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应该没有比他还糟糕的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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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棋是在起床前十几分钟的时候意识到自己已经暴露的。
因为他看向床上躺着的余悦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一晚整整好几个小时过去,她一次也没动过,始终保持着上床时刚躺好的那个姿势。
他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不动是因为他怕余悦察觉到他根本没睡着。
那一整晚都不曾动过的余悦呢?
魏棋是知道的,余悦晚上正常睡觉的时候翻身会很频繁。
所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他的兑兑,一整晚都没睡着。
他的兑兑,知道他已经失眠了。
魏棋用胳膊遮住眼睛,平躺着平复自己的心情,同时,他也留意去听几步远处的动静。
果然。
当他仔细、刻意去听时,听到了她微弱的、极小的,像是在用手捂住嘴巴一样的哽咽声。
而让她哭的人,是他,是口口声声说希望她开心的他。
*
魏棋以为他说完这些的时候,她会哭的,一定会哭的,可他的兑兑没有。
他的兑兑不仅没哭,还艰难地扯出一个笑,一双眼睛里除了无限的温柔就只剩下鼓励,她坚定地看着他,哪怕说话的声音都在颤也始终紧紧握着他的手,对他说:“魏棋,没事的,没事的,所有的一切不是你的问题,我们会陪着你的,无论如何我们都会陪着你的。咱们今天就去看医生,一定没事的……”
他眼睛酸涩,艰难地动动唇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可余悦已经知道了他的意思。
“魏棋,你要是不让我陪着你的话,我真的会很难过的,真的会,我没开玩笑。”
她一句话堵死了魏棋所有的顾虑。
他说:“好,兑兑陪着我……”
余悦没去学校了,她给杨登打电话交代完魏平安的事情再给自己请完假后就带魏棋坐上了去市中心的车。
李云霞是医生,有认识的心理医生朋友,也许余悦带魏棋去她所在的医院的话会方便很多,可余悦一旦去了,李云霞就会知道魏棋的情况了,这样的话也许会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余悦没去。
她带魏棋去了一家专科医院,一家心理康复医院。
这家医院距离李云霞所在的医院很远,而且余悦曾从李云霞口中听到过这家医院的名字,记得在她妈妈的口中这家医院是不错的。相比于其他医院,这家医院她更加放心。
从永安巷到医院大门口,零零总总花费了快两个小时。这期间,她始终紧紧握着魏棋的手,无声地给他鼓励和陪伴,尽管这样,她还是觉得他的手冰凉,还是觉得自己做的不够。
在心理科挂好号后,他们安静地坐在等待区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余悦心中的恐慌感越来越大。
她的腿都在抖。
她都害怕成这样了,她不敢想象魏棋有多难受、有多害怕。
余悦身子无声地往魏棋跟前靠了靠,去看他的表情,然后发现他的脸色很苍白、眼底的乌青很严重,整个人看起来很疲倦很疲倦,此外,他整个人都静的不像话。
那是一种寂寥的安静。
多看一秒,她的心就被多插一刀。
她不敢看了,忙低下头忍住眼睛里的涩意,轻声对他说:“魏棋,没事的。”
他稍微用力握一下她的手以作回应。
终于,一个多小时后,等待区的广播里出现了魏棋的名字,余悦立马从凳子上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到广播里播报的房间外。
她轻轻对他说:“魏棋,我在。”
他冲她很轻很轻地笑笑,让她别担心。
两人一起走进诊疗室的时候,余悦一眼看到了这个屋子的不同。
不同于医院其他诊疗室一片白的装修,这个屋子带上了颜色,多了几盆绿植,让人看起来就觉得很舒服。
连桌子后坐着的医生都比其他医生看起来更加亲和。
屋子里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医生,两人进来后,她冲两人温和一笑,指指一旁的椅子,“坐吧,咱们坐下说。”
余悦坐在了魏棋身后,听医生开始时先随意地跟魏棋聊了一会儿,然后才正式开始进行一些相关的病史询问:最近心情如何、发生了什么事情、什么时候有什么表现……
余悦就坐在一旁,听魏棋从网暴开始,一字一句地向医生说着自己的情况。
他的声音大多时候都很平静,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可余悦知道他平静下言语和表情下掩藏的情绪有多汹涌。
她死死掐住自己的手掌,生怕她忍不住。
屋子里,一时只有魏棋和女医生一问一答的声音。
医生问了很多问题,大多数余悦都知道都了解,也知道这是必须要问的内容。
独独一个问题,留给余悦的印象最为深刻。
那是询问过一半的时候,医生给了魏棋几张表,魏棋边写,医生边问一些看似不重要的问题。
不知过了几个问题后,她突然听到女医生似闲聊般问:“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你最想要成为什么?什么都可以。”
余悦也在等着听魏棋的回答。
她看到魏棋握住笔写字的动作停住,垂着眸静静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成为一棵树。”
“为什么不是鸟、不是花、不是太阳、不是风、不是雨也不是任何人,而是一棵树呢?”
他停住的笔又动了起来,垂着眸轻声说:
“我想成为一棵树,自由自在的生活在大山里,天晴了就晒太阳,下雨了就淋雨,有风了就吹风。”
…
后来魏棋还做了很多检查,可他说过的那句想要变成树的话却一直在余悦耳边回响、重复,像是要刻在脑子里一样。
魏棋去做最后一个检查的时候,余悦在这个令她觉得压抑的医院的走廊里拿出手机,艰难地把字打出来,然后按了搜索。
搜索结果出来的时候,她怔怔盯着搜索界面,不可置信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很久过去,余悦按灭了手机。
余悦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有着这样一种强烈的错觉:她快要抓不住魏棋了。
她真的快要抓不住魏棋了吗?
走廊里人来人往,她慢慢从倚靠着的墙壁上滑落,躲在地上,将自己缩成了一团,连哭都有所顾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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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钟后魏棋从检查室里出来,余悦表现得没有任何异常。她迎上去握住他的手,轻声问:“还有没做的检查项目吗?”
魏棋轻轻摇头,“全都做完了,现在只需要等检查结果出来拿给医生看看就好了。”
余悦:“好,那咱们去等待区等。”
最繁琐的一项检查的结果出来得一个小时,两人便又坐回了等待区。
余悦握着魏棋冰凉的手,低头认真帮他暖着手,忽然感受到肩膀一沉。
是魏棋的头轻轻抵在了她的肩膀上。
她知道的,知道他一直都是在硬撑。所以她不动声色地坐直,想让他靠的舒服一些,然后短暂的休息几分钟。
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
她的魏棋啊,真的、真的太累了。
魏棋没靠多久,大概有三四分钟那么长他就抬起了头,安抚似地对她笑笑。
余悦看到了他泛白的、干裂的唇。
她觉得魏棋需要喝水。
“魏棋,我去买瓶水好不好?马上就回来。”
魏棋要跟她一起去,恰逢此时闹钟定下的取报告的时间到了,余悦便让他去取报告了。
取报告的人没两个,魏棋用了一分钟就把报告取到了手,他垂眸去看,却发现自己看不懂,又想着万一到时候结果很严重的话会吓到余悦,他便自己先拿着报告去了医生那里。想着万一严重的话,不让她知道就好了。
看报告没有花太久的时间,十分钟左右后,魏棋就带着报告和医生开给他的药单、病例单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
轻度抑郁。
虽然身体目前还没有什么大的毛病,但连续很多天的失眠也对他的健康有了一定影响。
魏棋早就料到的,可他还是忍不住停在一边儿不挡路的地方看自己的病例单、回想着医生刚刚跟他说的话。
看着看着他忽然就感觉有一道视线直直落在了他的身上,好像是从他从医生办公室里出来的那一刻起。
他以为是余悦,于是他抬头,顺着那道视线所在的方向看去。
只一瞬间,魏棋连手里的几张纸都拿不稳了,仿佛那几张纸有千斤重。
报告单、病例单、取药单一下从他手里掉下来,掉在了人来人往的走廊上。
他想弯腰把它们捡起来的,但是他整个人就像坠入了冰窖里,被冰封住,浑身僵硬,一动也动不了。
在他愕然、难堪、不知所措、羞愧……种种情绪涌上心头的时候,余爱国走到了他面前,弯腰替他把那几张单子捡起来,整理得整整齐齐后递过来给他。
魏棋惨白着面色、颤着手从他手里把这几张重达千万斤的纸接过。
魏棋听到余爱国说:“孩子啊,别怕,会好的。”
说完他似乎还想要说什么,魏棋就见一个中年模样的人带着一个穿着校服的姑娘走了过来,似乎是有重要的话要跟余爱国说。
余爱国和学生家长明显有事要办,便没有再继续和魏棋说下去,只留下两句话就匆匆和家长离开了。
魏棋没听清他留下的两句话是什么。
魏棋只知道,他这辈子最狼狈、最惨、最没用的模样被余悦的爸爸看到了。
明明他已经想好了,等过两天的时候,他一定要以最好的状态去见余悦的父母,虽然他现在并不富有,生活也很差,但是他会让余悦的父母知道:他是肯努力的、他也一定会努力上进的、努力让自己更配得上余悦的。
他想着,他不求她的父母完全地接受他、放心把自己的女儿交给他,但求他们对他稍微有一个好一点的印象,肯给他这个机会。
可现在,一切都被他搞砸了。
在他忐忑等待、紧张期待地和她的父母见面的前几天,他提前见到了她的爸爸。
以一种跌进泥里、爬都爬不起来、十分狼狈的样子。
今天以后,他凭什么去让她的父母相信他、放心把女儿交给他,交给他这样一个看不到未来的人?
魏棋不知道余爱国会怎么想。
他只知道如果他有一个女儿的话,那他一定不会愿意把女儿交给一个像他这样糟糕、狼狈、没用、甚至称得上是累赘的人。
他一点也不愿意把女儿交给一个像他自己一样的“烂人”。
他卑劣地想,如果他是余爱国的话,那他早都要来跟他说:离我女儿远一点,别耽误她。
可余爱国呢?
从知道他们在一起到现在,余爱国什么也没说过,更从来都没有试图阻止过他们。就连现如今看到他这幅糟糕的鬼样子,余爱国也只是温和地对他说:“孩子啊,别怕,会好的。”
但凡余爱国和李云霞有一点儿不赞同他们在一起的意思,那魏棋也会恶劣地想:他偏不,他偏要证明给他们看。
可他们没有。
她的父母从始至终都太好。
好到让魏棋愧疚。
好到让魏棋羞愧。
好到让魏棋觉得自己不配。
好到让魏棋觉得这样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不会改变结局。
………
从前魏棋以为,他和余悦不配的地方在于生活条件,所以他努力的变好,以为自己变得有钱了就能有资格站在她身边了。可现在,魏棋觉得,就算他变得很有钱很有钱,他也配不上那样好的余悦。
更何况目前,他除了爱,不仅什么都给不了她,反而还会拖累她。
况且,余悦那么好,她最不缺的就是爱。
余悦什么都有,魏棋什么都没有。
余悦什么都很好,魏棋什么都不好。
连让她开心这件最简单的事情他都做不好了。他不仅不能让她开心,还让她难过。
从来没有哪一刻会让他这样强烈地觉得:他配不上余悦。
真的,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让魏棋觉得他自己一点都配不上余悦。
从来没有。
*
从医院出来已经是半个多小时后的事了,不知道为什么,从医院出来后余悦觉得魏棋不对劲,很不对劲。
她觉得他的心情比刚刚来时差了十倍不止,除此之外,他面色更加苍白,眼里的疲倦藏都藏不住,一言不发,整个人都透露出一股浓浓的颓气。
像一棵枯萎的树。
她的心脏被捏紧,闷疼。
两人往站牌跟前走的时候,余悦伸手轻轻晃动一下他提着药的手,魏棋停下来,疲倦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带上了些许疑惑。
“魏棋,你从始至终都没有错,现在你也只是生了一点儿小病,像普通的感冒发烧那样的小病,没什么大不了的,过几天你就会彻底好起来的,比以前还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