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林感知到这份喜悦,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好似真要赶着去吃点心似的。在他印象里,侯阳王夫妇乃是皇亲国戚,该是不苟言笑的人物,他也曾以为侯阳王府里必然规矩多如牛毛,气氛庄严肃穆。可如今进来了才惊觉并非如此,王爷与王妃其实十分平易近人,对下人也温和宽厚,府中规矩也没有多到令人发指,反而都亲如一家,其乐融融。
阖府上下,没有一处是他不向往的。
直到侯宛儿居住的云舒院近在眼前,克林才收回游离天外的心思,他抱紧怀里的画轴,对院外值守的婢女颔首致意:“左相府克林前来拜见郡主,劳请姐姐替我通传一声。”
“请公子稍等,奴婢这就去。”小婢女掩嘴偷笑着跑进去了。
屋内侯斯年正在和侯宛儿说着话,谈的大抵都是一些关于日常吃穿用度上的事,若不是沈奚准再三交代他要多关心女儿,侯斯年怕还是一年也来不了侯宛儿这里一趟,次数都不如去马房的次数来的多,又怎么坐在这里聊这些?
他按着沈奚准的吩咐,一板一眼的颇像在办公事,亏得侯宛儿能忍住,还一项一项的答,父女两人之间跟上了发条似的,不是一般生硬。
所以那小婢女进来时可让两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既然有客,那本王就不打扰了。”侯斯年说罢就站起身,侯宛儿欲言又止,但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还是恭送父亲。
侯斯年点了个头便朝外走去,玉珠叹息道:“郡主既然不喜那克林总来,为何不趁此机会与王爷说呢?”
侯宛儿千愁万绪,“父亲政务繁忙,我又怎敢拿这些小事烦他。”
玉珠愁道:“奴婢斗胆,郡主真的不必在王爷面前如此小心翼翼。”
侯宛儿过了许久才低声道:“你不懂……”
“唉。”主仆两人虽心思不同,却都很怅然。
侯斯年一直都看克林顺眼,所以这次也停了下来,温和问他道:“来找宛儿。”
“是。”
见他手里抱着的布包,侯斯年道:“怀里的是什么?”
克林献宝一样将画轴捧上来,“是克林偶然得到的一幅《庆轲刺秦王》的羊皮画,卖的人说是在秦砖上拓下来的。克林觉得稀罕,便拿来给郡主瞧瞧。”
“哦?”侯斯年来了点兴致,“本王可否有幸一观?”
“当然。”
克林在仆人帮助下将羊皮画布展开,那是一件两米来长的缝拼羊皮,十二块秦室砖画拓烙其上,确实新颖,但一眼也能看出来是仿品,侯斯年笑了笑,叫人收起来了。
“难得你有这份心思,进去吧。”
“是。”
克林恭敬的目送他离开,目光瞥见他身旁随从手里抱着一个果匣,面上不禁露出了些许疑惑。
冀州糕点铺?这个店标名字克林觉着十分眼熟,他好似在哪里瞧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在哪处。克林只好压下心头疑惑,将这个铺名暗暗留意住,抱好画轴去见侯宛儿了。
克林心里想着这事,回到家中后,在书房翻找了一阵,终于被他翻出了那封被压在书里的不知是谁送来的信纸,冀州点心铺几个字赫然在其中写着。
克林攥着信纸陷入了沉思,或许……这上头写的,也可以一试?
为了验知真假,克林试探的买了纸上几样东西送到了侯阳王府,他不忘偷偷问了侯宛儿的婢女玉珠,不出所料,小婢女支支吾吾的说这些确实都是侯宛儿喜欢的。
克林一下茅塞顿开,心想原来这送信之人还真的是个好心人,但究竟是谁,为何帮他又不愿意留个姓名?克林心有疑惑,但也在看到侯宛儿无意间露出的笑意时,忘却的一干二净。
再之后克林来侯阳王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他能得到侯宛儿芳心还遥遥无期,但起码侯宛儿不会再找借口赶他出去了,这楞小子福至心灵,便一趟一趟去的更勤,却不知这一番举动,把侯宛儿愁的左右为难。
她不知克林最近是开了什么窍,白日里又给她送来了城西冀州糕点铺的七巧点心,是她最爱吃的那家,点心各个也都精巧可爱,闻着也香甜可口,可她就是连动都不想动。
她看着面前的点心发了一会儿愁,最后对玉珠说道:“这些你都拿去吃了吧。”
“啊?”玉珠捧着盒子一脸呆滞,“这些不都是您喜欢吃的吗?”
侯宛儿愁眉不展,“我实在没有胃口。”
玉珠斟酌道:“那……那要不放着?等明天您再吃?”
“不必了。”侯宛儿疲倦道:“你拿去吃就是了。”
可玉珠仍在犹豫,“这……这不好吧,毕竟……是公子送来的。”
侯宛儿已经不肯说话了。
玉珠讨了个没趣,只得谢恩道:“那奴婢多谢群主。”
她见侯宛儿心事重重,也没有再继续打扰,识趣的为她铺好床后便带上门离开了。房间里很快只剩下了侯宛儿一个人,克林带来的七巧点心已经被玉珠拿了出去,浓郁的甜蜜气味已经消散,只隐隐的留下了一些来不及被吹走的,仍能被鼻尖捕捉到的熟悉香气。
就是这一份若有若无的味道,才让侯宛儿越发思念起刘贸云来。她实在记忆犹新,刘贸云也曾是这样,不惜起个大早从城东跑到城西去,为她买一盒糕点铺里刚出锅的点心,有时夏冬,有时飘雪刮风,他也都一如既往。
因他总去,弄得城西冀州糕点铺的老板都晓得他,每次他去时都对他说笑道:“世子何必每每起个大早,我们有专门跑腿的伙计,可以让他们去送呀!”
那时刘贸云说:“那送去的可还是这每日刚出锅的第一笼?”
“这可说不好。”
“那便算了。”刘贸云满面春风道:“我有一个妹妹,我平日里很是宠爱她,我只想买你这店里刚出锅的第一笼送到她手上。”
这说大不小的长安城,益王府世子真有妹妹还是假有妹妹,铺子老板又怎会没听过一二?他笑道:“这位小姐真有福气,想来一定很美吧!”
刘贸云郑重其事:“当得起天姿国色四个字。”
“哈哈。”老板忍俊不禁,一边将点心递给他一边道:“我们这种小老百姓怕是没有缘分见,不过看世子这样疼她,小老板我就再送世子四个字如何?”
“什么?”
“情人眼里出西施。”
这哪是四字,刘贸云却依然开怀大笑,当即从怀里摸出一锭金子抛过去,“不用找了!”
直到他上了马车,那小老板还激动的朝他连连作揖……
侯宛儿眼中浮现出笑意,仿佛眼前就是那人英俊明朗的面庞。但回忆转淡,眼前虚幻的人影也渐渐消失不见,她才伤心起来,喃喃自语道:“表哥,我想你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可房间里空荡,无人能够作答。
窗外月光清冷,远在古滇国的刘贸云站在廊下,在这异乡夜晚对着异乡月亮,如何不也思念起长安的妹子来呢?
他在月下长廊里站了许久,最后折身到书房铺上了纸笔。
踌躇了一番,这才提笔写道:
“数日不见卿卿,可还安否?吾甚念之,不知卿卿可善食?可安寝?身体无恙耶?无病也?莫欺君乎?亦……未倾心他人?
吾近心辄不安,卿卿莫笑,吾明知卿谓吾之意,然吾犹惧卿为人夺。
吾方才噩梦,梦克林觅卿欲与我夺之,怒之,正欲挞之,梦而觉矣,故甚怫郁。吾今不在卿卿左右,若其来,卿必拒之,卿只许说我。
卿卿勿虑,待吾收古滇入囊中,必归矣。吾在此皆安好,盖上使,故古滇国者谓我者甚善。
谓之,不知卿卿可知滇国女子衣饰,吾知善,故已令人织之,归与汝为币。以卿孰其更美,笑。
吾思汝矣,愿一切善。”
刘贸云写完又仔仔细细查对了几遍,看没有别字,亦没有丑字,这才郑重在信封外又添上一行――
吾妹亲启,兄贸云敬上。
他从笼里选了一只信鸽,但转念一想此时半夜,这物就是放了出去,也多半会待在某个树梢睡上一宿,一颗满怀期待的心瞬间失望了个七零八落。
可他心意如此着急,又怎能等到天亮?刘贸云来回抚摸着鸽子,碎碎念叨:“劳你辛苦一趟,将此信稳妥带到她身旁去,本世子念你恩情,日后定喂你上好香米。”
鸽子咕咕两声,似对似答。刘贸云将信小心翼翼绑好,还未来得及再嘱咐什么,那鸽子已经扑棱一下从窗户飞入淡淡的夜色中去了。
第23章 殿前椒开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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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这封信什么时候才能送到侯宛儿的手中,刘贸云寸阴若岁,等的望眼欲穿。就这样又过了几日,他才终于盼来一封自长安飞鸽而来的信件。
刘贸云欣喜的打开,却见里头并不是侯宛儿的字迹,信上内容简单只有寥寥数字,但刘贸云看的却是血冲脑门,火冒三丈。
他将信纸狠狠地揉碎在掌心,是又惊又怒,“母亲!您到底是要做什么?非要棒打鸳鸯才能如意吗!?”
他怒气冲冲地往外走,正要进门的副将来不及躲闪,还被他狠狠撞了个正着。
“嘶……”
刘贸云面色山雨欲来,高大的身形风也似的消失在廊前,那副将只得自认倒霉的揉了揉自己被撞疼的肩膀,“世子是怎么了?”
值守护卫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怕是有什么要事要去处理吧?”
要事?可他怎么没听说?那副将疑惑的冲着刘贸云远去的方向多瞧了两眼,想刘贸云近来脾气确实大的很,也就并未在意了。直到过了一会儿,马房的马奴心急火燎地跑来,大呼道:“将军不好!益王世子刚刚牵了一匹千里马,已经往长安去了!”
副将吓了一跳,“你说刘贸云?”
“是啊!”马奴急的在原地直跳脚,催促道:“将军您快些追吧!陛下未颁诏书让我们回去,世子擅自离开古滇,那可是重罪啊!”
何止重罪?若刘贸云不出意外还好,朝廷知道了也顶多处置他一人,可此处紧临西羌,一旦他被劫成人质,他们这些人都可以以死谢罪去了!
身处异乡,边关局势又如此动荡,这刘贸云怎能如此儿戏说走就走?不顾旁人死活要死也要拉他们垫背吗?副将气的大骂,但还是不得不赶紧带人去追。可刘贸云骑的是顶好的马,他们这群人怎么可能轻易追的上?所以直至追出官渡,也没能赶上刘贸云个尾巴。
如今天色已快大亮,若古滇国的人一会发现了什么,会变得更加不好解释。瑟瑟秋风里那副将生生被急出一头汗来,身后众侍卫也是灰头土脸,你望我我望你皆噤若寒蝉,不敢这时候再触他的眉头。
“回去。”前方弥漫的灰尘渐渐回落,许久副将才咬牙切齿的道:“写折子,世子不顾劝阻擅自回长安,得将此事一五一十禀报给陛下!”
“……”
他调转马头,已在众人忐忑的注视下折返回去了。
古滇国远在长安千里之外,消息虽一时半会传不到汉帝刘寡的耳朵里,但要想压下却是痴人说梦,刘寡有心吞并此处,安插在古滇的细作又怎会少了,届时欺瞒天子的罪名扣下来,那才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副将自知这事瞒不住,便书信一封,借隼鸟极速传往长安城。
隼鸟属猛禽,一个时辰便可行五百里,是马匹万追赶不上的,遂这封弹颏益王府世子的折子竟比益王世子还先到了长安。
暗卫将折子呈到帝王手中,刘寡五行并下看完后就随手丢到一边,面色喜怒难辨,暗卫仿若一抹龟息的影子,只静待他发号施令。
许久,刘寡才沉吟道,“叫侯斯年来。”
“是。”暗卫悄无声息的退下了。
刘寡在凭几上轻敲着手指,挨他身旁不远处有一个神态恬静优雅的双手执灯跽坐的宫女,正恭敬的为他掌着灯,可灯盏中烛芯跳了几次,天禄阁里明了又暗暗了复明也不见她动上一动。定睛细瞧,才惊觉那哪儿是什么宫女,分明是一盏两尺来高的铜制鎏彩的仕女宫灯。
侯斯年到时一眼就看到了这物,霎时一股凉意打脊背直起,他记得犹为清晰,十余年前沈太后驾崩时,所陪葬供品中就有这么一件玩意。当时所有葬品单都由刘寡与他亲自过目,全数葬品中只这一件孤品,他不可能记错。
明明已经随沈太后入殓,怎么会……又出现在这里?
刘寡顺着他的目光瞥向那青铜仕女,嗤了一声,“爱卿想什么呢?”
侯斯年当然不敢说自己是怀疑他挖了太后的坟,只硬着头皮道:“不知陛下召臣前来有何吩咐。”
好在刘寡也没想与他在此事过多计较,他拾起古滇进上来的折子,抬腕飞入侯斯年怀中,淡淡道:“你看罢。”
侯斯年一目十行,看罢忍不住蹙起眉来,使者擅离这等大事,深究起来确实一桩麻烦,“世子这次行事的确莽撞了。”
刘寡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那依你看,朕该如何处置?”
“理应以军律是案,只是……益王刘敬只这一个独子,若要严惩,恐会引得朝中益王旧部出面阻拦。不如先禁其足于王府,待局势稳定再议此事。”
“哦?”
侯斯年道:“如今朝中每月派使者前往古滇,近几年前去者甚众甚勤,尝羌王下劳浸、靡莫等羌部已多有微词,此时云世子又贸然擅离,难免引起羌部不满,若羌部首领借此说服尝羌王与我大汉对立,我大汉与西南夷君战事将必不可免,眼下用人之际,益王旧部兴许是可用一支。”
“侯阳王这是心有所惧?”刘寡声音冷不丁响起。
侯斯年心头一震,抬起头将暗淡烛火里帝王双眸中的戾气看了个分明。
“臣愚钝。”
“哼。”刘寡道:“其足所立之地,朕之。每一箪食一瓢饮,皆朕予之。彼既不知朕始为主人,便杀之。如有容焉,不过助其焰耳,有何可忍之?”
侯斯年微汗,“臣……”
刘寡打断他,目光锐利看过来,“或卿以为,吾大汉再无人可用乎?”
侯斯年被质问的双腿一软,扑通跪下,“臣不敢!大汉能人我辈,为国效力臣等皆与有荣焉,自万死不能辞!”
“咚――”
街上打更的铜锣突然响起,沈奚准从梦中惊醒过来,听那巡夜更夫又连敲三下“咚!咚!咚!”,接着喊唱道:“丑时四更,防贼防盗,闭门关窗!”
沈奚准下意识朝门窗的方向看过去,见都闭的严严实实,紧张的心情才舒缓些许。她失神的望了片刻,有些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就睡着了。
她醒了会儿神,蓦然听得门外传来走动声,值夜的奴婢轻轻扣了扣门,小声询问她道:“娘娘,您睡下了吗?”
“没有。”
“王爷回来了。”
王爷?是了,她在等侯斯年。
“到哪儿了?”
奴婢答:“正进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