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楚哲垂目看了眼她落在宣纸上的画,“我倒觉得侯夫人这幅画,用色多有不妥?”
柳若施一愣,面色略略泛白,“你何意?”
楚哲微微一笑,将姜欣然对他耳语过的话娓娓道来,“侯夫人所画的这株鸢尾花,在花蕊处只用了一种靛蓝色,殊不知,鸢尾花花蕊处除了靛蓝色,还须得用一种菘蓝色,两色相互映衬,才会显得有层次感,才会使所画之物更为逼真。”
楚玉书闻言立马点头附和:“子仲说得对,画鸢尾花若是只用靛蓝,那花朵看上去便过于死板了些,夫人你下次可得记住了。”
柳若施暗暗冷哼了一声:“妾身记住了。”随后一脸阴沉地看向楚哲:“也多谢世子指教了。”
楚哲虽仍面带微笑,眼里却溢出一抹狠厉来:“在下才疏学浅,何德何能来指教侯夫人?若硬要说指教,我早逝的母亲倒是有资格将侯夫人从头到脚地指教一番的,毕竟她乃国公府嫡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不比女奴出身的侯夫人,见识短,眼皮子也浅,明明天分不够,却为讨好父亲勉强自己学丹青,好不容易学个半桶水,却还想在人前现丑,今日倒是让李公公在这儿看笑话了。”
立于旁边的李公公闻言怔了怔,尴尬得不敢出声。
“你……”柳若施气得心头滴血,今日本欲让这嚣张的世子身败名裂,没成想竟被他倒打一耙,让她成为了最大的笑话,“老爷,妾身今日好心好意为楚家祈福,却被世子如此奚落,妾身当真是委屈。”她说着便用帕子擦拭眼角。
楚玉书正在琢磨着儿子的画法呢,被柳若施这么一打扰,语气也没好到哪儿去:“这画《百花图》的点子不是你想的么,画技最差的也确实是你,如今你还想要怎样呢?”
柳若施低头擦泪,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却不敢哭出声。
四下里的婢子小厮们噤若寒蝉,心里却吃惊得很,这侯夫人出身女奴之事乃府内禁忌,寻常人等是提也不敢提的,前几年有个婢女不知轻重在背后打探了几句,硬是被侯夫人生生地挖去了舌头,后被扔进水井溺亡了。
没成想,今日世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桩事,侯夫人不只没反抗之力,连侯爷也不曾帮着说话,也算是稀奇事一桩了。
鲁氏用拐杖“咚咚”地戳了戳地砖:“有什么好埋怨的,今日过节,再大的委屈都给老身吞下去。”说完转头看向姜欣然,语气也软下来:“姜姨娘还没画呢,快些去案前画上一幅吧。”
姜欣然微微颔首,这才行至案桌旁,挽起袖口,执笔在宣纸上画了一株红烈烈的虞美人。
老太太看着那昂然独立的虞美人,点头连连称赞:“姜姨娘的画技看上去精巧、细腻,倒与我楚家的画法有一脉相承之处。”
随后楚菊画了一株牵牛花,楚桃画了一株大丽花,周氏与顾氏分别画了长春花与桂花,如此,长长的宣纸变成一片花海,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一家人画完《百花图》,又在林立的牌位前磕了一回头,作了一回揖,这才各自回屋歇息。
柳若施一回屋就气得浑身发颤,咬牙坐在床榻前不发一言,两只吊眼里仿佛燃着熊熊火焰。
钱嬷嬷赶忙上前安慰:“夫人别恼,说不定是咱们料错了,世子的眼睛八成没毛病。”
柳若施一张脸绷得比石头还硬:“今日被他如此奚落一顿,来日,我必定十倍偿还。”
“夫人不急于这一时便好,来日咱们有的是机会。”
柳若施将帕子一层一层绞在指尖,忍不住谩骂:“那老不死的,不照样还是帮着那对狗男女。”
“夫人再忍忍,那老夫人再偏心,毕竟年纪也大了,说不定哪一日便没了,咱们急什么。”
柳若施咽下心底的气,缓了缓:“你且再去联络外头的人,他一回不理,咱们就联络二回,二回不理,咱们便联络三回,他总会来赴约的。”
钱嬷嬷满面忧心,却也不得不点头应“是”。
姜欣然也心情极好地回了怡安院,一想到那柳氏气得直抹泪珠子的情景,她心里不知有多舒爽,连走路的步子也变得格外轻快了。
楚哲却面色不变,一路沉默地回了书房。
片刻之后,丁秋生便来怡安院禀报:“姨娘,世子让您去书房伺侯笔墨。”
“哦,我知道了,马上过来。”
姜欣然进书房时,楚哲正在书案前习字。
她福了福身,便自觉地去案桌的一角去研墨了。
两人好一会儿没说话,姜欣然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开口:“世子今日……可还开心?”他们今日可是大张旗鼓地斗赢了柳氏。
“姜欣然。”
“嗯?”
楚哲头也没抬,一边习字一边说:“你还挺聪明的。”
姜欣然也在低头研墨,嘴角偷偷弯出一抹弧度:“世子这是在夸奴么?”
“嗯。”
“谢谢世子夸奖。”
“谢谢你。”
两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向对方,时间好似停顿了片刻。
“你过来。”他语气里透着浅浅的温柔。
姜欣然放下墨锭,行至他身前:“世子有何吩咐?”
楚哲看了眼她如黑葡萄般的双眸,将毫笔递到她手上:“你来写一个字。”
她一头雾水:“世子想让奴写什么字?”
“囍字。”
姜欣然:“……”
姜欣然不懂世子为何要她写这么奇葩的字,却也没多问,直接提笔写了个“喜”字。
她字迹清秀笔笔惊艳,那“喜”字也呈现出几分独有的灵气来。
楚哲却摇了摇头,直接将她写的那页纸一把揉乱,扔进了旁边的篓子里,“重写,不是单‘喜’,而是双‘喜’。”
姜欣然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世子究竟是何意?”
“别问,先写。”完全是命令式的语气。
姜欣然没辙,只得乖乖地在纸上写了个大大的“囍”字,再次狐疑地看向他:“在奴所住的李子口,若是谁家有喜事,便会在窗子门扇之上贴一个这样的红色‘囍’,莫非世子也是要去给人贴?”
楚哲看着纸上的字迹,绷紧的眉间逐渐舒展开来,“不去贴,不过是想看着……喜庆些而已。”
“难道世子觉得今日不开心?”所以才要她写“囍”字让自己开心?
楚哲犹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移开了视线:“姜欣然,你今日为何要画一株虞美人?”
话引转得太快,姜欣然一脸懵:“奴就是觉得虞美人好看,所以就画了。”
他随手握住一块镇纸,握得指节都微微泛白:“你可知虞美人代表什么?”
“奴没想那么多。”
“代表离别。”他说完凝神看她。
第61章 呼吸交缠
楚哲与姜欣然皆立于案前, 隔着尺余远的距离,他高出她一个头, 身影完完全全可以拢住她, 但他不敢上前碰触她。
以前他敢的,甚至能毫无压力地去抱住她,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他面对她时,变得胆怯了。
姜欣然故作淡然地一笑:“奴没想到,世子还信这些。”
“本世子不信这些, 不过是……不想你在这府里留下什么代表离别的痕迹,不吉利。”他不过是不想与她离别而已, 所以便如惊弓之鸟般患得患失。
“那这‘囍’字?”
“这‘囍’字便是与那虞美人两相抵消了。”他说着抬手将她所写的字一层层叠起来,放进了案桌的屉中。
姜欣然垂下眉眼, 转身回到了案角研墨, 嘴里喃喃着:“奴毕竟只是个奴,见识短, 眼皮子也浅, 所画所写作不得数, 世子也不必当真。”
“你……”楚哲被她哽得说不出话来,这不就是拿他嘲讽侯夫人的话来嘲讽他么,“姜欣然你什么意思?”
姜欣然拿着墨锭在认认真真地研墨,眼也没抬:“奴以为,若世子计较奴所作之画不吉利, 奴是不是也可以计较,世子在嘲讽侯夫人时, 实际上也是在嘲讽奴, 因为奴与侯夫人一样出身卑微。”
“你知道我没有要嘲讽你的意思。”
“那奴画那虞美人, 也没有什么离别的意思。”姜欣然说完放下墨锭,幽怨地盯着楚哲。
他竟被她幽怨的眼神盯得心里百般舒适,唇角也不禁暗暗扬起,低头,掩饰住心底的快意:“那……全当我想多了。”
“世子知道就好。”姜欣然这才拿起墨锭重新研墨。
两人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楚哲故作平静地又写了几幅字,偷偷瞟了瞟姜欣然,只见她一直闷不吭声地研墨,头也不抬。
“姜欣然。”他唤她。
“嗯?”她仍没抬头。
“你想不想,看我打络子?”
姜欣然这才抬头看他:“世子又想打络子了?”
“嗯。”
自那次在融洞里见他打过络子,自此便再没见他打过了,她倒是有几分新奇,“想。”
楚哲微微一笑,收起案桌上的宣纸、毫笔及镇纸,“那我现在便打给你看。”
案桌前有一颗暗钉,楚哲从一侧暗格里拿出几缕黑色绦线,在指尖转了转,继而挂在了暗钉上。
姜欣然也移步行至男人跟前,端了张圆凳挨着他坐下,继而看着他一双白皙均匀的手在绦线间不停穿棱、翻转,不禁看呆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