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彻底晕倒前,宋颜乐依稀记得那个带着无限希冀的目光,严策宁就这样仰头望着自己,问自己对他是什么看法。
她对严策宁是什么看法呢?
这么多年过去,她其实从未认真想过。她一直以为当初的严策宁与自己一样,并不明白情爱为何物,只是恰巧遇见了,性子合得来,便就定下婚约。
宋颜乐从未接触过真正的情爱,从小接触兵书战事,成长环境大多数是在野外战地,母亲也是个说走就走,说干就干的女人,她自知自己对情爱方面极少有过渴望。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是有过渴望的。是在与严策宁相处的那一年里,她以为那便就是爱。
其实不然,彼时他们尚年轻,她对情爱只停留在在浅层的认知,是以对严策宁的情只是浅薄的关系上。
她回想自己初遇严策宁时,她对这个人的感觉,确实是喜欢这个人,可却缺少了真正的情。
她对成亲这个想法没有太大的概念,当初遇见严策宁,稀里糊涂地觉得这人不错,要嫁就嫁了吧。但她从未想过自己对严策宁是哪种喜欢。
甚至在段锐给她下了毒,逼着她离开严策宁的时候,她都没有站在严策宁的角度考虑过。当时就觉得退婚就退婚,只要保证他性命无忧。
躺累了,宋颜乐坐起身,指腹轻触自己的唇。
好像自己真正开始理解情爱,是在那一瞬间——严策宁在阁楼拼死拉着快要坠楼的自己。
其实还有在重逢后,每一个她不曾留心的情动瞬间。
再次遇见,以为只是简单重逢,其实萌芽的情根在顺势攀延,直至包裹整颗心脏。
那严策宁呢?他对自己的感情到底是怎样的呢?
这么久了,严策宁从未正面问过她退婚的原因,宋颜乐想他一定是痛恨自己极了。甚至每次他吻自己,都觉得是在报复。
宋颜乐去到炊事房,几名火头军在生火、备菜,她随意拿了块饼。走到马厩喂了会儿马,去看了火器库,坐栅栏上看操练的将士,终于等到了天黑。
夜深,其中一间营帐内,细碎的布料刺啦声断断续续响起,宋颜乐握着匕首,终于在营帐角落裁出洞来。搬来一木箱遮住,人从里头轻巧钻出,一只白羽信鸽随即扑棱翅膀落在她面前。
宋颜乐抬指放在嘴前“嘘”了一声,玉两足轻巧踩着枯枝,歪头用黑漆漆的小圆珠子定定看她。
她从囊袋摸出一些饼渣子,递上前,玉犹豫片刻才上前啄食。
“小家伙还挺挑,下回再给你找些好吃的。”她一手捧着玉长途跋涉后赏赐的口粮,一手伸到它足边拆下细绳。
从细小的竹筒里倒出纸条,用火折子对着纸条下方照了一会儿,黑色字迹逐渐隐现,宋颜乐立刻把火折子灭了,借月光读信。
“一切照旧,误食毒花,切勿忧心……”宋颜乐无言一阵,重新打了火,毫不犹豫烧了纸,“陛下您可真有闲情雅致,毒花都吃……”
冷静下来,宋颜乐又想,皇上既然没有交代具体情况,那应该不方便说,或者局势还在他的把握之内,既然如此,她也不用再多操心。
就这样悄无声息静默片刻,她转眼看向玉。端着饼渣的手倏地拢起收回,玉正吃得欢,口粮莫名被剥夺,它疯狂扑棱翅膀反抗。
“嘘嘘嘘,别把人招来了,不然今夜你就要变成烤乳鸽!”这个威胁很有用,玉立马停了。
“帮我去找个人。”她挑起大氅的一角,凑到玉的面前,“记住没,就穿着这个样式颜色的衣裳,是个男人,你往西面飞,到了耶沙三部边境会有几面西境的旗帜插着,你就在那里等,若是看见有类似的人就飞回来。”
玉毛绒绒的小脑袋左歪右歪,腹腔发出“咕咕”几声。
宋颜乐叹气,玉虽然飞过那里几回,可常年都是在都城跑的,怕是路都记不熟,它也没见过严策宁,更别说让它认人了。
玉一跳一跳,跳到宋颜乐握成拳的手前,一下下用尖喙叮那只掠夺皇家劳动者粮食的罪恶之手。
宋颜乐打开给它吃,另一只手撑着腮,苦恼不已。
“要不你试试?”那只手再次合上,玉极度强烈扑翅膀反抗,甚至开始啄宋颜乐的小腿,啄地频率不一,可速度不减,可见有多不满。
“我知道,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回忆起路线?能不能变得强大点?帮帮我这一次。”
玉还在不停地啄她,从左手到右手,翅膀扑个不停,后面好像是累了,不啄了开始勾咬她身上披着的大氅。
宋颜乐放手将饼渣子递到它面前,没想到如饿虎的玉竟然没吃。她察觉不对,看玉勾咬大氅的动作,好像在示意她往右边看。
她望过去,那里就是大营边界围栏,没有什么东西。可直觉没有让她放弃,把玉放在有饼渣的手心上,缓步走过去。
越靠近那阵阵窸窣声越清晰,宋颜乐惊觉不好。她分析西境骑兵对这处地界熟悉,说不定早就在这处挖了什么地道,要真是这样,恐怕现在就是有骑兵在偷偷潜入。
她决定先凑近目测敌情,玉此刻倒是没有警觉心,竟还有心思吃食。她抬手把玉护在胸前,脚步放得极轻,如幽冥般靠近那方。
就在这时,一声“宋丫头”遽然打破紧张气氛,宋颜乐整个人朝后颤了一下,反应过来,劫后余生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心跳如鼓。
她走进了看,围栏下方土地被凿了洞,麻子叔正从外面爬进来,大半个身子爬进来了但卡了条腿,看清后,她一股邪火表在眼珠子上。
“麻子叔,大晚上不睡觉,跑来这装奸细干嘛。”她压低声说话,可见麻子一副落魄模样,愣是没脾气了。
“别笑,我可是冒死把你男人带回来了。”麻子一边抱怨一边从外面拉进来一具“横尸”,不,是横着的人。
是严策宁!
宋颜乐如闪电般跑上去,忘了玉还有玉的口粮还被她捧在手上,双手放空。
这一动作实实在在让玉身心受挫,身和粮一齐摔在地,还好玉敏捷,在坠地瞬间扑翅起飞,不然它会和那摊饼渣子一样,四散在泥地间,还被宋颜乐踩了一脚,瞬间不清踪影了。
玉幽怨的瞳几乎要射出万道利箭。
“他怎么了?”宋颜乐跟着把无比沉重的严策宁拖出来,咬着牙说话。
“受伤了,好在我跟过去了,不然你这丫头就成了小守寡的,说出去得被人笑话一辈子。”
宋颜乐没有闲情管麻子说了什么,一心检查严策宁的身子,脸上有两三道细小划痕,胸前一道刀口,右臂有血渗出,看不到伤口。
严策宁被送进了宋颜乐的营帐。翻出绷带、草药、纱布,扒了衣裳,好在伤口多但都不算严重,一顿擦拭完再敷上药。这还没完,宋颜乐捣鼓半天弄来一碗汤药,灌着给人喝下去才放下心。
麻子叔瘫坐在榻边吃酒。
适才忙不停地帮严策宁收拾,这会儿静下来宋颜乐才看清他赤.裸的半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疤痕。
麻子见她收拾得差不多,从宋颜乐营帐后方开的洞出去,假装自己是出去放水的,悠哉回自己营帐。
宋颜乐在榻边坐下,盯着严策宁看。
看了许久,终于吐出一气:“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
昏暗烛光只把这方照得亮堂,宋颜乐的视角看过去,昏睡中的严策宁在这样的光下俊美好看,这副眉眼只会在闭上时才显出一丝柔和。看人久了,周围空气仿佛都变得旖旎,她莫名觉得有些燥热。
忽然注意到严策宁颈侧沾了泥,她起身取来帕子拧干给擦干净。注意到脸还没给他擦,于是又洗干净帕子擦上去。
她的动作很轻,细到眼角、鼻翼,根根睫毛都要擦干净,角角落落都要擦,一张脸愣是擦了半天。当拿着湿帕子的手移到昏睡之人的薄唇上时,她动作一顿。
这人恃强凌弱亲了她两次,她吃了两次亏,偷偷要一回不过分吧。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于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在她背后推了一把,她俯身靠近,苦苦的草药味扑鼻而来。她轻吻了昏睡之人冰凉的唇角,一触即分,在退离毫厘之际,突然,近在咫尺的人睁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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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疏解
四目静止相对,一双眼深沉又讶异,另一双眼错愕又羞臊,在这毫厘的间隙,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棍棒挥乱,呆滞的两人都觉彼此呼吸凌乱。
他睁眼了?
他睁眼了!
宋颜乐如受惊鸟儿,撑着床沿就要起身,不料还未反应过来,手腕上一紧,整个人天翻地覆,视线跟着旋转,宋颜乐被压在了榻上。
因为用了力,牵动伤口扯出痛觉,严策宁闷哼了一声,宋颜乐手已经搭在他胸膛要推他,这下又不敢动了。
谁都没有说话,再次四目相对,位置却颠倒了。严策宁面上是病态的白,看人的眼神似幽怨又似委屈。
很奇怪,明明吃亏的还是她,为何她反倒觉得严策宁这副模样,好像自己真的欺负了他似的。
许久,宋颜乐决定在自我放弃边缘做一下挣扎,她说:“……你做梦了。”
骗傻子呢。
宋颜乐觉得太扯,干脆装死,闭上眼。
半天,察觉到迎面扑来一股热气,带着草药味,严策宁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你这样,是要我亲回去么?”
她倏地睁眼,手跟着抬起盖住自己半张脸。严策宁未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嘲讽,只是定定看着她,片刻后,他俯身吻在宋颜乐的手背上。
一如适才,冰凉柔软。
严策宁沉沉地开口:“为什么要亲我?”
宋颜乐眼睛落到撑在侧旁的手臂,不答反问:“我们要不要换下位置,你的伤……”声音捂在手心里显得又闷又委顿。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在渗出血珠的手臂,轻笑一声,回看眼下人:“原来你喜欢在上面。”
“不是——”果然要跟王八说理,想都别想,这话还没说完,眼前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宋颜乐趴在了严策宁身上。
他摁着人,又问:“说吧,为什么亲我?”
“你……”宋颜乐不敢动,怕碰到伤口,“我没亲,就是想帮你擦个脸。”
严策宁:“用嘴擦脸吗?”
宋颜乐双手撑着床板,不敢压着人,又挣脱不开,手都酸了:“这位爷,先把我放开。”
不料严策宁把她摁在自己胸膛,喉间哽塞一声,说:“我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我都知道了,宋颜乐,别想再骗我。”他的声音有些颤,继续说:“你真能骗人啊,这张嘴还骗过多少人,要不要我封起来,看你怎么敢再跟我撒谎。”
宋颜乐鼻头有些难受,一会就变得酸涩了,她没有说话,就这样趴着侧耳听。
“为什么不告诉我,段锐当年逼迫你,你遇到了险境。”
宋颜乐:“你当时——”
严策宁抢先说:“我当时就在马厩下躲着,我都听到了。”
原来当时他早就藏在那里了,还要躲着他吗?还有什么用?
宋颜乐淡淡道:“告诉你有什么用。”
她能感觉到身下的人肌肉瞬间紧绷,随即严策宁说:“现在告诉我,颜乐,现在告诉我。”他大手抚摸着宋颜乐的后脑,像顺着一只小猫的毛,一下接一下,试图让手下的小猫放下警惕。
宋颜乐在这样的抚慰下松了紧绷的弦,她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把脸埋在严策宁的胸膛。
严策宁动作没停,许久,他感觉到宋颜乐埋首的那一片被打湿,他怔忪,要把她的脸抬起来,结果宋颜乐在他怀里蹭着不肯起。
半天,宋颜乐闷闷的声音响起:“你会后悔的。”
严策宁坚定回:“不会。”
宋颜乐抽泣一声,“当年我与你退婚的,的确也是因为段锐才。”
“那是因为他给你下毒,逼你的。”
宋颜乐停顿片刻,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过了半天,她说:“还有其他原因,母亲离世前跟我说,要我日后协助皇上收复西境,都城内有西境奸细,要我与你退婚,再把你送到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严策宁有些疑惑,不解为何舒离要那样说,也不解为何要把他送去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难道那□□细有认识他的人?
可他没有问。
宋颜乐继续说:“洛安王爷在牢中过世,是因为我没有及时赶去救人。”
“什么?”严策宁手上动作停了。
“那时我早就决定好了,只是段锐多此一举来逼我与你退婚,甚至还提出可以救出你父亲的条件,但我深知洛安王爷确实犯了错,我并不想干预,不多时便得到洛安王爷在狱中被害的消息。”
严策宁愣了半天,随即双臂环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背:“他本就有罪,定是在外招惹了许多江湖是非才落至此下场,不怪你。”
“但若是未经此遭,你还能有家。”宋颜乐没有说出就算未经此遭,她可能还是会退婚的,收复西境没有这么简单,她也不想牵扯到任何人。
严策宁手落在她的脸颊上,在她耳边轻声说:“没有了。颜乐,在母亲走后,那就不是我的家了,他们从未把我当作家人看。”
宋颜乐不知道洛安王爷到低怎样对待严策宁,可她当时只觉得严策宁不能离开落安王府,也许当时她去看一眼落安王爷,都不会让他彻底没有归处。她用衣袖擦了把脸,想趴回去被严策宁摁住,她湿漉漉的眸子眨了眨,说:“干嘛?”
严策宁说:“我想要的那个家,是有你的家。”
宋颜乐又僵了,她从未想过严策宁从那时便认定了自己,也许是她理解错了,可严策宁又说:“我知道你不懂那些情爱,你从小就未曾接触过情,又怎么会看重。”
“我当时确实不想与你分开的,但……”
“但你为了我的安全,以及更重要的事,还是决定放弃我。”
“对不起,也许当年我费下脑子想个法子,就能不用伤害你了。”
“那你之后有没有想?”
“有的。”宋颜乐拂开他的手,重新趴回去,“我回去之后就想到了,把你藏起来,藏到只有我能找到的地方,就算段锐那家伙逼我,我死不承认就好了。”
可是总有人会找到他的,因为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况且她还有爹爹在家里,命运让她在抉择里无法两全。
严策宁破颜一笑,指缝游走在宋颜乐的发间,一下下梳着。他没有再说话,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在看到宋颜乐湿了眼后,他便说不出来了。
身上的小猫静静地趴着,炙热的气息打在胸前,痒痒的,牵掣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他只能感觉到心疼。
他经年魂牵梦绕的人此刻就趴在他在怀里,跟他诉说往事,即使知道她并没有彻底坦白,他也知足。
近耳的呼吸声渐渐平缓,严策宁环着人,一手轻轻掰过宋颜乐的下颌,垂眸看,小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