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向香菱和锅巴一颔首:“那么香菱,锅巴,我与华予就先告辞了,改日再见。”
香菱和锅巴一个说着再见,一个唔姆姆地摆手,可在钟离旋身向暮色里走去时,他们忽然听到小华予脆生生地喊人:“钟离!”
他们见钟离不解地望过去:“怎么这样叫我?”
小华予反而喊的更欢了:“钟离!”
“钟离!”
“钟离!”
她一边喊一边蹭钟离的鬓角,好像叫不完般的,他们看见钟离在叹气,在微笑,最后他们的对话在夜中的辉煌灯火里变成了繁碎的往复循环。
“钟离!”
“嗯。”
“钟离!”
“嗯。”
……
◇玖
又是一年春天,翘英庄的茶花开了,清醇的春茶也开始炒制了。
作为博古通今的往生堂客卿,钟离又应邀去富商宅邸品茶。客卿先生能将百味分得清清楚楚,他带来的小姑娘也不遑多让,虽然不怎么会说话,让她指茶的好坏,却分辨的一清二楚。
客卿先生在茶席上解释的有点像在夸耀了:“她虽道不出各种茶的鉴语,好坏却是了如指掌,只是她不怎么挑剔,什么滋味都能咽下。”
众人啧啧称奇,小华予差点被灌了一肚子茶水,好在被钟离拦下。他们离开翘英庄时,还被陆续塞了一大包茶叶,结果就成了钟离两大包,小华予提了两小包。
他们晃着手里的系绳走在茶花盛开的径路上,雪白玉茗在翠绿攒叶间,朱缨吞火一尺盈,钟离见小华予盯着一路的茶花,他偏首问道:“可是想要?”
小华予点点头,又颠颠头,她强调一遍:“花!”
话是这样说,眼睛却看着别的方向,钟离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一瞬间明悟。她看的是华光林的方向。
“那便走吧。”
两人一路从翘英庄到了华光林。
华光林有巍然石柱栈道林立,柱下平原有伴有潺湲流水,春日里岸边鲜花如海,华予原先总爱在姹紫嫣红里薅几朵,存到来年海灯节编花环。
果然到了她的薅花点,即便不太记得,她也肉眼可见的高兴起来。小华予先在漫山遍野的花里疯跑一阵,她有些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地上,抬头看天。
云卷云舒,各形各状的云彩流去,小华予倏而抬起手,往碧落一指:“龙!”
钟离也放眼眺去,果然见龙形的云张牙舞爪地飘来,看模样还有些像他化出的龙身。他低头想夸她一句“的确像”,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小华予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龙!”
“……”这是想到绒毛了,钟离罕见地停顿片刻。他叹息道:“在黄金屋。”
小华予才不管什么黄金屋白银屋,她当下只有一个念头:“龙!”
“……不在我身上,不如我去寻条别的来。”
“龙,毛毛,龙!”
“龙龙龙!”
她这倔强话是从哪学来的?钟离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在声声叫唤里败下阵来。他先前给她骑过,再化为龙身与她玩耍也不是不行,只是毕竟山野间可能也有猎户经过,不宜大张旗鼓。
“……”
春天的繁花里,蓬乱白发的女孩儿捧着只袖珍的深褐龙,他头上两只灿金角在日光下烁着斑斓的光,原本理应威严庄肃,却因为体型的缩小,薄日月的龙也变得可爱起来了。
小华予屏气敛息抱着小小的龙,她嘀咕道:“毛毛,猫猫龙。”
也不知道在咕哝些什么。
钟离头次对小华予的话产生了费解,可小华予并不会给他解释,他只能让小华予像抚摸清风一样,在他龙身的鬃毛揉来拂去。他闭了眼,长长地叹息,这或许也是契约的一部分吧。
小华予又忽然把他举起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她蹙眉沉思片刻,小跑到前边,弯腰摘了朵粉白的春鹃。
她垂头看了眼贴在她胸前的猫猫龙脑袋,又瞥了眼手里的花,像是觉得相配不上,小华予嫌弃地把手里的杜鹃抛掉,接着左右环顾,发现株枝头开得绚烂的白碧桃。她眼睛登时一亮,来去如风地跑了过去。
白碧桃交枝叠蕊,只是绽开最好看的那朵枝梢有些高,小华予皱着脸想了想,她把袖子一揎,摩拳擦掌往皴皮树干一抱,她要爬上去采!
只不过没爬多少,后襟就被身后的手拎住了,她低头一瞧,缠脖颈的猫猫龙没了。
重新化人的钟离无奈地放下震惊的她:“不必冒险,倘若你要的是这个。”他向小华予递出手,摊开的掌心里赫然是她想要的那朵白碧桃:“我已经替你摘下了。”
可出乎钟离意料的是,小华予还是维持着震惊的神情没变,他困惑地见她用力盯自己:“大!”又低头看他手里的白碧桃:“小!”
她陡然鼓起了腮。
像是平地起了舒快的风,熟悉的元素力在他手心绽开,那是犹如春天一样的草木香,又带着股不肯服输巍然屹立的山的气息。
他手里叠瓣的白碧桃急遽变硕丰,散逸馥香。
——她的元素力恢复了。
很大一朵,小华予终于满意了,她看向他:“戴!”
可惜花枝还没捞到手里,她就因为第一次消耗元素力过甚,当即腿脚一软,于是被钟离抱了起来,脸埋在他肩窝里发晕。
站在凉荫下,落英缤纷而下,钟离轻轻将白碧桃别在小华予蓬发间,眼睫在春风中微颤。
元素力恢复了,那么“大”华予也很快要回来了罢。
他,等到了啊。
第27章 置新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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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华予恢复元素力的第一个春日后,她仿佛时光停滞的身体就开始成长,往生堂也好,旅行者也罢,看到吐词明显增多的小华予,总是惊奇地对钟离说,先生你看她是不是又长高了点,小孩子都是长大得那么快的吗?
客卿只是笑着继续纠正他们口里的“小孩子”,他们恍然大悟“哦哦”是华予姑娘,本来他们怎样也相信不了孩子不是客卿的,在日积月累下也逐渐接受了这样的事实,还得归根于客卿锲而不舍地纠正。
即使对客卿先生持之以恒的耐心解释很是钦佩,大抵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从故纸堆里汲取那么多“常识”,可如若女孩儿是华予姑娘,钟离先生是不是又和她太亲近了点……?再说了,变小这种事还蛮像传奇话本的,钟离先生是不是和仙人有什么关系啊?众人私下呶呶杂谈,偷问胡堂主,胡堂主只是神秘一笑,什么也没告诉他们。
在往生堂一干看八卦的翘首以盼里,他们期待的主人公还真就回来了。
实际上,华予正式恢复原状,是在她回来的第二年的深秋。
她的魂魄已经蓄养的差不多,只是大概长到十岁的模样,身体就没了动静,仙人们有些着急,一度怀疑血肉和灵魂的融合出现了问题——他们是知道帝君在这具身躯上花了多少心血的。可看华予的元素力复原,依旧和他们估计的差不了多少,按捺不住问了帝君,帝君说需要一点契机。
契约和随机有什么分别?帝君比起所有人来说都应该更为着急,他却一如既往的平静,大家都很是感叹帝君气定神闲的功夫,他最为年长,经历的风波足以将他洗礼成风霜不侵的模样,只是帝君听了他们的话笑了,说他哪来这样的禅定,自己只是容易满足罢了。
钟离是在自己的宅邸迎来的那份“契机”。
他在璃月港有座宅院,是往生堂上一代堂主、胡堂主的爷爷因为契约赠给他的,那是个一进的小院落,不大,但五脏俱全。
庭院有株银杏,扇状的叶片总在秋日随风坠下,青石云纹的桌凳上会铺满碎金,角落还种着几株不高的桂树,细小如米的木樨眼下在倾吐芬芳,将鹤兰的影壁都浸得幽香。红木柱,小青瓦,这是座明舒的院子,处处通着主人布置的雅。
美中不足的是从往生堂或闲逛归来时,这份雅致却透着空旷,戏台的金碧辉煌与吆喝鼓掌都来不到这里。这里的主人已经习惯了这样一种残缺,活着未必事事圆满,他早已接受,填满的残缺也许也会带来别的残缺,但人的声音从门后慌张地念叨他名字时,他还是惊讶地抬起了头,去看紧闭的门牑。
“完、完蛋啦!为什么我恢复正常的像个笨蛋!呜啊救命!救命啊!诶?等、等一下,摩拉克——钟离,钟离你现在在门口吗?”
不是孩童的稚嫩声线,那是他熟悉的与他同行了千年的少女声音,可说出的话不是什么感人至深的哭喊,门背后也插了闩,誓死要将其他人和自己隔绝。饶是八风不动的钟离,在这一刻也产生了“我是不是期盼的太过是以出现了幻听”的怀疑。可门里快要凌乱的疑似幻觉抓住了救命稻草,她一个劲地喊:
“救命钟离,我变回来了,但是没衣服,我身上的元素力太少了变不出来现在披着床单凉飕飕。我壶在你身上也没用衣柜上锁啦,没我元素力打不开,而且只有外披,你帮我买几件回来吧啊啾!”
华予在门后惊天动地的打了个喷嚏,深秋时分,不光有岩桂吐香,身边的气候也凉爽,屋里就更不消说了。
这的确不是幻觉,因为他确实忘了魔神需要衣衫这件事,没心念的事也不可能化为幻觉。钟离从一瞬的恍神中清醒过来,他罕见地有点懵怔。
山鬼一向取薜荔女萝化衣,后来的衣裳大多来自心猿的馈赠,纵然是小华予的衣饰,也是移魂当天有养徒经历的留云备好的。他和华予就没这份概念,然而岩王帝君“仙逝”,璃月现在已经是无神的国度了,他们理应像人一样的活。
所以,添置衣物十分迫切。
就算是岩王帝君,也没法在没有材料的状况下变出衣裳,还好小华予因为今天赖床,留在了宅院里。按人类的常识,他现在也不应该隔门将自己的外衣给她,毕竟元素力入门,也会拥有“眼睛”。
“你稍等,我去绯云坡的成衣店。”钟离做出了决定,他记忆很好,所以又对华予说道:“你才恢复,元素力不丰,眼下身躯与人身差不太多,房里有衣柜,有几件弥怒给我做的外衣挂着,你取几件来围上,不要受了寒。”
“唔嗯好晓得了——啊?我是在你房间里?!我就说被子怎么挺大的,虽然我变小经历的记忆有点模糊,但我分明记得我盖的是小被子。我为什么会在你房里?”
华予震惊地连珠般问出,连喷嚏都忘了打,钟离给她仔细解释:“昨天下了暴雨,你怕打雷,一定要睡我身边,于我而言,也非为难事,所以便应了你。”
“打雷?我?什么玩意?”华予愈加震惊了:“小号的我什么臭不要脸的东西?!”
钟离眨眨眼,他对华予话里的“臭不要脸”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刚想出声问句“为何这样说”,就被华予一连串的剧烈咳嗽驱走了。事有轻重缓急,说辞还是回来再问,钟离踏上了前往成衣店的道路。
成衣店的老板如意今天很闲。
冬衣还未上,秋衣卖了一批,现在正处于季节的中间,买衣尴尬的时期。店里没什么客人,她无聊地数着门前树上的叶子有几片,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神仪明秀,轩然霞举,栀金眼眸沉稳的像山岩巍峨,金线黑衫鲜华。
如意不认得来人是谁,却也悄悄挺直了背脊,来招待这位贵公子模样的年轻客人:“客人,欢迎,您是要买男衣么?我店里虽主营女性服饰,但也有几件称得上你身份的衣裳。”
来客摇了摇头:“我来买女子衣衫。”
给伴侣来买,这不稀奇,如意连忙问道:“您要上衣还是下裳?我们这绫罗锦缎样样都有!”
来客思索了一下:“唔,全都要。”
如意一懵:“您的意思是?”
“上衣下裳,寝衣足履,小衣罗袜,我全都要。”
来客的补充激得如意一机灵,她眼光逐渐不善,为免误伤,她又警惕问道:“您是给您的谁买的这些东西?”
来客迟疑片刻,像是不知道界定赠人者的身份,他偏了头,眼神居然显得有些纯良无辜:“……挚友?”
如意爆发了:“挚你娘的友,什么朋友会从里到外一套买下来,连胸衣都不放过是吧!看你一派斯文的原来是个变态,滚滚滚!再不走,我要向千岩军举报了!”
如意还在咬牙切齿想城里哪个姐妹遭了这货的毒手,她摩拳擦掌准备去告示栏里贴点警示,就见来客有些遗憾地自语:“对常人来说,似乎的确有些不妥,那便换种办法吧。”
什么办法?如意眼睁睁看着客人自说自话地离开,她本以为一切结束,结果没过多久,这客人带了位白发老妪前来。
如意头发都快竖起来了,她见黑发客人看向老妪:“你在常人里呆的更久,只能请你为我说项,她与你以前身高相似,衣物应该不难买。”
吓死她了,她还以为这客人有什么特殊癖好呢。
老妪,也就是萍姥姥从路上就一直哭笑不得,到了店里看到老板神情,更是哭笑不得。这从魔神的角度来说都很奇怪,帝君偏偏半点知觉都没有,她也只能尽力扭转帝君可疑人士的形象:“这位老板,我……孙女出了意外滚泥里去了,她是山里来的,没多带衣衫,所以得从头到脚另置一套。”
“是么?”如意将信将疑。这位老妪她是认得的,她曾经在烟绯律师那做过法律咨询,听律师喊她师傅,倘若是律师小姐的长辈,理应可靠,虽然这男人怎么看怎么可疑就是了,就算是男女朋友,从头买到脚也让她想起昨天看到的囚禁向恐怖小说了喂!
大不了去和烟绯律师问一句就是了。如意想了想,还是没舍得在生意萧条的现状下放过这笔生意:“那好吧,两位请挑。但私密衣物,这位男客人还是避一避嫌的好。”
黑衣客人并无不可,于是如意带着两位客人开始挑衣裳。意外的是,这疑似变态的黑衣客人还挺懂行,什么布料什么产地说的一清二楚,连怎样染霓裳花料的棉匹不晕色也如数家珍。如意逐渐佩服,可惜在买小衣足袜又出了件让她嘴角抽搐的事。
萍姥姥犯了难,虽说她年轻时和小花姐姐身高身材相似,但终归是不一样的,她该给她挑什么尺码?
她实在分不清东南西北,哪怕会让老板目瞪口呆,她也顾不得了,实在是小花姐姐打着喷嚏等人来救呢!于是求助地问门外的帝君:“帝……钟离先生,她需要什么码数?”
钟离先生淡定的很:“你报,我来说。”
如意三观俱碎地目睹了两人火速敲定尺码的全过程,连要不要花边都商榷完了。不是,就这样她还让他站在外边做什么,他站外边和里面有什么区别!
她把她惊掉的下巴安回去,然后魂不守舍地把他们选的衣袜包起来。别说,算算又是一大笔进项,这位钟离先生手笔还挺大,到哪都是我全要了。
“承蒙惠顾,一共两万摩拉。”
如意将纸袋放在柜台上,她打完算盘,准备结账,就见这位钟离先生思索了片刻,有些恍然:“……原来如此,胡堂主送的钱夹果然不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