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一桌人的面,郑时初也不便再发作,沉声道了句:“先入席吧。”
“是。”郑淑娴这才起身,款款在桌前的席位上坐下,抬眸,一眼望见坐于正对面的迟明轩。
她微微一怔,觉得眼熟,随后才想起那晚酒肆里的经历,不由得暗暗冷笑一声。
此时迟明轩也无意中朝她瞥过来,面色也是一怔,但随后端起茶盏饮茶掩饰了过去。
郑时初见所有人皆已入席,这才朝众人举杯,同贺新年、同除旧岁,一桌人齐齐将第一杯酒饮尽。
郑元辰还特意为迟明轩与郑淑娴二人介绍了一番,并起身朝迟明轩举起酒杯:“我就这么一个妹妹,在家被我与父亲百般宠着,养成了一副任性刁蛮的性子,往后还望迟大人多来府中走动,帮着将我妹妹这性子慢慢调过来。”
话里有话,外人一听便知。
迟明轩却故作不知,也故作与郑淑娴不识,随口敷衍:“郑兄高看迟某了,迟某怕是没那个本事。”
郑淑娴也故作不知故作不识:“我这任性刁蛮的性子既然是父亲与哥哥宠出来的,要改也得靠父亲与哥哥,外人确实没那个本事让本姑娘改性子。”
郑时初忍不住低声警告:“你且消停一些吧。”
郑淑娴隐忍地抿了抿唇,这才不甘心地闭了嘴,老老实实地吃饭了。
一顿饭吃得满桌的客套、满桌的敷衍,人没吃饱,废话倒是说了一萝筐,饭毕,郑元辰又领着众人去府中的马场观赏各类珍贵马匹。
屋外早就落白了,亭台屋顶皆覆上了厚厚的一层雪,众人举着雨伞鱼贯而行。
待行至一处拐角,郑淑娴趁人不备一把将迟明轩逼到墙角,瞪着双眸低声嘲讽:“本姑娘早料到你会沦为别人门下的狗,只是没料到,竟是沦为我郑家的狗,当真是缘份不浅啦。”
迟明轩神色不变,手臂一挥,一把甩开郑淑娴搭在自己臂上的手:“郑姑娘请自重。”
郑淑娴冷笑一声:“你就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本姑娘誓死不嫁。”
迟明轩清秀的脸上溢出森森寒气:“迟某好心提醒一句,郑姑娘切勿高估自己,这世间的天鹅怕是并非你这模样儿。”
郑淑娴要气死了,一个出身寒门的穷瘪三竟敢如此嘲讽她:“你这是吃了豹子胆了,竟敢对本姑娘不敬!”
“再提醒一句,迟某也无意娶郑姑娘。”他说着顿了顿,看了眼天际飘落的茫茫雪花,冷冷一笑:“那楚家世子不要的女人,我迟某也并不稀罕。”说完提腿甩袖离去。
郑淑娴站在茫茫雪地里,咬了咬牙,自言自语:“你不要,更好。”雪花落到她的眼睫上,又被她渗出的泪水悄悄融化。
天气实在太冷了,玉儿在怡安院的主卧里烧了两个炭盆,屋内的温度才渐渐暖和起来。
姜欣然早用了晚膳,并已洗漱完毕,正在灯下看书。
玉儿一边用火嵌拨着盆里的炭,一边问:“姑娘是与世子吵架了么?”
姜欣然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口问:“你怎的这样问?”
玉儿扁了扁嘴:“世子自从集市回来,便待在书房不出来了,连晚膳也没过来吃,好似故意避着姑娘似的,奴婢看着心里担忧得很。”
姜欣然斜了她一眼:“许是人家在书房有公务要忙呢,我都不忧心,你忧心个啥?”
“奴婢这不是担心姑娘与世子的感情生变么?”
姜欣然淡然一笑:“我与世子之间能有什么感情?”
话刚落音,楚哲阔步入屋:“我与你之间,没有感情?”
主仆二人大惊,玉儿吓得手里的火嵌都掉到了地砖上,发出“呯”的一声脆响。
“出去。”楚哲厉喝一声。
玉儿来不及行礼,捡起火嵌提脚就跑出了屋。
姜欣然这才从太师椅上缓缓起身,定定看着烛火下冷森森的男人:“世子,奴刚刚的意思是,我们之间……”
“你和谁有感情?”楚哲步步朝她逼近,桃花眼里全是煞气:“和今日遇见的那个迟明轩么?”
姜欣然一听他这样说,便知他还在记恨集市的事情,心里不由得也涌出几分委屈:“奴的意思是奴与世子之间的感情不是那种男女间的感情,不会像玉儿说的生出什么变化来。”
楚哲已行至她近前,一张俊美的脸,阴郁荒凉:“你回答我的话,姜欣然。”
姜欣然往后退了一步,仰头看他,一字一顿,“迟明轩只是奴的旧友,奴在街上遇到他,打声招呼,怎么了?可是犯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罪?”
“你问怎么了?”楚哲蹙着眉,好似胸口也被她的话撞痛了一般,整个身体朝她压下来:“你与他有说有笑,聊得那般开心,拉你也拉不走,只是旧友那般简单吗?”
“奴还要向世子说多少次,奴与迟明轩之间清清白白。”
楚哲低头看她,眼里明明盛着毁天灭地的暴怒,却仍在克制着不让自己释放出来,“清清白白?你可知他对你存了觊觎之心,你可知他已几次在我面前坦露心意。”他忍不住抬手掐住她的下巴,咬牙道:“你却还与他这般说说笑笑,你把我当什么了?”
姜欣然头一偏,狠狠挣脱了他掐她的手,下颌处立马显出两道红印子,“奴实在不懂世子在计较什么,今日因迟明轩提到奴的父母,奴随口说了两句,世子竟这般不依不饶。”
“姜欣然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妾室,迟明轩是一个对你存了觊觎之心的外男,你觉得我在计较什么?”
姜欣然闻言抬头看他,眸中闪出泪光,却仍被她用力忍着,不让那泪水落下来,“世子说笑了,奴不过是世子为了退亲,花一百两银子买来的一个幌子而已,事后还将奴送人,又将奴要回来,奴在世子眼里不过就是个玩意儿,算是哪门子妾室?”
楚哲一听她又在翻旧账,气得双臂都在微微颤抖:“好,姜欣然,既然你觉得给我做妾只是个幌子,既然你觉得我们之间不会有男女之情,那今日……”他咬了咬牙:“就让一切都成真吧。”
他说着快速地欺身向前,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托住她的后脑勺,低头,将唇狠狠地抵在了她的唇上……
第65章 失控
姜欣然的脑子霎时空白, 整个人彻底傻掉了,任由他将自己禁锢在怀中拼命亲吻, 她的鼻中、嘴中全是龙涎香的味道, 以及男人身上灼热的气息。
她觉得自己要变成一滩水融化了、消失了。
待她终于反应过来,蓦地想起那本《素女经》上的图画,心头一紧, 这才开始奋力挣扎,但瘦弱如她,哪会是他的对手。
她用力扭开自己的头, 却又被他扳了回去;她狠狠地推他的肩膀,他的肩膀却结实如墙壁;她想挣脱他的束缚, 他的双臂却如铁箍般牢牢捆住她。
姜欣然觉得自己被欺负了,心里委屈极了, 咬了咬牙, 两只手臂一起发力,一瞬间她好似有如神助, 猛地一把挣脱了他, 继而甩手重重朝他脸上扇过去。
“啪”的一声响, 一个耳光落到了他脸上。
他愣住了,她也愣住了。
他脸上霎时多了两条红印子,他本就生得白皙而冷峻,有那两条红印子衬着,显得整个人愈加寒气森森了。
空气沉静了一瞬。
莹莹烛火下, 两人皆带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沉默对望。
姜欣然心里只有两个字, 完了。她不过是一时气愤, 却没想到竟失控扇了楚世子耳光。
这楚世子一向自称为主, 斥她为奴,眼下她一个做奴的竟然朝主子动了手,这可不是僭越,这已经是大不敬了,楚世子完全可以凭着这点将她发卖、杖毙,甚至当场像捏死一只蚂蚁般捏死她,估计她连他一掌也受不住。
“世子,奴刚刚……”姜欣然惶恐地看着他,嗫嚅着想解释,却不知该如何解释。
楚哲也冷冷盯着她,眸底的光阴郁、深沉,仿佛暴风雨倾刻间就要来临。
“世子的行为……太突然……让奴一时失控。”她仍想寻找合适的言辞来解释。
楚哲却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没说,提起长腿转身就出了屋,连屋门也不曾给她拉上。
门外冷风“呜呜”乱叫,卷起片片雪花直往屋内猛灌,姜欣然看着那飘进屋又迅速融化的雪花,胸口重重舒了口气。
她用帕子擦了擦被他亲麻了的双唇,心里有委屈、气愤,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玉儿拍着满身雪花进来,脸上挂着不安:“奴婢看到世子往书房的方向去了,这么晚了,他不歇息的么,姑娘刚刚是与世子……吵架了么?”
姜欣然缓了缓,转身往床榻的方向走,故作平静道:“没吵架,不过争执了几句,你先将炭盆提出去吧,我也要安置了。”
“姑娘不等世子了?”
“他还有公务要忙,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且先歇下吧。”姜欣然不想让玉儿操心,故尔语气随意。
但玉儿一看这阵势便知两位主子生了龃龉,诚惶诚恐地将两个炭盆提出去后,转头,却见姜欣然已自行躺到了床上。
她往床前挪了两步,语气犹疑地开口:“姑娘,记得您也曾交代过奴婢,说这侯府比不得云溪苑,这儿人多、心眼儿也多,须得万事小心,奴婢来侯府的这些日子,也亲眼见到了那侯夫人比恶鬼还要狠毒,亲耳听到了那老夫人比冬天的地板子还要凉薄,咱们住在这儿,唯一能指望的就只有世子了,若是姑娘与世子闹了什么不愉快,定要忍一忍,让一让。”
姜欣然见玉儿这般郑重,赶忙安慰她:“你放心,这些我心里都有数呢,莫非,你觉得我比你还笨不成?”
“瞧姑娘这话说得,真是折煞奴婢了。”玉儿说着斜了主子一眼:“姑娘心里有数便好,那奴婢先退下了。”
待玉儿一走,姜欣然这才靠在床头引枕上长长吐了口气,抬头,一眼望见悬在承尘下的黑色络子,这还是那日她与楚世子亲手挂上去的。
橙花烛火下,黑色络子拖着长长的流苏,像串挂着的死鱼一般,看上去也是平平无奇,她干脆熄了屋内的光亮,任黑暗重重地压下来,片刻之后,绚丽的色彩也终于静静地呈现出来。
姜欣然将自己卷进被窝里,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抹色彩,心头起伏难安,今晚楚世子定是不会回房来睡了,他那么孤傲的人,被一个女奴扇了耳光,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原谅她。
可楚世子为什么要亲她呢?
她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唇,仍是有点麻,有点胀,不过楚世子的唇却是极软极软的,这样想着时,她莫名感觉有些害羞,身子一卷,将脑袋狠狠地埋进了被窝。
有个念头却突然在脑中一闪而过,楚世子亲她,会不会是因为喜欢她?
姜欣然大骇,吓得“嗖”的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盯着承尘下绚丽的络子怔怔发愣,不会的,他乃堂堂侯府的世子,在朝中位高权重身负皇恩,怎会对一个他口中的女奴动心呢?
连他父亲娶了个女奴都被他百般嘲讽,他自己就更不会步其后尘了,姜欣然想到此略略松了口气。
他亲她,许是一时气极冲动而为。
他孤傲,还有几分好面儿,定是不想自己名义上的妾室与外男接触过多的,所以才会那么生气,才会用亲吻来逼她守规矩。
姜欣然幽幽一叹,大不了以后她不再与外男说话了,免得招来不必要的烦恼。
可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个头呢?姑父的案子何时才能有转机呢?楚世子到时会不会如她所愿放她出府呢?
姜欣然心里茫无头绪,黯然地重新躺回到被窝里。
她不想高攀任何人,更不想做人妾室依附于人,她只想清清静静地生活,自己挣钱自己花,图个自在,偏生这般简单的愿望,老天爷也让她求而不得,心里不由得生出几许惆怅来。
书房里,楚哲也万般惆怅。
他不知自己今日怎的这般冲动,竟失控到去亲吻那个女人,这与人们口中的登徒子有何区别?所幸那女人一巴掌打醒了他,否则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会干什么。
他摸了摸被打过的脸,女人力气不大,倒是不痛,不过一想到她那股不屈的劲儿,他又莫名有些懊恼,懊恼她,更懊恼自己。
邹伯勾着背出现在门口,“世子,夜深了,姨娘已在主卧歇下了,烛火也熄了,你赶紧回屋去睡吧,有事儿明日再忙。”
他有屁的事儿,他不过是觉得羞愧、懊恼而已,“邹伯,你去给我搬一床被褥过来,这儿有榻,我今晚就宿在书房了。”
老太太自与他生出隔膜,便再没派人时时盯着怡安院这边了,倒也让他落了个自在。
邹伯神情一愣,隐隐猜到了什么:“姨娘……若是知道世子宿于书房,心里头怕是要不安了。”
楚哲信口胡诌:“新年将至,朝中有许多事务要忙,为不影响姨娘歇息,我暂且几日与她分房而卧,有何不安的?”
邹伯似信非信,狐疑地瞄了一眼主子,这才瘸着腿转身去拿被褥了。
如此一连几日,楚哲皆与姜欣然分房而居。
姜欣然还寻思着,白日里他许是会让自己去书房伺侯笔墨吧,到时尴尬相对聊什么好呢?没成想,他压根没叫她去书房,两人从白日到夜间连照面都不用打了。
到了腊月二十九,姜欣然大清早将玉儿拉到一边,递与她一包银子,又拿出那日在集市买的几样礼品:“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了,也不知家里缺不缺银两,我眼下也不方便出府,你替我去一趟李子口,将这些都带给母亲。”
玉儿嗫嚅着:“若奴婢单独出门,怕是还要向世子说一声。”
“你向他说一声便是,他自是没拦你的道理,若他能给你派辆马车,你便坐他派的马车去,若他没给你派马车,你出了府自个儿叫个马车去。”
玉儿点了点头,将银两及礼品用包袱皮裹好,急匆匆出了门。
不过刚过申时,玉儿便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
姜欣然赶忙迎了出去,帮着她接下身上的包袱:“怎的回得这般快,还拿了这么多东西回来?
玉儿进屋放下包袱,端起茶盏牛饮了几口茶水,抹了把嘴角,呼呼地哈着热气:“世子派丁秋生陪我一同去的,天冷,路滑,自然是要早去早回。”
“母亲和弟弟都还好么?这些东西是怎么回事?”
玉儿咧嘴一笑:“这包袱里头呀,有夫人备下的姑娘最爱吃的咸菜、咸鱼,还有几盒上等的药材,以及几匹上等的布料,对了,还有小公子写给姑娘的几副字,说是想让姑娘看看他的字是不是进步了。”
姜欣然此时哪有心思看弟弟的字,“母亲哪来的银两买上等的药材与布料?”
玉儿脸上的笑更盛了几分:“姑娘你猜?”
“我哪有功夫猜来猜去的,你且速速说来,别让我干着急。”
玉儿满脸惊喜与得意:“是世子。”
姜欣然不解,“世子?”
“没错,听夫人说,世子近日一直在派人关照姜家呢,不只经常送钱送物,还将夫人租来的摊位买了下来,专门砌了一栋小房子,往后呀,夫人卖鱼再也不会被风吹日晒了。”玉儿说着指了指包袱里的药材与布料:“这些都是世子孝敬夫人的,夫人舍不得用,便让奴婢又给姑娘带来了,夫人还让奴婢转告姑娘,要好好谢谢世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