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前,严策宁命令完宋颜乐便自己下车,马车停在一处隐秘角落,墙角正好作遮掩,他从两名小兵口中得知蒙拓去处后独自前往。
那是一处四面围墙环绕的院落,外围由士兵严加看守,严策宁溜到屋顶,巡视院中情况,蒙拓就站在院中。
只见地上摆了一口大箱,片刻几名小兵又从屋里陆续搬出两口大箱,蒙拓说了几句话,他没听懂,接下来就见几口木箱都被打开。
定睛一看,全是火器,鸟铳、火绳枪、火药弹等。西境本就有这些东西,三箱还不算多,本不足以让他惊讶,可从样式、色泽、甚至火器表面上刻的字,一一都在证实,这批火器确实是从大庆来的。
当初宋颜乐提出让汉丰分担造火器一事审批下来,只有他们几个参与的知道,火器制造地一直保守看管,是谁敢把这批火器是怎么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运过来?
可不待他细想,他所处屋顶下的屋子里走出一人,那人背对着他,看不到真容。等待片刻,对面那头的屋里也走出一人,严策宁迅速俯身,整个身子趴在瓦上,严严实实地贴在屋脊背面。
院中响起了话音,说的是西境语,严策宁却觉无比熟悉。
他探头窥望,视线斜打过去,落在对面屋下站立的人。
是阚沙尔!
他们千防万防,不料阚沙尔根本不在耶沙三部,宋颜乐算错了这一步,近来明面上发生的种种,阚沙尔看在眼里,也算计在心里。
他在和对面人说话,严策宁耐心等待,背对之人终于开口,这一开口,又叫他怔住。
此人用大庆话说了一句,随即转换成西境语,这句话是——“你动了宋颜乐,越触到我的线了。”
心底早成雏形的猜忌仿佛在汲取他的意识一步步扩张。
宋颜乐离开大庆之后的那几日,叛军罪行不胫而走,尘封的流言相继涌出。
关于舒离在世,宋颜乐待在西境无人知晓的六年;她回都城后与自己定亲的一年;与自己定亲、退婚等流言。其中有他听过也有没听过的,可他唯一记得最清楚的是在他与宋颜乐退亲后,宋颜乐在都城的五年。
那些流言说,在他与宋颜乐退婚后,都城有一贵公子时不时亲临成国公府。
他自幼关在府里长大,从不与那些贵公子来往,对此人不甚了解。然而听到此人多次上门不是有其他事,而是向宋颜乐提亲时,他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他还听人说,舒离将军不久染了病,一年久治不愈,于寒冬腊月离世。出殡那日,宋颜乐竟反常要求打开棺盖,说是要再看一眼母亲。随行只有其父宋懿和几名家丁,流言传到一半愕然被截断,无人知晓舒离的棺木是否再被打开。
封棺再启是大忌,宋颜乐这么会如此要求?
严策宁只能听到这些表象,可他无从查证,阚沙尔对面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位贵公子?
动了宋颜乐的意思,是阚沙尔给宋颜乐下了毒?
严策宁趴在屋顶,盯着黑色瓦片,呼吸变得沉重。
当年一别两宽,他有意躲避,避开一切有关宋颜乐的消息。落安王府没落,这世上除了离世的母亲,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再让他眷恋。
他决意去他乡,大庆富饶国土,他考虑过回到落安故土,可那会让他忆起时时苛待他的父亲;然后他想到了汉丰,可汉丰是宋颜乐母亲的故乡;再然后他想到了禹川,禹川不会让他产生任何念想,这本是个最合适的地方。
可翌日,他跪见陛下,说出口的不是禹川,而是边境。他说自己要入军营,哪怕只是从个打杂小兵做起。
他当时竟荒唐地认为,自己去了禹川无事可做,闲暇时间多无法让自己忘怀。可真正去到边境,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浑然不觉自己在无意识中走着宋颜乐走过的路。
宋颜乐十岁回到边境营跟着舒离在军营,是从一名火头军做起的,他不知怎么也当起了火头军,营里炊事房每日都有他忙碌的影子,当属他最勤快。
宋颜乐受恩师传授兵法,他没有恩师便自己寻来兵书,每每到了不眠之夜便以研读兵书捱过,眼前却总浮现宋颜乐也在读兵书的幻画。
宋颜乐跟着舒离立下了赫赫军功,他便夜以继日磨炼,在北边争地一战赢得最大的一记战功。
有意避开者才是最难忘怀人。
经年自欺欺人,捱不过萌芽的心海,回首发觉爱意漫遍全身,融于血肉,涌溢出裂口,留下每一道唤作宋颜乐的疮疤。
他避着任何从都城传来的消息,避着回都受赏的日子,避着有关宋颜乐这个人的一切。
他那时全然不觉这一路走来竟重合了宋颜乐的过往。在那场决然的二次告别,他忽然意识到宋颜乐年少时在西境的六年他还未体会过,于是在乌日森带走宋颜乐之后,他并未在事先告知任何人,将军中事务打理好,将掌兵权暂交牧高与步信厚,他循着宋颜乐的脚步,踏进了西境。
游走于疮疤裂隙,寻一绝情人。
幻影在破灭,载着宋颜乐的马车早已无踪迹,严策宁再回到阚沙尔与蒙拓所在的院子,一路走来他还在想着另一个问题:
他在宋颜乐眼里算什么呢?
宋颜乐当年不肯与他说其中隐情,宁可违心也要与他分开,宁可落下这副病弱的身子,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也要用最硬的岩石垒起一道石壁,无论他怎么做,都砸不开。
阔别后见故人,怅然相望,她仍旧如此,在壁垒之后被挤压地喘不过气,也不肯露出一点脆弱给他看,他真的就这么不值得信任?
宋颜乐,我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
密草环绕,严策宁匍匐其间,视线盯着一里地外院子所在方向,嗅到一股混杂着血与泥腥。
他动了动唇,咬紧的牙关得到松懈,大量血丝从齿间蔓延,原来不是嗅到的,是他尝到的。
良久,他隐约听到一道低声呼叫,唤醒了麻醉的意识,他知道是麻子来了。
“臭小子,喊你几遍了?年纪轻轻,耳朵——”麻子正靠近他,声音戛然而止。
严策宁正好回了头,却不知他这双眸夹红,布满细丝,唇角带血的模样着实吓人。
麻子迟疑问道:“……严小子,被打了?”
严策宁迅速垂眸调整。
麻子盯着他看,作为一个情史、战史、杂七杂八史极其丰富的年近半百之人,显然觉出了什么。而经他这几日的观察,可以肯定这大傻愣此时状态是为情所伤,伤得有些……走火入魔。
可他不会去说教,只等严策宁独自调适。好在大傻愣调得快,若是让他等超过五个数,一记断掌拍定会落在他的脑门,麻子才不管他是什么四军营的大统领。
严策宁转头,像是没话找话,“宋颜乐已经被送回去了。”
“当然,若这点小事都不能办成,你脑门已经被我拍烂了。”麻子说完才发现他竟说出了内心真实想法。
严策宁:“……”
结束短暂沉默,两人齐齐看向那处院落,严策宁与麻子各自交换信息。
麻子“嘶”了一声。
“怎么了?”严策宁问。
麻子:“院里那与阚沙尔对峙的年轻人……你听不懂西境语,我告诉你,那人就是内阁首辅段盛奇之子——段锐。”
段锐?
严策宁连那些贵公子都从未有过来往,更不会对此人有了解。
麻子询问:“接下来这么做?整个金戈部城估计都已经被阚沙尔包围了,而这个段锐又不知是敌是我,这个鳖我当得实在委屈。”
“既然能在这里看到阚沙尔,那乌日森那边也不会平稳,我见适才段锐与阚沙尔对峙的模样,他应该有十足的把柄捏在手里。”说到把柄,严策宁才想起一直在笼中关押的一个人。
若阚沙尔真是伤了宋颜乐的人,谁也不会好过。
仓鸟驰骋当空,越过金戈部城门,由乌日森专养的仓鸟很有灵气,会寻着高树作遮掩,躲过阚沙尔的兵马,回到白玛部城外乌日森的营地。
乔越霁本以为是乌日森传捷报回来,不料来信的却是严策宁,他扫过笺纸,甚至不敢相信再看了一眼,旋即不容迟疑动起身。
而乌日森本人正被莫名围住,不悦摆在脸上。苏晟得救后出来迎接乌日森,看到是这副场面霎时愣住。
他们知道为首之人是大庆来的,可就是他领着的兵,是严策宁的铁骑兵。
是谁还能越俎代庖,越过严策宁,直接号令铁骑兵?
只见那人走向乌日森,自报家门:“我乃四军营新统领左萧,奉旨前来收复西境,因乌日森一月前伤我大庆将士,现要将你们一并关押。念你们心有悔悟,助我军攻下金戈部,待耶沙三部一并收回,功可抵过。”
所有变动都毫无预兆。
人群嘈杂议声顿起,听得懂的人传递给听不懂的人,到最后,所有参与了战役的人无不只有惊愕、疑惑与愤怒。
这是摆明地立个罪名抢军功,顺承到手的羔羊哪有轻易饶过的道理,借此拐弯抹角利用一番,又恰恰好名正言顺、言之有理。可试问这个左萧,他带来的兵有哪个动了刀子,用了力气的?
乌日森很无奈,也很无言,转头看向苏晟笑出声,“这是被自己人打进笼里了?哥哥毕生的执念,追求的信仰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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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革职
院子内涌出大量人影。
只见段锐被反手绑住,随即整个人被扔在马上,由马驮着,阚沙尔带着人打马朝城门奔去。
麻子奇怪:“段锐是想跟阚沙尔协商,结果没协成?”
严策宁抿紧唇:“说不准。”
麻子又问:“那你怎么看?”
严策宁:“此时重点不是这个。”
严策宁一脸平静,麻子意识到什么,扭头一看,就在那院子方向,一伙密集人群正朝他们躲藏的方向冲过来。
丫的,早被人发现咯。
“欠抽,把话说明白会死吗?”骂人的同时麻子已经抄起刀冲上去,身后一众弟兄也一并上前。
严策宁腿上伤还未痊愈,砍人动作钝了些,可丝毫不影响他得空之际还要还嘴两句:“您老该尽早颐养天年,这么大脚步声都听不见。”
麻子踹翻一人,头也不回:“你个小崽子,就该让宋丫头狠狠教训你一回。”
严策宁一笑:“我喜得很。”
马车在稳步行驶,哥俩小兵一心赶路,丝毫没有注意到马车内的动静。
宋颜乐在马车后壁破了一个洞,这事她在严策宁出去时偷摸干了,用氅衣一遮,什么也看不见。
宋颜乐毫不犹豫,探出半个身子就跳下去,滚了十几圈才堪堪停住。还好路算平坦,照那两人赶车的速度,她得滚完整条街才能停。
她往回头跑,跑到一半远远看见一批人马,她立即躲在巷子一隅。
围栏正好把整个身子挡住,她露出一只眼睛看,本以为是蒙拓的队伍,不料竟在那列兵马中瞥见一人,她霎时僵住。
怎么、怎么会是阚沙尔?
她想得出神,半颗头露在外面,还不足以让人发现,却叫那马背上驮着的人看个正着。
目光触及那一瞬,宋颜乐避之不及,认出了那是段锐,身子又是一僵。
宋颜乐看着那抹影子离去,浑身仿佛被抽了筋,瘫软在地,背抵着墙,竟觉难以呼吸。
段锐怎么会出现在这?
宋颜乐心有不安,腹部传来阵阵痛意,她强忍着,撑地起身,朝着适才队伍离去的方向走。
城楼之下,乔越霁领兵位列前头,鼓声响,战声起。
蒙拓站在城楼上,不屑地嚼着肉干,再咬一口,吐掉,拎起大刀冲向城下。
乔越霁奋力砍杀着,他很清楚自己握着刀柄的手已经沁出汗,混乱中瞥到蒙拓出了城,下令后退。
将士一边向后退,一边砍杀着还欲上前的西境骑兵。他们本来是愈战愈勇,见对方一步步引诱似的后退,便停止了攻势。
蒙拓朝乔越霁喊:“玩儿的什么花样?大庆来的毛小子,早点投降,我给你个痛快的死法。”
乔越霁听不懂,只当他在放屁。
两方寂静,随即一阵车轱辘声滚滚而来,只见乔越霁身后出现一个盖着黑布的方形车。
蒙拓一哂,估摸着是什么火炮。这玩意儿我们西境还少吗?
黑布一下,蒙拓表情瞬间变了。
只见那是一辆囚车,囚车上正瘫坐着一人,蓬头垢发,衣衫沾了血渍。那人抬起头,面颊青肿,眼神凶恶,赫然是坷屠。
蒙拓极其不爽,因为他讨厌这个公子哥。
坷屠看着蒙拓,大吼:“你还在等什么,还不快撤兵。”他就是冲着自己人,眼神也并不和善。
蒙拓此刻恨不能让他多在那笼子里待久点,可这是阚沙尔的儿子,他又不得不救。
乔越霁握刀的手松了一分,叫身边的人对蒙拓说:“把城门打开,放人。”
“你要我放什么人?”蒙拓说:“我们这可没有抓什么人?”
声落,乔越霁走到坷屠面前,刀尖伸进囚车,停在坷屠颈前,用眼神逼视。
坷屠咽了口唾沫,想动又被乔越霁喝停。同样紧张的还有蒙拓,本是胜券在握的,此时竟被人用自己最讨厌的人威胁,他霎时对那囚车里的人感到无比厌恶。
蒙拓缓缓抬手立掌,刚要劈下示意将士后退开城门,却听到后方传来蹄声。
城门再开,乔越霁看到为首之人,那人生得极其强悍,他们距自己一段距离停下,乔越霁不知此人,却知道后方被人从马背上扯下来的男子。
乔越霁在宫中长大,自然认得,那是首辅之子段锐。
他看向囚车的坷屠,额上冒出了汗珠,刀握得愈发紧。
不知所措间,阚沙尔不疾不徐,用大庆话上前自报姓名,让乔越霁一惊,竟是阚沙尔。
这下更不知该怎么办。
此时,阚沙尔后方突然响起马蹄踏声,随即几束火头箭射来,士兵纷纷退到一旁,在众人反应过来后,就见一匹马首当其冲,背上是一男子。
乔越霁如逢甘霖。
阚沙尔并未派人阻拦,等严策宁一队人奔到自己对立面,反而冲他一笑:“好久不见,严大将军。”
严策宁面色凌然,阴鸷的眼神仿佛能刺穿人。
乔越霁即刻上前问道:“将军,人要放吗?”
严策宁朝囚车里的人一瞥,“放?为什么要放,你以为阚沙尔真会为了一滩烂泥放过拿下我们的机会?”
后方的坷屠觉出有些不妙
阚沙尔会不会救他?他心想。
因为就连他这个亲儿子,内心都有无法确定自己父亲心意的念头。
这不是无凭无据,阚沙尔虽将金戈部与白玛部交予他管理,却一直对他漠不关心。
对面的蒙拓似乎想赌一把,赌阚沙尔并不想救坷屠,毕竟这位战神最看重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