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他的话语他可以当做看不到,可看到有人说他的兑兑、他的平安、他的朋友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被刀子刺。
他不敢看手机,一眼也不敢多看。
他把自己手机上除了与余悦杨登他们联系的社交软件以外的东西全部卸载了,声音全关了,可做了这些他还觉得不够。
魏棋的呼吸越来越乱,到最后他已经无力地靠在了沙发上大口地喘着气。
他觉得自己像一条鱼,但是是一条被搁浅的、快要死亡的鱼。
越想那种被人掐住脖子的窒息感越来越重,魏棋不敢想了,他强迫自己睡觉,他跟自己说睡着了就好了。
可他睡不着。
魏棋已经失眠了好多天了。
网暴最开始的时候他可以睡着,但睡得不安稳,整夜噩梦不断。后来每过一天,他的睡眠时间就少一点,到现在,他已经开始整晚整晚地睡不着了。
闭上眼,眼前全是要撕扯他的恶鬼。
耳边全是嘈杂的谩骂、诅咒、嘲笑。
他睡不着,也不敢睡。
可他谁也没说。
连今晚他的兑兑说要陪着他,哪怕他心里再想、再渴望有她在身边他也不敢应下来。
他怕,怕他的兑兑看到他这幅鬼样子。他怕,怕他的兑兑哭,怕他的兑兑担心他。
尽管魏棋知道,不管怎样他的兑兑都会很爱他,尽管魏棋知道,他的兑兑不会嫌弃他这幅鬼样子。
可他还是怕啊。
很怕。
如以往的很多晚一样,这一晚魏棋闭上眼却无论如何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困意。
他不会睡着的,所以他放弃了。
他坐了起来,独坐于客厅。
然后过了很久很久很久,久到时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么长一样,天终于亮了。
·
艰难的一个白天终于过去,傍晚的时候余悦如期而至。
那时候魏棋站在客厅里,他已经带上了帽子、带上了口罩、连衣领也高高拉起,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
见到余悦,他明显一愣,而后那双好看的眼里顿时带上了笑意。
余悦走近,仰头看他:“魏棋,你现在要出去嘛?”
这些日子魏棋为了避免更多的人如同当初他工作的那个超市那样被连累,总是尽量避免出去,连吃的菜大部分时候都是杨登替他买过来的。所以突然看到他一副要出去的模样,余悦先是有点吃惊,然后就是有一点担心。
不过她掩饰的很好,吃惊和担心通通都藏进了心里,然后不着痕迹地观察他的表情。
魏棋伸手去牵她:“我要出去买点菜,兑兑,外面冷不冷?你吃饭了吗?”
“有点冷,我吃过啦。”
看了半天,没通过魏棋的表情发现他有任何异常。所以,她主动把手往魏棋兜里一放,眉眼弯弯:“那我和你一起吧,咱们一起吹吹风,顺带看看月亮。”
魏棋犹豫一瞬,说好,手紧紧握着她。
下了楼两人走到巷子里被月光照着、被冷风吹着的时候,魏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沉默着紧紧牵着余悦的手,力量大到余悦已经觉察到了不对劲。
“魏棋。”
她轻轻叫一声。
他反应有些慢,隔了好几秒才“嗯?”一声。
余悦却什么也没说,只弯唇对他笑笑,问:“以后你会经常这样陪我走一走的,对不对?”
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说了对。
魏棋所有的犹豫到了与余悦有关的事情的时候都变成了毫不犹豫。
两人转着转着,转到了一家快要关门的菜店。
这个点儿,框子里的菜已经剩下没多少了,看起来还有点蔫。
余悦轻轻挠一挠魏棋的手,小声说:“这儿的菜好像有点不新鲜了,要不咱们再去其他地方转转?或者,明天早上咱们再来一趟?”
魏棋迈步的脚一顿。随即他轻轻说:“没事儿兑兑,冬天天冷,菜都是这个样子,现在太晚了,咱们就在这里买,好不好?”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哪怕魏棋此时的语气再正常不过,余悦还是透过他那双竭力装着镇定的眼睛看到了深深藏匿的不安。
他不想走远。
亦或者是,他害怕走远。
他不愿意白天在菜最新鲜的时候出来,非要等到晚上才出来。
……
可是为什么呢?
除了被网暴、被人肉出住址、被追到工作的地方泼饮料砸鸡蛋、被在家楼下放花圈堆垃圾……各种难以磨灭的伤害以外,余悦想不出原因了。
她偏过头,忍住喉间的哽咽,说:“好,咱们就在这里买。”
话虽如此,但她说完后握着魏棋的手却紧紧抓着,指间发白,一点儿也没松。
魏棋轻声喊一句“兑兑”,余悦才后知后觉地松开手,魏棋弯腰去挑菜的时候,她也跟上去,一步也不离他。
魏棋买了很多菜,大概够吃三四天的样子,就这样,他还觉得不够,大有一种要把这辈子的菜都买够、以后再也不因为买菜从家里出来的意思。
看到那两大包菜、意识到魏棋的意思后,余悦真的很难过。
真的,很难过。
她帮着他挑了半天的菜,到最后那两个大塑料袋都装不下了余悦才轻声制止,“魏棋,今天就先买这些吧,冬天天气冷,菜要是冻了就不好了,改天咱们再一起出来买。”
也许是她话里的“改天一起”四个字让他有所期待了,魏棋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弯唇说好,结了账提着两个大袋子带着她出门。
那两个袋子真的很大也很沉,明明两个人一起提着或者一个人两只手分别提着会轻松很多,但是魏棋不肯。他把那么长那么沉的两个塑料袋全都提在了自己的右手上,然后左手紧紧拉着她。
“魏棋,累不累啊?你给我一个咱们俩一起提。”
他摇头,固执地不给她,仍旧紧紧拉着她。
安全回到家的时候魏棋好像松了一口气,仿佛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下。余悦偏头去看他,魏棋却只轻轻对她笑,让她坐在客厅里和魏平安说说话,他自己则进了厨房准备晚饭。
这一晚他做了青菜面,余悦是吃过饭的,所以只喝了一点汤暖胃。
吃完饭照例是魏棋收拾残局,等他收拾完残局出来后,两人坐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
眼看着钟表的时针已经指到了十和十一的中间,魏棋轻轻问:“兑兑,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学校,好不好?”
“魏棋,现在回去宿舍都关门了,今天我就在这里,就在这里陪着你,好不好?”
余悦不是故意不走的,只是今晚见过了那样的魏棋后她没法走,她不舍得走,不敢走。所以在魏棋轻声询问完后,她几乎毫不犹豫地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在她的视线里,魏棋的身体突然僵住,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躲闪,他唇动了动,最后又是用那一双好看的眼和无数次让她舍不得拒绝的目光带着些祈求地看着她:“兑兑,你……你听话,好不好?”
换做以往余悦早已经同意,但是今天晚上到现在,她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一切都告诉她魏棋很奇怪。
直觉在让她别走,让她留下来。所以余悦坚持,“魏棋,我留下好不好?我想留下来陪你的。”
魏棋不敢看她,他拒绝不了她,但也不敢应她。他放在一侧的拳头紧攥,人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他不说话,余悦便也不说话,只执拗地看着他。
过了很久,久到余悦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时,魏棋终于开口了,他的声线都不稳,一个“好”字都能听得出来颤音。
于是余悦就这样留下了。
魏棋要把魏平安叫起来,往客厅里挪一张床,然后和之前的那一次一样,余悦睡屋里,他和魏平安睡客厅,可余悦说别打扰魏平安。
所以到最后,是他们两人轻轻挪了一个小床出来,然后余悦睡在床上,魏棋蜷着腿躺在沙发上。
网暴以来,夜晚时魏棋一直都在客厅里,他从不曾关过客厅的灯。可今晚余悦在,魏棋不想让她知道他的这幅鬼样子,所以等余悦和衣躺好后,他就立马关了灯。
关上灯后整个屋子都暗了下来,更像一个密闭的盒子了,黑夜里,魏棋从门口走向沙发的脚步都不稳。等好不容易摸向沙发了,他无声松一口气,然后用被子将自己裹好。
黑夜里他看不清余悦的面容,可他记得余悦所在的方向,于是他对着那个方向温声说:“兑兑,快睡吧,明天你还要早起呢。”
余悦轻轻嗯一声,道了句晚安,魏棋也回了句晚安后,两人谁也没再开口说话。黑夜里有些静,静的让魏棋有些怕。但情况却比魏棋预想的好太多太多。
魏棋以为没了灯的夜晚大概会要了他的半条命的,但事实上,他知道他的兑兑陪着他、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就没那么难受了。
黑夜里他睁着眼睛,明明什么也看不清,但他却仿佛能看到余悦似的,眼睛眨也舍不得眨一下。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那么久,久到魏棋以为余悦都睡着了时,突然听到她问:“魏棋,你是不是睡不着?”
魏棋一下子僵住了。
他把自己的声音装得很困,像马上就要睡着但是却突然被人喊醒了一样,问她:“兑兑,你是不是不困?那我陪你说说话吧。”
果然,她信了,温声说自己困了,让他也赶紧睡觉。
这以后魏棋一动不动,生怕她听到他的动静知道他失眠了。
过了很久很久,保持着一个姿势一直躺着的魏棋听到了姑娘绵长的呼吸声,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动了一下自己僵硬的半边身体。
动作很轻很轻。
换好姿势后他尝试着入睡,他真的很多天都没太睡过觉了,可他睡不着,还是睡不着。
时间越过越久,久到他的眼睛酸涩难忍时他也仍旧睡不着。
魏棋突然变得很难过,甚至因为睡不着而变得焦躁。可顾及着他的兑兑在,他极力忍着、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只在忍不住时会将自己捂在被子里,沉沉地喘气。
他觉得自己快疯了。
几步之外,余悦将魏棋的所有动静都听在耳朵里。
她侧躺着,面对着魏棋所在的方向,任由冰凉的泪珠悄无声息地划过鼻梁,经过眼角,然后再没入枕头上。
难怪最近她看魏棋,总觉得他很疲倦,原来他……已经很久都不曾闭过眼了。
整整一整晚。
整整一整晚。
余悦隔着几步,看着几步外的魏棋在黑夜里挣扎了一整晚。
天微微亮的时候魏棋起了床,余悦假装翻身,将自己红肿的眼睛藏进被子里。然后没多久魏棋进厨房做饭的时候她起了床,去卫生间洗了脸。
这期间她始终没让魏棋看到她的眼睛。
等余悦再从卫生间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分钟后,此时她除了眼睛很红,肿的很厉害以外,再没有别的异常。
过了一会儿魏平安起来,魏棋的饭也做好了,三人围坐在一起吃了饭,吃完饭魏棋送余悦去公交站牌那儿。
冬日的早晨很冷,路上的行人也很少,巷子里一时只有两人步时轻时重的脚步声。余悦像往常一样和魏棋说起自己学校的趣事,他也像往常一样时不时温声回她几句,大多数都是在倾听。
就这么一直快到巷子口的时候,魏棋突然很轻很轻地说:“兑兑,你别怕,也别担心,我今天就去看医生,没事的……”
只这一句,余悦就什么都懂了——
原来魏棋知道她整整一整晚从始至终都在装睡。原来魏棋知道她觉得他生病了,正在千方百计地想找一个合适的理由骗他去看医生。
原来魏棋知道他自己不对劲。
原来魏棋知道他病了。
他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余悦脸上艰难装出来的笑都褪了个干净。
魏棋便轻轻垂着眸,也不敢看她,一字一句都显得格外艰难:“兑兑,我好像病了。这一段日子我经常不开心,也很难开心得起来。我总会想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我不敢看手机,总觉得手机背后的东西会吃了我。我开始怕出门、怕热闹、怕突然有人喊我的名字,也开始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开始失眠……”
“我知道我应该是病了,我也知道你同样也这样觉得。可兑兑,你别担心,我没事的,我今天就去看医生,我一定会好的,所以你别担心好不好?你别担心……”
他说着,声音都带上了颤。
这一刻,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无比糟糕,糟糕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