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颜乐给他擦了嘴重新喂他,用眼神示意士兵把碗塞到老妇人手里,她说:“今夜流民棚会搭起来,你们家远的就留下来,明日会有大夫过来给你们看病。”
老妇听了没有说什么,脸上毫无生气,满是皱纹的手端着碗喝起了粥。
喂完孩子,宋颜乐提笔写布告,叫人传告下去。又提起笔写另一封信,写完揣进了衣袖里。传信兵被派回去通知段锐调派人手,不多时人确实来了,可都来得不情不愿。
半天下来,在宋颜乐的指挥下四间简易但宽大的遮风帐篷搭成,老弱病残走不动路的都被留在这。宋颜乐忙活一天也不停下,现在又在给每个人安排好铺位。
有些填了肚子的年轻流民恢复了力气,开始煽动怨愤,帐外响起一阵阵讽人的吆声。
“大庆的菩萨,仁慈的菩萨,收收我们吧!”
一个稍微壮实的青年喊完这几句讽刺的话,几个跟班学语一起喊。
“大庆的菩萨,你们行行好吧!”
没有一个人理他们,甚至没有士兵上前阻止,因为宋颜乐下令不许有任何动作,随他们喊。
他们既然还有力气喊,肯定不止吃了今天施粥的米,有些也是被饿无奈,受人雇佣,只要不做出伤害人的事,没必要为难。
帐里人都听见了,可纵使心里再有什么想法,也没力气说话。好半天,里头突然响起了哭泣声,是一位头发花白,面脸沟壑的老头,他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宋颜乐给今天那位老妇和她孙子铺席,铺完走过去递给老头帕子,却被一把打开。
老人一个劲地哭,年过半百哭得像个孩童,他不停重复着说:“你们为什么要来……为什么要来,你们不来阚沙尔还不至于叫我们饿死。”
有一位瘸腿走不了路的中年男人跟着附和:“这是大庆的好菩萨啊,好菩萨……”
不多时帐子里响起了窸窣的怨声,所有人都跟着说一句。
麻子走进来,环视了一圈,叫宋颜乐出去。
她仍蹲在这位花白老头子旁,一动不动跟丢了魂似的,麻子拉她起来,走到一半,宋颜乐蓦然停住。
她站在帐篷门口,朝着所有人深深鞠了一躬,随即抬头说:“没有任何征兆擅自闯进来,我心有愧。可这件事,我们不能不做。可你们是不是都忘了,我们本就是一家,西境本就该与大庆一般,在同一片天地下繁荣昌盛。”
流民一天只吃了一碗粥,宋颜乐也就只吃了一碗粥,累得不想说话,可她仍是把自己的音量提高,尽力让在场每个人都能听清楚:“你们都只想着得过且过,天天祈祷着阚沙尔能少收一点粮走,只要保证不被饿死就行。然后子子孙孙跟着重复如此的生活,反正一眼望不到头,倒不如服从命运。我知道你们其中有人反抗过,但你们看,哪个成功了?六蛇部的巫洛信誓旦旦,最后跟着坷屠得到了什么。”
“阚沙尔把自己的兵马喂饱,所有有力气的青年壮丁都跟着跑去军营,像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子民,谁来管?西境本不是西境,而是大庆的属地之一,你们本该与大庆一同享有宁静。”她顿了顿,视线扫过所有人的面庞,说:“如今道只有一条,是要在原地守望看不到的头,还是为自己走一遭,我宋颜乐不会干预,可我只要有一丝气在,就不回让你们回头,因为你们现在,是我大庆的子民。”
大庆的子民,大庆的子民。
最后五个字她说的尤为郑重。
其实她本不是这样想的。
她在今早听到那位老妇人说的第一句话,便想:不若就算了吧,粮不够,民不安,兵马吃不饱。她回朝廷请罪,大不了就砍了她的头。
她终于承认自己心软得一塌糊涂,没用,连这种场面都见不得。她宁愿自己上战场,堂堂正正地跟蛮狠的西境骑兵打一场,也不想经历这一遭。
可得过且过不是舒离曾经教育她的初心,她其实从小见过的西境不是这样的,那时还算繁荣,百姓都还能吃上饭,粮不被抢去大半。
但那时舒离跟她说,很多年后西境大概就不会这样了,它会变成一个到处充满哀怨声的牢笼。
她问为什么,舒离说:“因为它的主人很贪婪,野心会随着时间一天天增长,主人不会甘心手捧着一个笼,他的目的是想要整片大地,将之打造成只属于自己的笼。”
“可大地是大家的。”宋颜乐是这样说的。
舒离笑着问她:“所以当你看到有人被囚在笼里,永远到不了这片大地,你会做什么?”
宋颜乐还记得自己的回答很快:“我会把笼子砸烂,让所有人踩在自由的地面上。”
她要把笼子砸烂,在回到都城的那些年,她就在好好想了。可再次来到西境的每一日,无形的畏惧感总是不自觉攀上心头,就像今日,她真切感到自己的懦弱。
她说完这番话后,帐里没有一人出声,人人沉默着不表态。宋颜乐也不想让他们说什么,她只是想表明自己的决心,让他们看到这条道是可以看到头的。
是有希望的头。
麻子拍了拍她的肩,叫她先回去休息。
宋颜乐点头,觉得有些热,脑袋晕晃晃的。她走在前头掀帘,丝毫没有注意到一团结块的泥土朝她飞来,结结实实的砸在了右肩。
她吃痛朝一旁看。
赈灾地不远处的土坡上,那批年轻流民见了哈哈大笑,紧跟着又是一硬泥块砸来,跟着两三块一并砸过来,被后面赶出来的士兵及时挡住。可竟还有人砸石块,正好对着宋颜乐的脑袋。
宋颜乐眼前恍惚,视线都是模糊的,还以为那是夜里的飞鸟,想着怎么也不会自己撞上,躲都没躲。
可突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往旁边一拉,尖锐的石子打在地面,她才反应过来。
严策宁用刀挑起石子,单手在半空接住,朝着土坡方向用力一掷。
那方响起“啊”一声惨叫,几个痞子落荒而逃,叫声由近及远。
严策宁放了手,说要接她回营地。
宋颜乐摇头指着另一头的小营帐,说:“我今夜不回了,这几日都留在这,往后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辛苦严将军跑一趟了,你先回吧。”
守在帐篷的两名小兵有意无意地望过来。
严策宁盯着宋颜乐看了一会儿,随后点头,自己先回去了。
宋颜乐草草洗漱便躺下了,睁眼计划明早要做的事,许久才闭上眼。不知深夜几时,几乎人人都睡了,就只有宋颜乐还没睡。
她摸摸自己脖颈,有些烫手。这副身子隔一段时间便会这样,睡一觉便好,她又闭了眼,渐渐平缓了呼吸。
可忽地听到石子摩挲的声音,她又醒了,紧接着帐里响起脚步声,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捂了嘴。
闻到熟悉的气味,宋颜乐才平了心,推开那人的手,说:“无聊”。
但那手又贴到自己额头,正反摸了摸,约莫是发觉不算烫,松了口气。
严策宁在黑暗里看人,看不到就双手伸过去,用手捧着宋颜乐的脸,不要脸地说:“不跟我睡就睡不着了吗?”
宋颜乐打他手:“跟你睡才睡不着。”
对面人发出轻微的笑声,又说:“就这么想跟我睡?”
宋颜乐强行掰开捧着自己脸的双手,骂一句王八蛋,跟着要赶人,结果嘴里突然被塞进一个软乎的东西。
她咬一口,是馒头。
也不问严策宁是从哪里得来的,她就着严策宁的手,又咬一口吃了起来。
严策宁拿着馒头不动,听着小猫吃食的声音,小猫吃不下了,他就把剩下的吃了。
面食嚼在口中香甜无比,严策宁浮想联翩,想到自己与宋颜乐亲吻时,也是这般甜。
于是在宋颜乐第三声催他回去的时候,他按住宋颜乐,不让她躺下去,感受着瞧不见之人的气息,说:“颜乐,过来亲我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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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雪炭
“过来亲我一口。”
严策宁半天没听见动静,又重复了一遍。宋颜乐差点要一掌过去,他到底从哪学的这些?
转念一想,似乎一开始撩拨的人是她自己。
这方莫名静了许久,严策宁叫一声,没动静;再叫一声,还是没人应。他伸手出去要抓人,结果宋颜乐突然说:“你过来。”
“你过来”三个字是有多大的魔力,适才还强硬要求别人亲自己的严策宁竟瞬间不知所措。如果这处有光,宋颜乐可以看到他的脸简直比赤釉还红。
宋颜乐不依不饶,变本加厉,整个人在床板上挪动,故意躲着人。尾音上扬,勾人似的再叫一声。
黑不见五指的一方营帐里,硬是让宋颜乐叫得空气都带着魅惑,严策宁的喉结滑动了一下。
罪魁祸首背抵着帐梁,暗自得意,量他严策宁不敢做出这种瘾君子行径。
果不其然,她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大概严策宁起身了,空气凝滞片刻,他说了句“无聊”,掀帘出去了。
月光溜进又被立马阻隔在外,宋颜乐刚要躺下,帘子倏而自外掀起,严策宁气势如虹大跨步进来,抓着宋颜乐用力亲了一口。
似乎觉得不够,进而加深了这个吻,撬开唇缝,堵得宋颜乐声都发不出来。
严策宁发现了,对于宋颜乐这种妖精,轻易放过和置之不理哪个都不适用,她混不讲理又没有自知之明,得用蛮力才能治得服服帖帖。
宋颜乐觉得自己像是被人一头闷进水里,喘不过气,脑袋都被填充满当。
在最后要溺闭的时刻,严策宁终于肯推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帘子勾了一半垂挂着,月光漏进来,他看宋颜乐布满红潮的脸,爱惜得又吻了吻她的唇角。
被治服帖的宋颜乐粗声喘着气,被亲得眼梢桃粉泛光,不想说话了。
严策宁揽她腰,抚摸她脸蛋,低声在她耳边说:“不要累倒了,粮的问题会有办法。”
说完没有一丝留恋,把宋颜乐放倒在床,为她盖好被褥,转身出去了。
宋颜乐第二日、第三日连着两天早起照常进行熬粥、施粥,阚沙尔带人从四面八方打,卫筠和伏瑞各守在金戈部南北守着,时不时有小队伍来犯,有些骑兵甚至插空溜进了金戈部境内,在四军营守兵看不到的地方为非作歹。
这两日流民多了不少,都往这里的赈灾点跑。所有的米在今天彻底罄尽,朝廷运来新一批粮是四军营将士的,他们连着好几日劳累又只吃一顿,已经不能再为流民余出粮了。
问题一踵接一踵,赈灾棚不够用了,估摸有五十几号人没有住处,都是从边境处被西境骑兵打过来的。好在这两日流民都消停,没有抱怨也没有起势造反,就是默默等着吃食。
段锐今日亲自来了,宋颜乐带着他坐在营帐里,商讨一顿没讨出个所以然。
“就算是万难,督查大人也该向太后禀报,明日没有粮,流民该怎么办?”
段锐也皱着眉,可看起来却只是为了配合才刻意表出这副神情,“皇上那日卧病在榻也要下令将一批粮过来,粮已耗尽,太后哪里来的粮?”
宋颜乐有些恼:“你是这次任务的总督查,既然收回了两部,那就要负起责任,不管怎样,都要向朝廷要到粮,我就不信两日的粮也拿不出。”
语气有些冲,宋颜乐丝毫不肯退让,段锐笑了笑:“行。你瞧,还是要我来替你解决。”他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个瓷瓶,放到宋颜乐面前。
“你这几日看起来有些疲累,每日服用一颗。”
宋颜乐知道那是治体内残余毒虫的药丸,收了下去。段锐轻淡地说:“要是太累便就不管了,剩下的我来处置便可。其实一件小事罢了,不必如此麻烦,你一腔热忱他们未必领情。”
宋颜乐冷笑一声:“不必大人操心,你坐着看便可。”
段锐带来的人被宋颜乐叫去搭帐,一批批将士轮流当值,段锐当夜就回了营地,走前还留几个小兵,说是要贴身保护宋颜乐。
宋颜乐知道段锐是觉出严策宁近来的动向了,叫他们留着不是保护人,是监督人的。
不过宋颜乐很快忘了这回事,明日的赈灾粮没有,近千号人没有吃的,她闷着头寻法,寻得脑袋昏涨。
外头一声急报,宋颜乐瞬间提高警惕,叫小兵把话说清楚。
“军师,外、外面,外头有个满脸胡子的,带了好些人冲这里叫嚣。”
满脸胡子?宋颜乐问带了多少人,小兵说不多;她又问来势凶不凶,小兵说要凶不凶的。
宋颜乐要去好好瞧一瞧是何方神圣。结果人一到,差点给吓着了。
只见巫纳带着一批壮实糙汉,后头好几辆披着黑布的牛车,一个个本来焉巴巴的,一见宋颜乐来了,立马腰杆挺得比树还直。
宋颜乐差点忘了巫纳这人,当初他被关押在六蛇部原地,后来他哥出事,她送一封信过去叫人把巫纳放了。巫洛仍被段锐关押着,毕竟跟过坷屠,不能放出去。
她下意识以为巫纳是要来寻仇,抢回他哥的。不料巫纳气势磅礴地叫了宋颜乐一声,像打架似的,随后打手势,后头的跟班们把牛车上的黑布扯下来。
宋颜乐迟疑地走上前,士兵拦了她一下,她说没事再走过去,凑近一看竟是稻米。
在场人都听见了宋颜乐这一声,顿时惊讶又狂喜。没想到当初带头抢粮的六蛇部二当家竟主动送粮来了。
宋颜乐再扫视一圈牛车,估摸着能抵上五天的口粮,真是雪中送炭啊。
她朝巫纳笑了笑,巫纳看得瘆得慌,语气不善朝她说:“我是被一个男的折磨烦的,不然我才不管你们。”
宋颜乐顿了顿,随即想到之前严策宁跟她说会有办法的,唇角弧度又深一分。
巫纳神情很不爽,可身体很老实,他命人把粮米一袋袋搬进营帐里,自己站着没事干,干脆也跟着搬。搬了半天才把十几辆牛车的稻米收空。
宋颜乐端来一碗水,递到巫纳脸前,巫纳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身子往后仰,愤愤地抢过一口干了,一碗清水喝得像酒。
宋颜乐坐在对面的大石头上跟他闲聊:“其实就算严策宁不找上门,你也会自己送来。”
巫纳不爽地看了她一眼,干嘛还说出来。他暗忖半天,矢口否认:“不是。白玛部和金戈部会这样,还不是因为你们。”
宋颜乐没有因他的狠话丧气,她转头看了一眼巫纳,“想你哥吗?”
巫纳撇过头不说话。
“你哥暂时还不能出来。”宋颜乐说。
许久,巫纳声音低落地说:“我知道,他帮坷屠干了很多坏事,两部的粮食估计也有好一部分是他帮坷屠运的。”
宋颜乐没有说话,她一直看得清巫纳这人本心不坏,他是想要大家都能吃饱的人,不然当初自己也不可能怎么容易说动他。
可惜,他一直信任敬仰的哥哥,跟着坷屠把自己家乡的粮食搬空了,叫两部子民痛苦不堪。他其实也很伤心,可他犟着不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