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垂光对着何重绿说话算话,却没能这样对待尚琼。貔貅那轻轻一声“我等着你”萦绕在耳畔,让她脚步有些拖沓。可越是如此,一个念头便越发坚决。
乍闻二哥万垂虹死讯的时候,她还和尚琼说,有些事当了则了。现今便是了断的时候。
几天以后,她要和易来汐一战,无论一死一活还是两败俱伤,万垂光都要拥有一个盛大的登场。这是她头一回在江湖前辈面前露脸,既然已经做好了豁出去的准备,那么何必遮掩?这一路遮掩得够了。
因此现在要找个最有用的人。
她在闹市略一打听,无需费劲便见到一个红衣身影——冯几度正在与人指指画画下棋,虽少了两个手指,仍埋头激战。垂光探手将他提出人群,冯几度愕然道:“你疯了?又来招惹我。”环视身旁,面现担忧,唯恐何重绿又和她一起来找自己麻烦。
垂光说:“我这里有个大热闹,你瞧不瞧?”
冯几度狐疑着不说话,垂光自顾自说出一个时辰,笑道:“告诉你能找到的江湖豪杰,到时城外五印庵见。”
她说完就走,心中默数一、二、三,果然冯几度按捺不住赶上来问道:“什么事?”
“你的老相识易来汐,要和我比武。”
这事办妥她才赶赴五印庵。妙生法师的身手她曾见过,看易来汐的反应,这位前辈显然也在江湖中有点地位;进了五印庵,垂光才发现这里甚是宽敞,侧门之外一片青石地面足以容纳数百人,正适合比武。
山中清幽,她进了山门歇在禅房,耳闻晨钟暮鼓,可见庵中比丘尼安静来去,心中肃然起敬。
运起功来便明白,自己的确中了易来汐的算计。这用来疏松筋肉的一味“容虚”,却让一个武人的感觉和动作变得迟钝。尽管一日好过一日,到了比武当天,却还是脚下发软,时常感觉一步踩空。看看天色,她闭目收功,走出了禅房。
院中已有了人影。垂光没有料到,第一个进门的外人不是易来汐也不是冯几度,而是齐之涯。
——她是来上香的。
五印庵正殿之外还有一座五印殿,供了五座鎏金佛像,分别结着说法、无畏、与愿、降魔、禅定五种手印,有坐有站,姿态各异,端肃庄严,栩栩如生。
五印庵因此得名,垂光在旁处不曾见过,因此每日都来礼敬,细看那佛像只觉兴味无穷。这时便跟着齐之涯一起进去,却见她口中念念有词,神色极为虔诚,竟带着一分哀戚。
待她进各殿上罢了香,垂光说:“我师妹呢?”
“她不肯跟着我,应当随后自来。”齐之涯说着,忽然问道,“秦姑娘到十月就十八了罢?我竟没瞧出来。”
秦丹长相显小,言语又单纯,看起来只如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垂光听她谈起师妹的年纪,料想是秦丹自己告诉她的,既觉诧异,又觉得可惜。齐之涯对她们姐妹两人尚算亲切,可今日之后……想必这份亲切就很难再维持了。
她轻轻地说:“任夫人,你从前帮过我,我必将报答。除此之外,今天我和易来汐比武之后,咱们各走各路,前尘往事一笔勾销。”
齐之涯不知看着哪里,轻叹一声,又说:“这场比武,你待怎样?”
这时侧门外已零散有人谈笑,身旁比丘尼低声交谈,原来晴雨山庄前来的队伍已遥遥可见;妙生法师询问徒弟,发现留下看守尚琼的两个人还没有来。
垂光微微牵起嘴角,用只有齐之涯能听见的声音说:“我一定会赢。”
迈出侧门时,垂光便听见冯几度的说话声。打眼一看,已有许多人聚在那里。
冯几度叫人在醒目处扬起两面大旗,一面书“晴”字,一面书“雨”字,笔力雄浑,气势非凡,显然是为晴雨山庄助威之意。易来汐带着山庄的人在猎猎飞扬的旗下排开阵仗,旁侧便是忘忧门弟子簇拥着齐之涯,个个装扮整齐;再朝一旁便是江湖散客,有些门派的服色自己认得,更有两个道士十分惹眼:也是道人带着他的徒弟“也不是”,恰好站在头一排。
熙熙攘攘少说也有百来人,垂光暗自感叹冯几度果然交游甚广,三五日内竟然通知到了这么多。妙生却面无异色,仿佛来一人或千百人都是一样,只叫人设了粗茶,来者一概无座,众人便在四周围站。
秦丹从人群中探出头来,冲垂光挥手。
待众人站定,妙生便出面问候群豪,说道:“前几日两位施主争执不下,约定来此一战,意在以争止争。恰逢诸位在场,咱们共同做个见证:两位说胜出者说话,不知要说的是何事?”
垂光说:“我若赢了,将我要的东西还来。”
易来汐说:“我若赢了,要她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垂光毕竟籍籍无名,而易来汐不但年长,人也高大,又成名已久,便有人问道:“这样两个人,怎样算赢?”
冯几度说:“打赢自然赢了,谁都看得出,这还用说?”
也是道人说:“也是。”
小道士也不是便说:“这倒未必。若要打死对方才算赢,那打个半死反倒输了。”
冯几度大翻白眼,妙生便道:“既在五印庵外,不妨便听贫尼一言。两位施主来此只为解开心结,不为搏命。因此五个回合之内便看胜负,一旦分出高下,还请点到即止,慈悲为怀:若将对方打成重伤,也算输阵。众位朋友意下如何?”
众人都说:“佛门净地,还是这样公道。小姑娘年纪轻轻,伤得重了也不是好事。”言外之意显然都认为垂光必输。
“师姐!”秦丹心中不服,喊了一声,却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只朝垂光挥拳示意。齐之涯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也带着一丝忧色望过来。
妙生又问:“可要等尚施主来到?”
垂光便道:“不必。”向前走了几步,抬手预备应敌。
易来汐自认必胜,更加不管尚琼,吐出一个“好”字,随即闪身朝前纵上。
见他主动出击,有好事者便叫破招式:“晴雨山庄的‘药师莲台功’,数这招‘日月常伴’最为稳妥。”
冯几度在一旁说:“这一式气劲端方,也不繁复,这时用来甚是恰当。”
垂光听在耳中,见易来汐双手掌心遥遥相对隐约成圆,法度严谨,身形飘忽,的确是高手;当下横掌当胸,用丧败拳中一式“靡有定”来接,双手齐齐向前。易来汐右手一探,掌风又细又利,气劲如割,左手已将去路封死;垂光不敢硬接,在他手臂一搭,意欲借力跃起,然而甫一相触便觉药师莲台功名不虚传:易来汐劲力犹如莲花瓣层层叠叠,竟是越发细密,沿着手掌相碰的位置包围而上。本已运足气力,竟然跳不起来。她也算见机得快,当即变招,翻掌处半防半攻,削向对方下盘。
易来汐只如不见,左手已到,垂光慌忙撤手,勉强硬碰硬接了他这半式,两人各自向后跃出。她整条手臂当即发麻,半身晃了一晃,好歹没有倒下。
易来汐说:“这一式仍是大灵虚掌的底子,可见偷学了武功,若不能圆融,也是没有用处。”言语中满含嘲讽。
“偷学?”一旁众人便有问的,另有熟稔拳路的便答:“这姑娘路子是青阳派的,招式却像灵虚楼,若真是偷学来的,输也输得不怎么讲究。”
妙生扬声道:“第一轮毕。”
晴雨山庄有人应声而出,给易来汐送上清茶。秦丹便跑来看垂光,易来汐说:“单这一招你便破不了,何苦还打。”
就在他喝茶的工夫,便有忘忧门弟子带着一个人走近,按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垂光定睛看去不由大惊:竟是大师兄楚钧华。只见他眼圈带青,脚步并不轻快,可见被忘忧门加意照顾过了。
秦丹哼了一声,扭头不理睬他,避嫌一样站得远些。楚钧华看着垂光,想说话却又闭住了口;人群中颇有几个见过他的,这时便零星议论起来。
垂光调匀呼吸,心中有数,这必定是易来汐安排的。无论如何都是同门,楚钧华出现便会牵扯她的心思。可现在不是多心的时候:方才支撑一刻,在易来汐劲力强压之下,这时非但手臂和腿,连肩胯关节都一并发酸。她奋力将楚钧华抛在脑后,不等对方出招,自行朝前掠去。
第一轮落了下风,第二轮她便更加振奋。垂光拿出丧败拳中一招“罔君子”,佯装攻其头脸,中途却变为两路,十指暗中分点身侧数处要穴:这招妙在劲力无需太多,却能险中逼退劲敌,此时力道不如平日,正好拿来一用。
然而易来汐眼看躲过单手,在她面前虚晃一招,脚下迅捷如风半转过身,斜刺里倏然出手,快到垂光几乎没有看清便被他击中肩头,整个人被后劲带得飞过一条弧线,仰天而倒,落在人群之前不远处。
垂光摔得有些发懵,躺在地下仍听见身后众人的惊叹,又听见妙生说:“第二轮毕。”
冯几度接话道:“五过其二,再输一场,必败无疑。”
小道士也不是便说:“何以见得?这位女施主还没起来,若已受了重伤,易施主便败阵了。”
冯几度朝也是道人怒道:“你这徒弟旁的不会,只管成心来气人?”
也是道人不答,朝前走了一步,像是要去扶垂光;易来汐却早已走了过来,众目睽睽下伸出手来作势要将她拉起,秦丹张开双臂一拦,他便不再向前,半蹲下低声说:“柔劲才是你该用的。我说过的,你是女人,这般劲力恰恰好,比此前好多了。顺势而为,尽早收场,何必闹到颜面扫地?”
秦丹气得要去打他,易来汐轻轻避开,微笑道:“站都站不起来,认输罢。”
垂光盯着他没有笑意的眼睛,心中清楚他对自己喝下“容虚”的事心知肚明。可自己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即便讲出来也无法取信于人,反而又要被他一顿刻薄。这一记暗亏吃到现在,满腹怒火无从发作。她不让秦丹来扶,只凭一股狠劲咬着牙说:“不认。”
楚钧华看着她满身尘土双手发抖从地下缓缓爬起,当即便想冲上前去,却被按着不能动,只能高叫道:“师妹!!!”
秦丹怒道:“你闭嘴!你有什么脸面叫她师妹?!要不是你,师姐会被这人打吗?”
楚钧华心中翻起无数往事。垂光自从拜师学艺向来勤恳,有什么学不会甚至不肯吃饭。共同度过的那些有喜有怒的过去仿佛还在眼前,可现实却是师妹被易来汐在众人面前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被许多陌生人看热闹。
这不怪她,她功力原本有所不及。只是如果没有自己一念之差,垂光也不必经历这些的。
数年来属于师兄的良心全然浮现,满腔苦涩再也遮挡不住,他对垂光说:“师妹说得是,如果不是我觊觎掌门之位,也不会被外人钻了空子。”
这句话脱口而出,不但他身后忘忧门众弟子,连周围看客也听得清清楚楚。楚钧华接着说:“暗中勾结忘忧门,是我眼高手低不成事,认打认罚。你们别为难我师妹,有什么仇怨只管冲我来。”
人群中飘出一声嘲讽:“怎么?这是买卖谈崩了要翻脸?”
垂光见无恸悄悄站去他身后,唯恐真伤了他,便冷声道:“比武是我的事,你少说话。”
易来汐倒笑一笑说:“四大拳门功夫之精,首推任掌门,其余三家都要唯忘忧门马首是瞻。青阳派后学对他心生仰慕,也是有志精进之故。”
秦丹不服气道:“你吹牛也别忘了芙蓉洞碧湖仙子。四大拳门另外两个掌门的功力不及她,怎么就非要投靠任清浊?!”
她容貌天真,话音清脆,因此尽管直呼任掌门大名,众人也只听得笑,连忘忧门人也忘了出言呵斥。易来汐带着一点耐性说:“因为貌美,便被传成世外高人,这事并不少见;另外两位掌门也许是怜香惜玉让着她而已。芙蓉洞那本药典被何重绿轻易得手,也不见得多么高明。”
垂光恼他这样说碧湖,便说:“你眼中全是忘忧门,哪里还看得到别人?”
易来汐当即道:“你和何重绿那种人混在一起,还想旁人高看你一眼?”
垂光冷笑道:“你原本看我不顺眼,无论我和谁混在一起,你仍然看我最低。”
两人之间气氛立即冰冷,易来汐说:“等你一败涂地,也就不再嘴硬了。”
垂光挨了他一击,站着便觉眼冒金星;眼看第三轮又要开打,索性闭上眼睛。
当初有一阵子双眼盲了,靠听觉反而更加灵敏,这时格外疲惫,想尽力节省一点精神,便默念内功心法,以期凝神聚气。
然而就算闭目不见,易来汐的嘲笑和方才重重摔落的羞耻依然不断涌来。不知是不是太累,连背诵心法都不能成篇,匆忙间早已将学过的丧败拳、大灵虚掌、散花十五式三门心法轮流念过,只有无数散碎词句在心中盘旋。
易来汐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垂光头壳发昏,一时间分不出是真是幻,零散经文犹如彩蝶纷飞,刹那乱作一片。
我要输了吗?她一边想着,一边抬起了手。
动作的瞬间,劲力早已催动。练熟的气息自行运转,脑壳里装满了心法,她却不知道走的是哪一路。像是一股气息分为三股,也像三缕真气接踵而至,熟悉又陌生的力道在经脉中前行,那是一股向前的冲动,要她不能停下;耳畔把对方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发软的手脚像是顺着波涛追逐,侧身一避,便和易来汐背靠背擦身而过。
衣角飞扬,这几步灵动精巧,看客中爆出一片惊呼,垂光内心却浑浑噩噩还飘荡着要输的念头,泫然欲泣;双手却仿佛自己动弹,手腕舒展轻轻翻转,只如信手拈来疾疾拍出,正中易来汐肩背。
易来汐原本运劲接了这招,一触之下方觉劲力竟沛然而至,伸手朝外斜摆,要将劲道卸了,却身不由己朝后一退,心中大惊;稳住下盘想要站稳,却抵不住后头数重变势,仍旧坐倒在地。
战局突变,众人见垂光反倒站着,忍不住“咦”地一声,只有秦丹和楚钧华高声叫道:“好!!!”随即便有看热闹的江湖客也跟着叫起好来。
垂光睁开眼回了神,这才细想过去的一瞬,惊觉自己苦练之余内劲竟然增长至斯。只是素日不会用,才局限在那固有的范围里;方才无心之际倒像是用对了法子,把安静的力气挖了出来。
她收了思绪,对满脸诧异的易来汐说:“这一招‘天雨宝华’出自散花十五式,便是碧湖仙子所授。碧湖掌门功力比我强出十倍,我习练不精,在诸位前辈面前献丑了。”
秦丹立即接话:“看来碧湖掌门的功夫也比易来汐强出十倍不止。”
也是道人想要开口,忽然打个喷嚏,身旁便有数人一齐哄笑:“说得也是!”
易来汐面色先白后红,这时哼道:“你说碧湖掌门所授,便是真的?”
正乱糟糟地,只听女子声音叫道:“师父!”众人眼光到处,见是庵中比丘尼,奔来对着妙生说:“尚施主不见了!”
垂光心头一震,一看正是看守尚琼的两名弟子,先后朝妙生说:“弟子已寻找多时,因此迟来。尚施主想是天明便消失了踪影。”
冯几度问:“那小子跑了,这又怎么算?”
“能怎么算?总不用再向我要人。”易来汐早已站起,冷笑道,“这两人想必早已串通好了——毕竟万垂光除了偷学武功,还会偷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