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绝望喊道:“侯阳王也染病了!”
他尖叫着拔腿就跑,可跑了几步又突然停了下来,他从地上胡乱捡了颗石子,将手中东西和石子包在一起,就这样回手丢进屋里,“王爷!您等着!小人这就去给您找郎中啊!”
然而他投的力道有些过猛过重,竟直直砸到了侯斯年的额头上,又骨碌碌的从他身上滚落下去了。
但下人哪里顾得那么多,见东西送到,便就紧接着抱头窜出了院子。
侯斯年被砸到的地方有血珠渐渐冒了出来,缀在他眉心处,像描了花钿,衬得他别样清俊。
可他该是疼的才对,他却偏偏感不到疼,更感不到被人冒犯。他抖着手去捡那团东西,小心翼翼打开那封被揉皱成一团的帛书,努力辨认上头被石子磨花了的字迹。
那是来自侯阳王府的书帛,是锦衣写给他的,有关沈奚准的近况。
自那件事后她一直浑浑噩噩,仿佛置身在梦中,常常坐在一处发呆。他带她回徐州原本是想好好照顾,可突逢瘟疫,他不得不奔赴灾区,将她一人留在府中。
侯斯年心碎欲裂,他展开锦衣的信,却见那信中字里行间带着一丝喜悦,满满透过纸背来。
锦衣道:“娘娘近来精神尚可,白日里不怎么贪睡,三餐也用的多了一些。”
还有,锦衣又写道:“今日郎中为娘娘请脉,发觉娘娘脉象滑而和缓,说要恭喜殿下,娘娘该是有近两月的小喜了。”
两月。
侯斯年嘴角扯了扯,明明是件值得他高兴的事,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隔着那层纸,仿佛能看见沈奚准疑惑的伸手触上自己的小腹,露出迷茫又可爱的神情。
他突然想去抱抱她,从未如此的想过,想的都要流出眼泪。可他面前什么都没有,唯有一纸信帛。
他攥着信帛,啊了两声,随后竟像个孩子一样,无助的大哭了起来。
......怎么办呢沈奚准,我好像染疫了。
我明明每日已尽力的小心在流民之间奔走了,明明小心翼翼捂着口鼻监督焚化死尸,明明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自己,每日换着衣物,也每日用白酒擦着身体,怕会被染上疫症,怕我不能再活着回去见你。
我很怕,自踏入疫区时每日都在怕,可却从未像现在这样绝望过啊。
侯斯年哭了许久许久,才想起去拿纸笔,可提笔才写了个准字,他便又将它划了去。
准......
准准。
他有千言万语想要写下来,写给她听,写给她看,可写下来又能怎样呢?他不敢送过去,疫症这么凶,要传给她又怎么办?没有郎中可以医治,那时他不在她身边,谁又能护着她?
且,他会被关在这间屋子里罢,直到他发病死去,他碰过的东西也不可能传出去,它们会被烧掉,连同他一起,直到化成飞灰,也不可能再见到沈奚准,送到她的手中了。
侯斯年突然心口绞痛,喉咙中涌上一阵腥甜,他哇的一口,面前摊开的纸笔瞬间被他吐出来的鲜血湮了个透。
他伸手擦过唇角,鲜红的颜色刺痛着他的双眸,他就这样愣愣的坐着不知多久,直到有人捂着口鼻从他眼前抬走了江阴王的尸体。
“叫王猛来。”他突然说道,“本王可能染上疫病,叫王参军到此处,就说本王有事交代。”
他是王爷,只要不死,就永远都是王爷。
是以侍卫赶忙去传令,王猛来的很快,他要进来,可是却被侯斯年拦下了,他让他只远远站在院中,和他喊话,“江阴王不幸感染疫症薨逝,你代本王下令,封锁整间院落,与本王同在场的四位府官也居家隔离,未排除疫症前不得擅出。”
王猛看着他下颏上残留的血迹哭的声泪俱下,却是连连道:“王爷您放心!您不会有事的!郎中已去配药了!”
侯斯年嗓音沙哑,他道:“......你去备副纸笔,以我之名代我写封帛书,快马加鞭送到长安,交给陛下。”
王猛哭的更是伤心,“您说!除非王猛死,否则一定完成大人心愿!”
王猛来时早知侯斯年会有事交代,这些他都备好了,闻言赶紧从怀里往外掏,但掏的太急,怀里东西都掉了出来,他跪在地上,扒拉出笔墨,趴在地上就提笔欲写。
可侯斯年却直呼帝王名讳,“徐州疫情严重,江阴王已薨逝,我也不幸身染疫症,如今已有咯血症状,想来命不长久。
今我临终将她托付于你,望你能接她离开徐州。”
侯斯年咬了咬牙,又道:“她有......一月身孕,望你好好待之。”
他未提及是何人姓名,可王猛自汉匈之战就跟随在他身边,随他多年,怎能不知他说的是沈奚准。
听他都要临终托妻寄子,王猛哭的更凶,所以才未察觉出他直呼帝王姓名有什么不对,又来不及想,沈奚准身为大汉长公主,便是没他在身边照拂,又何须旁人来照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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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改
第88章 新声代故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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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写好的帛书叠进怀中,冲侯斯年磕了个头,才哭着去马院找马了,看守马厩的下人问他道:“参军要走多少脚程,是送信还是寻人,可要小人安排人吗?”
王猛眼中此时只有马匹,闻言闷声摇了摇头,这是侯斯年亲自托付他的,他怎可让他人代劳?
王猛想到侯斯年,就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当年从家乡一路跋涉去到长安的时候。那时他得人指点才入营参军,也赶上了汉匈之间凉州的那场车轮战,但因他初入战场,不幸在沙场中迷失了方向,遭到了众匈奴士兵的围攻。
那时他已是强弩之末,双拳难敌四脚,即便不甘就这样被人砍死,可也只能绝望的眼睁睁看着匈奴人举刀向他劈来。
原本他必死无疑的,可侯斯年的父亲侯禹突然纵马出现,用后背替他硬生生扛了那一下。
当时侯禹穿着厚重的铠甲,可他的血还是飞溅到了他脸上,他吓坏了,只剩脑海中最后一点记忆,就是侯禹将他提到了自己的马背上。
他自己因此捡回了命,也记得侯禹因那一刀伤势过重而昏迷不醒,记得军中之中当日众说纷纭,有人说他好运气,也有人说他晦气,更有人当面说他就不值被救。
因那时大汉可堪领兵的将军只侯禹一人,而匈奴的伊稚斜座下却又无数猛将,他们虽在车轮战中没讨到便宜,但仍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凉州,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再次进攻了。
可侯禹病的越来越重,昔日的太子刘寡不得已向先帝刘岂请求朝廷派兵,可因各地诸侯王自身顾接不暇,刘岂只能派了自请命出征的侯斯年来。
侯斯年是侯禹的独子,年纪才十四五岁,而大汉军营招兵男子需年满十六方可入伍,是以侯斯年比军营中任何一个人的年纪都小,可他一腔热血要为父报仇,要收回河套,硬生生从一个清俊少年郎变成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少将军。
那时王猛远远望着他,他就想,若救命之恩他这辈子都无法报给侯禹,那他就报给他的儿子。所以他暗暗发誓,不论何时只要他在,就一定会挡在侯斯年身前护他周全,有关侯斯年的事,他也会万死不辞。
可那都是他的空想,事实上的侯斯年同侯禹一样出类拔萃,几乎没有危险可以拦住他。他上阵杀敌时,同太子刘寡和益王刘敬并肩,私下里商讨应敌对策,也是和那个久负盛名的江阴神童升一起出谋划策。
他是同太子刘寡一样的天之骄子,俨然只凭本事,不需要有人为他左膀右臂,更不需有人为他卖命。更遑论先帝刘岂已有令在先,凡事护好侯禹独子,是以侯斯年出入时总有十几个随从跟在身边。
王猛沮丧过,因他只能远远望着侯斯年的背影,后来望的久了,甚至觉得能够成为侯斯年的随从他也会知足。是以他努力杀敌,努力在战场证明自己,想要拥有做个随从的资格。
果不其然终于有一日侯斯年看到了他,但他是对刘寡说,“这位小将士不错。”
王猛记得自己那时有多激动,他恨不得当时就跪在他脚边说,我愿意跟着您,愿意当您的近卫,愿意为您赴汤蹈火。
可侯斯年却是说,“有勇有谋,可堪重任。”
太子刘寡与他交好,两人无话不谈,侯斯年既这样说了,刘寡便多看了他一眼,随后点了点头,道:“便晋为三等参军。”
王猛有些回不过神来,侯斯年便拍拍他的肩,道:“凡为国出力,太子殿下不会埋没英才。”
益王刘敬在一旁哈哈大笑,说,“王参军还不快谢过太子殿下的知遇之恩,本帅身边还缺个冲锋,可愿到本帅身边来吗?”
他僵硬的扯了扯嘴角,刘敬却当他答应了,欢欢喜喜的揽住了他的肩膀,说要他同几个先锋一起讨论作战。
他一边听刘敬说着,一边回头看了侯斯年一眼,却见他冲自己笑着点了点头,就同刘寡一起去阅兵了。
知遇之恩......
王猛想,怎么会是太子对他的知遇之恩呢,明明是侯斯年对他的知遇之恩啊。是侯斯年最先从千万将士中看到他的,是侯斯年一句话他才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士兵摇身一变,变成可以去建功立业的参军的。
救命之恩同知遇之恩,哪一样不足以要他以命相报呢。
王猛这样想着,眼眶不由再次有些潮湿,他从马厩中牵出一匹马来,昼夜不舍的赶往了长安。
但他拼命的赶路,可等他到长安时,也已是两日之后的事了。因他自疫区而来,进宫看守怕他带来疫症,还带他换洗了一番才许他进宫。
王猛几日没有合眼,亦是多亏了这几桶水才让他看起来不至于太过狼狈。
未央殿里昔日的太子,如今的汉帝刘寡正同升一起商议处置疫区的对策。瘟疫像是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敌人,自古以来每任皇帝在位时都会遇上一次,有的甚至可遇多次,针对如何控制,老祖宗亦早留下应对举措。刘寡对疫情虽然揪心,但也知该如何冷静处理。
不过见王猛求见,刘寡还是有些意外的,毕竟疫区封锁,所有呈到朝廷的公文奏书都会通过驿站呈递,根本不需再派人到长安来。
除非是瘟疫蔓延,更加无法控制了。刘寡免了他的礼,脸色严肃的问道,“王将军,有何时奏来?”
“下臣有托侯阳王遗命......”王猛本不想哭的,可在说到遗命两字时还是猝然崩溃了,他在殿中潸然泪下,哽咽道:“臣有托王爷遗命,要将此帛书呈给陛下亲自过目......”
他不待说完,升已是从席位上冲了过来,他揪着他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大声问道:“你说什么?遗命!谁的遗命,侯斯年的遗命?”
“是。”他看着升面目全非的脸,痛心道:“王爷染疫了!”
升仿佛被雷劈过,手一松,接着整个人一屁股跌坐在他面前,他不敢置信的摇着头,“染疫,侯斯年怎么会染疫?他怎么可能染疫?漠北那么多场惊险他都没死,怎么会染疫了。”
听他提起旧事,王猛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他道:“江阴王突发疫症暴毙时,侯阳王殿下在场。还被他用血喷了一身,我接到王爷遗命,王爷也已经口吐鲜血了!”
升抱住头,显然不能接受,随后他想也没想,突然要去抢王猛手中的帛书,“他说了什么,你给我看――”
可刘寡先他一步将帛书拿了过去,他不知何时走下的御龙阶,但待看过信后却将它攥死在了掌心。
他吩咐张玉道:“拟朕口谕,朕要亲自去徐州勘察疫情,朝中大小事皆交由左相升代朕处置,代政期间凡事必为国为民,由处理徐州江阴疫情为重,朝中百官,封地诸侯有监督之责,皆受调度。若有自谋自利趁此作乱者,上下不论大小,皆可先斩后奏。”
别说张玉,就是升和王猛都已愣住,升太过震惊,都对他忘记了敬称,他问,“徐州正闹瘟疫,你怎可去徐州?”
“朕要去接她。”
“接谁?”升看他沉默着不说话,便以为他要去接侯斯年,是以对他大喊道:“侯斯年是疫症啊!陛下!”
“是王爷托孤了。”王猛拽住升,哭道:“侯阳王妃有了身孕,王爷不舍得让王妃陪他一起死在徐州,才将她托付给陛下啊!”
升头中嗡嗡作响,竟还想侯斯年这不知是不是运气,要死了,也好歹给自己留了后。可想着想着又不禁心酸,果然抹起了眼泪来,他戚戚然地冲到刘寡面前,“陛下,您让臣去,臣定会把侯阳王妃好好接到长安来,不辜负......斯年所托。”
刘寡却踏出殿外,“你守好长安,朕接她就回来。”
第89章 新声代故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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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侯斯年临终托付,可刘寡身为大汉帝王,升怎么能眼睁睁让他去徐州那个疫情凶险之地?他追上去又拦了几拦,可刘寡吩咐宫人备马,已去更衣准备启程。
升急得直跺脚,偏偏张玉还围着他哭,“大人您再去拦拦,陛下万不可徐州啊!”
升头痛欲裂,突然想到什么,拔腿朝长信宫跑去了。太后,还有太后啊!若太后知道,定会拦下刘寡的!
果然沈太后得知后匆匆赶来,可那时刘寡已骑在马上了,他因着急要去,连辎车也没有乘坐。辎车太慢了,他若坐辎车什么时候才能到徐州呢。
瞧见侍卫队随他一起整装待发,沈太后急得没等辇轿停稳就从上头跳了下来,她扑倒在地上,婢子急得来扶她,可她却甩开婢子的手,朝刘寡踉跄的追上来,在他身后大喊他道:“儿!我儿!”
“母后。”刘寡想下马,可是他握了握马缰,却忍住了,“您怎么来了。”
“你是要去哪里?”沈太后扑上来抓住他的马蹬,“徐州大凶啊,你不要大汉了吗?”
“儿子去去就回。”
刘寡俯身要去拉她的手,可沈太后拽的很紧不肯撒手,刘寡也不敢用力去扯她的手腕。他低声劝她道,“母后,儿子不会耽搁太久。”
沈太后摇着头,“你是陛下,你要有个长短,要我以何脸面去见先帝!”
“您知我为什么要去。”刘寡道,“她在那里,我不得不去。”
“我不许!”沈太后看着他,作势要给他跪下,刘寡没料到她能这样逼自己,万幸他及时一把捞住她半边胳膊才没让她跪到地上。他急得朝升和张玉大吼:“你们死了?还不快着人送太后回宫!”
升和张玉这才大梦初醒的跑上来,就在他们拉住沈太后的一瞬间,刘寡一夹马腹,已从他们面前冲了出去。侍卫们紧随其后,上百匹骏马瞬间掀起好大的灰尘。
升张着袖子尽力帮沈太后遮挡着,可还是被呛得直咳嗽,只有张玉愣愣的,猛然追着滚滚的尘土跑起来,边追边喊,“陛下!陛下!您带上奴,您怎么不带上奴!”
可就算他喊的再大声刘寡也听不见,他已经离他很远很远。张玉向前跑着,他的两条腿怎么可能追的上快马,那百十匹骏马并着烟尘,很快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