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光说:“你拿去修一修这里里外外的,应当够使了罢?”
九方绝边揣边说:“好好好,师父暂且收起来。待你们下次再挖出两根,就把这两根花掉!”
垂光这时又说:“我还有件东西……是从山下带回来的。”
九方绝满怀期待:“又是什么宝贝?我听说许多徒弟下山都寻寻觅觅,找些好玩意来孝敬,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还是咱们垂光有出息……”
垂光冒着几滴冷汗掏出自己的平安符,扯出里头那块金镶玉佩,和藏了瓷渣的茶饼放在一起,赔笑往他面前一递,嘿嘿一笑。
九方绝双目圆睁,结巴道:“这……这……”
“那个瓷杯……”垂光双手合十,拜佛一样说,“我不小心打碎了,里头有个,有个玉佩。”眼看九方绝不出声,连忙一口气道,“碎瓷片我还留着,在这个茶饼里头,你要的话我泡一盆水这就拿出来!”
九方绝拈起玉佩,摆手苦笑:“罢了,罢了。也是天意。”
“师父别急。”垂光硬着头皮说,“我见外头有卖的,去找个能工巧匠,把这只瓷杯复原出来就是了,应当不难。这是咱们青阳派的信物,一定不叫旁人看出破绽来。”
九方绝坐回椅中,沉思一刻,对她笑道:“都怪我,戴着斗笠还要打伞,何必多此一举?倒叫你提心吊胆这一路。”他示意垂光也坐,“那瓷杯算什么?这枚金玉玲珑,才是真正的信物。”
垂光眼里全是疑问,九方绝说:“你既好好地将它带了回来,我便告诉你罢。咱们四大拳门,最初都是一家,你可知道?”
“知道。”垂光说,“都是出自从前乔木海的乔木庄。”
“不错。”九方绝说,“乔木庄最后一任庄主方思泳,数十年前在英雄大会命丧魔教教主之手,这一大门派便逐渐分崩离析。”
垂光早听说过,又曾听何重绿提起过这一段,便点头道:“他的四个弟子分头开宗立派,平分了《乔木拳经》,才有了四大拳门。”
九方绝道:“正是。从前乔木庄的信物便是那本拳经,向来都是一任掌门传给下一任。方庄主死后,这本拳经差点被卖去海外,全靠几位英雄暗中出力才截了下来。到了四大拳门这里,既然拆做四份、各据其一,便不算是整件的东西,也就没有信物了。”他按着那枚金玉玲珑,缓缓地说,“咱们青阳派至今只有两任掌门,当初开宗立派的便是我师父。他做掌门不久,有一位神秘来客,将这件金玉玲珑交了给他。这是从前乔木庄掌门书房当中的东西,也算历任掌门身边之物。我师父是他亲传弟子,自然认得,一见之下泪如泉涌,一直妥善珍藏。”
垂光说:“于是这玉佩便成了门派的信物。那神秘客人,自然是乔木庄中来的了?”
九方绝点点头:“那是一位乔木庄的故人,言下之意,竟是手持四件信物,分头交给了四位掌门。这人此后再无音讯,如今想是已不在尘世了。”
垂光惊讶道:“四件?这金玉玲珑有四个?”随即醒悟,“不对!灵虚楼的信物……不是玉佩,我听许掌门的女儿提起过。”她不敢随意泄露翠影的话,便将棋盘二字咽了回去。
“你不必说,我也不必知道。”九方绝笑道,“四大拳门各有各的信物,互不干扰。只是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总归也过了几十年,近来难免有人要打咱们的主意。我才留了个心眼,把这玉佩封在了瓷杯当中。”
垂光当即说:“是忘忧门任清浊。”
“你见过他了?”九方绝面现意外之色。
垂光这才将自己如何遇到翠影、如何进了晴雨山庄、又如何见到齐之涯和许氏夫妇、如何从凌云山去住空谷简要说了,最后笑道:“幸好师父多那一举,他们只拿走了……拿走了一只瓷杯。”
九方绝哈哈大笑:“还不是我徒弟聪明绝顶,才没让他们轻易得逞?打碎瓷杯,倒是碎得好,碎得妙!”
“师父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垂光松了口气,往椅子上一瘫,“其实不是我打碎的……”
九方绝说:“是尚琼罢?”
师徒俩对视一刻,心有灵犀,嘿嘿一笑。
九方绝深深注视着她,慨然道:“你这一路真是有惊亦有险,师父害你吃苦了。”
垂光说:“我听说信物和更换掌门一事密切相关,师父要我将信物交给师叔,是要他来做青阳派下一任掌门,是不是?既然四大拳门互不干扰,为什么忘忧门会来我这里夺?”
九方绝说:“你师叔比我有本事。师父有年纪了,自然也有这些打算。只没想到不知为何走漏了风声,倒让你倒了血霉。”
“梁神机夺走了我那只便宜瓷杯,至今还没有动静。”垂光说,“他们竟要插手咱们换掌门的事么?”
九方绝沉思一刻,眯起眼睛:“忘忧门对青阳派觊觎已久,不会轻举妄动。任清浊早些年同我提过,要青阳派归附于他,我始终不曾答应。”
“他也跟你提过?”垂光大惊,“灵虚楼已经归顺了他,看来晴雨山庄易庄主和何重绿都说得不错,任清浊当真要做四大拳门之主了?”
九方绝没有立刻回答,半晌忽然问道:“垂光,换做是你,你愿意做忘忧门的属下么?”
“不愿意。”垂光不假思索便答了他,随即才想了想,“我见过他们的人,不喜欢那种做派。同为江湖帮派,凭什么仅仅因为咱们是四大拳门之一,就要听他号令?到时候为了他的好处,就要牺牲咱们去换,哪有这样的道理?大伙儿是来学武的,不是为了当谁的属下。如果师父愿意……那另当别论。”
“师父自然也不愿意。咱们地方破归破,可大伙儿都开开心心,不也挺好么?”九方绝说,“只是四大拳门当中,灵虚楼最弱,其次就是咱们。芙蓉洞主碧湖仙子态度强硬,几乎不与忘忧川来往,因此收编了灵虚楼之后,下一个必定是青阳岭。”
“做梦。”垂光冷笑道,“即便他想,就一定能成?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咱们偏要自己说了算。”
九方绝笑道:“好,就是这样说。”他将一杯茶推到垂光面前,却把金玉玲珑收了,“既回来了,就好好歇着。这枚玉佩,我自去送到你师叔手中。”
“师父!”垂光大惊,跳起来拉住他的衣袖,“你说过要我去传信,我也答应了你,如今你收回信物,是要垂光做言而无信之人?”
九方绝拍拍她的头,眼里全是歉意,柔声道:“我那时给了你这件事去做,是怕你当真不再练武了。你天资颖悟,又肯努力,青阳岭多少年难得遇见一个,不练未免可惜。现在知道你愿意练,并且已经练出了点模样,师父实在老怀甚慰。你能全须全尾回来已是万幸,既然忘忧门虎视眈眈,我又岂能再让你出去冒险?”
他声音慈和,神情带着许多怜爱,垂光听着几乎泪下,忍了回去才问:“你当时说,送去这件信物,要师叔来同你比武,是真有此事还是换掌门的托辞?”
“固然是想换掌门,比武也是要比的。”九方绝说,“这场比武我和你师叔早年便已约定,师父身为不世出的武学奇才,如今也该自己去践约了。”
垂光问得明白,便又笑道:“当初如果不是这件信物,我至今仍在家中卖艺为生,更别提练成丧败拳。没有师父就没有这样的师门,更没有今天的我。垂光答应过师父,便不想半途而废,只要把这件事做完。如果说沿途危险,师父出了门岂不是更危险?国不可一日无君,青阳岭也不可一日无人坐镇。师父在这里,大伙儿才有主心骨;你走了,师叔还在岛上,谁来替你当掌门?”
“你……”九方绝拼命思考,搜罗词汇要说服她。垂光却已抢着说:“我是不会替你守山的。你前脚走,任清浊后脚带人来,我就往这里一躺,他爱去哪里就去哪里,爱管谁就管谁,爱挑哪个当掌门就挑哪个。”
九方绝苦笑道:“你长本事了,如今都会威胁师父了。任清浊不会做这等蛮干的事:要做四大拳门之主,便要将表面功夫做足。何况彼此都是乔木庄旧部,一定不会急着撕破了脸。毕竟以后还要你好我好,在外人面前都是一家,因此最省事的做法就是拦截传信人,拿到信物——毕竟多年的规矩,没有信物,这掌门就名不正言不顺。这原本就是我和你师叔的事……”
“你既然懂得,就更不该随意上路。”垂光听他一说便都明白了,对他眨眨眼睛,“若不是我去住空谷问了,你连师叔在哪里都不知道,还总装得和他很熟。”
她说得一点不错,九方绝无言以对。
“新掌门就任之前,你总得安稳在这里做你的主心骨。”垂光伸出手来,嘻嘻笑道,“你让我去嘛。你是武学奇才对不对?我也可以是。”
九方绝眼神闪烁,朝她叹道:“奇不奇才尚且看不出,只知道满师门都是这样的傻子。”
垂光嘿嘿笑,却扯了他眉毛又扯胡须,仍去讨那金玉玲珑。
九方绝慢慢掏了出来,拉着她肃然道:“你答应师父一件事:宁可不要金玉玲珑,万勿以身涉险。”
第39章
碧草如茵,野花零零星星冒出头来,曲折小径上走过两个身影。
“你说咱们要去芙蓉山?”尚琼说,“你师叔不是在海外么?”
“忘忧门能知道那件信物的事,或许是在青阳派安插了眼线;我跟师父说了,要提防山上所有人。”垂光小声说,“因此下山只说咱们有事回乡,暗中却是朝芙蓉山去:师父写了一封信,要我顺路带给芙蓉洞主碧湖仙子。”
尚琼点了点头。垂光和九方绝暗中商量,得知师叔名叫陆绪,早些年也曾提过毕竟岛,只是要从百卉江入海口朝东南而行。两人在青阳派停留未久,垂光从头到尾声称这回只是路过,待尚琼家中杂事料理完毕便来山上拜师学艺,这便再次上路。
“这样也好,”尚琼说,“没人知道详情,不容易泄露消息。”
这时已到山脚,两人言谈便放开了许多。正说着,只听一声清啸由峰顶传来,浑厚悠长,回荡在山间久久不绝,惊起成群飞鸟。
尚琼被这份气势所慑,料想山上也不会有第二人有此功力,问道:“这是你师父?”
垂光笑道:“来都来了,不领略一番武学奇才的本事就离开,岂不是亏?这是师父送咱们呢。”
尚琼耳畔传来九方绝长啸的余音,望着满山深青浅绿,不禁微笑:“经文中讲到佛陀说法,说他‘演法无畏,犹狮子吼,其所讲说,乃如雷震’。你师父这啸声,是不是也在教你?”
“他这内劲积攒多年,我巴不得有这份功力呢。”垂光说,“你为什么会记得这些佛经?”
尚琼解释道:“我也要参悟,因此下凡时便记得了许多人间的经文。然而字句再多毕竟不如亲身经历,这个时候便觉得震撼。”
垂光想起九方绝,有些出神:“师父这回说,信物送不到也就罢了,门派的事,掌门的事,都有自身气数。我不信,我想瞧瞧最后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尚琼说:“我从前听何重绿说你师父心慈手软,便以为他没什么本事。如今看来,他这样随和淡泊,才有你师门其乐融融的气氛。”
垂光赞同道:“他在山上从不苛求限制我们,正因如此,离了师父下山,也能长得好。”忽然又一脸神秘道,“听师姐们说,碧湖仙子有个神仙一般的夫君,天下第一美貌。你不想看看吗?”
尚琼瞥着她说:“天下第一和你的第一,是不是一回事?”
垂光嘻嘻而笑,两人便携手出山,果然朝芙蓉山去。
芙蓉山地处青阳岭正东,一路甚是太平。离得越近,垂光便越发小心,四下留意,进山之前果然便有收获。
她暗中示意:“你看,是咱们老相识。”
尚琼一瞧,那人一身红衣走得急急忙忙,竟是那爱管闲事的冯几度。他自然忘不了此人,当即哼道:“要不是他,咱们还进不了晴雨山庄。他这是要去哪里?咱们好避开。”
垂光也不想叫他盯上,便防备地先盯着他的去向,见他像在追赶,走过人迹稀疏的街道,上了一条小径。遥遥望去,原来数人围着一人,正在那里僵持。被围的一个背朝这边,双剑引人注目,竟然便是何重绿。
垂光和尚琼对视一眼,没想到他在此处。再仔细分辨,对面打头的一个长眉斜飞,眼神犀利,便是晴雨山庄的易庄主之一,身畔还带着几个晴雨山庄的手下。尚琼悄声问:“这是哪一个?”
“是易来汐。”垂光看他的神情便认得,却不知他和何重绿为什么会在这里碰见。
这时只听易来汐说:“你要这东西做什么?你不是郎中,也不开药铺,什么时候读起药书来了?”
何重绿便道:“我从前不知,原来晴雨山庄的庄主竟是天下人的主子,什么事都管得?皇帝老儿都问我不着,你又是什么东西?”
垂光和尚琼都对易来汐毫无好感,听见何重绿刻薄他,知道他今日赶上了硬茬,说不准便要吃瘪,心中都自高兴,便尖起耳朵听得喜气洋洋。
易来汐冷笑道:“你的心思没什么难懂。近来都说三年后灵芝寨便要再次召集英雄大会,届时各路豪杰齐聚仙草湖,比出个天下第一。你要这药书,自然是为那时候做准备了。”
随着他的视线,二人便见何重绿袖中露出油纸包的一角,正在朝下滴水:显然便是那药书,从水中捞起不久,或许双方已先争过一场。
垂光低声道:“你说何重绿是不是为了疯病吃药?”
尚琼只瞧着他手中的纸包说:“那东西气味不坏,难怪他们争。”
这时易来汐与何重绿话不投机,又见冯几度赶来,便率先动了手。冯几度身手远在二人之下,却和易来汐相熟已久,见机行事,兵分两路十分默契。外加晴雨山庄几名手下,竟是多人围攻一个:可见对付何重绿是不必讲究公道的。
然而寒光闪处,何重绿面不改色已双剑出鞘,竟然分头攻向两侧。他左手俨然凌云剑中一式“山南海北”,右手却是另一式“春山如笑”,一疾一缓各自圆融有度挥洒自在,转眼便见血光,一连将晴雨山庄三四人刺死当场,余者亦被逼退。
垂光和尚琼在凌云山和他过了近一年,还是头一次见他两柄长剑同使。何重绿虽不是好人,但易来汐也算不上仁义,两人一时不知去留,当下看得目不转睛。
冯几度眼见有人倒下,易来汐又在前牵扯,趁机便朝何重绿肋下击去。何重绿侧对着他,回剑之际已被他抢先变招,“嗤啦”划破了衣袖,油纸包落入他手。冯几度不为伤人,拿了书朝后急退,何重绿手中长剑却像长了眼睛,右剑横拦易来汐,左剑已朝他手腕削去,显然是要连书带手一齐留下。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冯几度功力虽弱,这时刻却也激发出自保之力,躲得飞快,然而保住了手掌却被剑锋削去一根手指,惊痛交集大叫一声,那油纸包便甩了出去。
易来汐猛然催动劲力,双手如封似闭压得何重绿抽不开身,冯几度当即奋起余勇,眼见便要去抓那纸包。垂光早已生出些许恻隐之心,又料定这纸包有些来头,二话不说上前朝他面门一晃,冯几度被她阻住,尚琼早已上前一抓——他身高臂长,抢先一步便把那纸包拿在了手中,只觉分量不沉,果然是本书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