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没感受到拒绝,放任自己把脸埋进了兔子肚皮,躬身把她抱进了怀里,紧紧地又不敢太过用力。
俞倾夭双目放空等了许久,他把气都呼在她肚子,终于没忍住一腿蹬在他鼻头。
少年捂着鼻子抬头,脸上遍覆鳞甲,血肉模糊辨不清相貌,眸中红黑交替闪烁,红色稍微褪去,逐渐有恢复原本瞳色的趋势。
俞倾夭见状,到底没再蹬他一脚。但少年打量着她,许是意识清醒了些许,开始能够思考,只是问出的也不是人话:
“兔兔,你饿了?”
“但这里没有草,啊,该怎么办?”
谢谢你脑子不好了,还记得兔子会吃草。
俞倾夭掂量了几眼,确定他没救了,蹬了一腿跳到地上,再次问候明心雾全家。
“兔兔,你要去哪?”介于清醒与混沌之间的少年跟在她身后,他按了下额心的红印,突发奇想用魔气凝出了一株黑色的嫩草,“是去找草吗?”
俞倾夭鄙夷地瞪了一眼。她敢吃魔气凝成的草,不如一头撞进明心雾捏的红焰中,请他吃烤兔肉。
她要去找新的兔子洞,好离开这里。
雪白的小兔子生气地抖着短尾巴,长绒因他而沾上了血沫,就像枝头绽开的红梅随着她一蹦一跶地往前跳,垂着耳朵对少年的呼唤声充耳不闻。
魔气因为少年的控制而温顺了不少,但仍在霸道地侵蚀空间内的幻化物,俞倾夭原本要跳落的地方被魔气偷袭了一角,差点要滑落红焰之时,少年及时捞住了她。
一把娇嫩欲滴的菜叶子举到了她面前,若非黑漆漆抖着绒边的魔气便更好了。俞倾夭黑着脸拍开,兀地窥见了几里外的岩缝处疑似藏了个圆洞,立时蹬落地上。
果真是兔子洞!
离开在望,俞倾夭奋力跳去,在洞口前突然顿住,只见红焰炸开的星芒印出洞口的阴影,一只毛光顺滑的黑兔子从洞中钻了出来。
俞倾夭当时便惊得竖起了耳朵,双脚直立,回头警惕地瞪向顾明霁。
第14章 拯救师姐第14步
顾明霁果真对那只颤巍巍钻出洞穴的兔子十分感兴趣,注意力霎时被吸引了过去。
黑兔子也相当主动,丝毫不怕生人,蹦跶了几下便跳到了少年靴尖上,谄媚地扒拉住他的腿,短尾巴比狗摇得还爽利。
俞倾夭冷眼看着这幅“子慈兔孝”的糟糕场面,心想少年稀罕的无外乎是荒芜中的温暖,但凡是灰影之外的东西,对于他来说都是无差别的。
她抬起差点被舔舐到的绒爪,腹部的伤在隐隐作痛,但内心毫无波澜。
雪白的毛尖因地热而干涸发黑,岩地被红焰又吞没了一处,但离兔子洞仅剩一段距离了,只要她再小心谨慎些便能脱离,留下顾明霁和他的黑兔子在这里相亲相爱。
正当俞倾夭准备动作之时,旁侧落下了阴影,紧接着一只黑兔子被拎着耳朵放置在她身边。
两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向对方,不止俞倾夭懵,方一通卖萌的黑兔子也懵了:搞啥子哦,这跟它想的不一样哇。
俞倾夭猛地抬头看向顾明霁,少年似做了大好事一般笑得明朗。
“你,”指向了黑兔子,“兔兔。”
他以为她急着奔去兔子洞是为了找小伙伴,所以亲自给她提溜过来了。
下一息,鬼出电入——
黑兔子眼看形势不对,想朝顾明霁奔去。垂耳兔反应更快,一记迅猛兔腿把它蹬进了红焰池!
吱——尚未接触到滚烫的池面,黑兔子便如先前的灰影一般散作了灰烟。
干完了“坏事”的垂耳兔,葡萄般的红眼珠子睨向顾明霁,双腿直立企图拔高身量彰显气势。反正他都脑子不好使了,只稍灰影换个形象接近便认不得,但凡敢露出半点不认同,她就找机会把他也蹬进去。
好在少年仅歪了歪头,疑惑地跟她确认:“你不要吗?”
俞倾夭轻哂,转过身,用尾巴对着他。然还未多闷几息便被少年从身后操着腋下抱了起来,搂进了怀里:“伤口出血了。”
少年低下头,在包扎时犯了难,鉴于他身上都是被鳞片拱破的伤,要找到干净的布条实属不易。最后是从内襟扯出了半截,露出精致的锁骨。
俞倾夭默默撇开头。
这般拖下去对他们并无好处,她再次把目光放在仍未消失的兔子洞中,眼睁睁看到洞口阴影跃动,钻出了一只白底棕毛边的豚鼠。
它吸了吸鼻子,警惕地打量周遭的环境。柔软飘逸的长毛像金色的麦浪点缀了阳光一般的暖融,相比于兔子,它更加娇小玲珑、呆萌可爱。
装得很像,下次别装了。兔子洞怎会钻出豚鼠呢?分明是明心雾见一计不成,略作调整后再故技重施。
不等顾明霁反应,垂耳兔快速出击,一巴掌把它扇进了坑里。
接着,贼心不死的洞穴陆续钻出了白蛇、乌鸡、大鹅……千奇百怪的小动物,仿佛在说不喜欢长毛的,可以来没毛的,短毛的,也可以来刚毛的。
等洞口歇了一会儿又有动静,俞倾夭正准备再蹬之时,突然被少年冲上来抱住,退到了数尺外。
幻境内地动山摇,一头毛色纯白的老虎嘶吼着从洞穴中冒头。
爆开的红焰照出它头上像王字一般的花纹,与先前的动物不同,白虎矫健的兽蹄结实有力,在黑岩上踏出了坑洞,灯笼大的兽瞳贪婪地逡巡四周,仿佛在威风凛凛地观摩自己的领地。
俞倾夭红瞳眯起,毛绒不自觉耸立,这是王见王下意识的反应。少年见状抱紧她,又退了一段距离。
从看似窄小的洞穴中彻底钻出的白骨,雄伟的体态比少年还要高大,吊睛死死地盯住他们,血盆大口中露出锋利的尖牙,尾巴不断地敲打在黑岩上,激得红焰星沫飞溅。
一声怒吼后,白虎鼻孔出气直冲着少年怀中的位置,竟口吐人言,“懦弱的血脉毫无生存的价值,不过是吾等劣质的口粮!佝于人前的杂种!废物!还不速来送死!”
俞倾夭不觉收紧拳头,话里话外毫不掩饰的讥诮和不屑,自高处的凝视感,还有摧毁掉所有希望的利爪,她实在耳熟能详。
曾几何时,她也曾天真地认为只要自己足够的努力,有足的实力,就能获得认可。她天资不足,没有如兄弟姐妹们的强健体魄,为此不论寒暑修行,直到以极强的韧性打败了所有竞争对手。
但最后的最后,是它当头一棒,踩着她的脊梁嗤笑:有一种没资格叫做从一开始就不配,有一种失败叫不自知。它从未给过她公平竞争的机会。
何其可笑?
明心雾铺垫了这么久,把她与顾明霁心境相连,让众多妖兽出场在他面前为她所灭,原来为了这出好戏。
俞倾夭心中的隐怒到了极点,嘴角反倒掀起笑容,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她,很好。”
就在这时,少年一字一句地开口,手贴在兔子炸起的绒毛上,状似安抚。
话音未落,魔气瞬间凝成的荆棘朝白虎扎去。
辱骂的话卡在了嘴边,白虎狼狈地躲闪,恶狠狠地瞪向少年怒吼:“实乃可笑!竟会有人去维护她!你可知这孽畜都做了什么?”
似怕说慢了,白虎急着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你观她无害柔顺,怎知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杀兄弑父囚母,悖逆纲常,手上沾满鲜血!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死在她手里的妖不知凡几!”
黑色的荆棘贯穿了白虎喉头,挣着最后一口气,它大吼道:“你护她,必不得好下场!”
被诛杀的虎妖亦化作灰烟消散。它乃万兽之王,实力远不止如此,但这里是顾明霁的心境化实,虎妖又非本体而是幻境所化,自然由顾明霁主导生杀大权。
俞倾夭沉默地看着黑荆棘收拢,估量着顾明霁怕已摸索到了魔气的操控之法。他性情温吞散漫,但并非无害,若因为虎妖的话对她起了杀心,她能成功逃进兔子洞的机会有多大呢?要不要先下手为强呢?
虎妖的出现证明明心雾已经黔驴技穷,所以里面不会再钻出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兔子洞应该是出口了。
俞倾夭阖着眼角谋划,少年缓缓低头把下巴搁在她头顶蹭了蹭,这个姿势尤为亲密,但考虑到另一方是只小兔子,只能称得上是宠爱。
他并不好奇虎妖说的话,甚至一开始还以为是骂自己的,毕竟他被锁在地牢时听多了。同情的话也有听过,捡到他的那家人把他卖到拍卖场前,女主人偷偷给他喂过水,说他“可怜见的”。演武堂事件不久,盛白音专门找过他,与其说是关心,不如归为打听情报。
兔子虽然凶巴巴的,但有着天底下最柔软的心肠,行为皆是出自善意。他说她很好,是真心实意。
所以在手臂被兔爪拍了拍时,少年依她所愿,躬身把她小心放下。
垂耳兔抖着尾巴往兔子洞跳。到达洞口前,她回过头,见少年还现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身被血浸润得发黑的道袍因为她包扎还撕得破烂,露在外的皮肤长满了黑亮细密的鳞甲仍掩不住苍白的底色,唯有一双天生下垂的眼眸逐渐退去血红恢复澄澈,在他身后的则是荒芜的天地,黯淡的天空和被红焰侵蚀吞没的大地。
雪白的兔子被漆黑的洞穴吞没,少年目送她离开,像一具失去了生机的傀儡。身后的一切都静止了,是真正意义上的静止,连飞溅的焰火都定在了半空。
他其实清楚这一切都是假的。洞穴中能钻出庞大的虎妖,自是别有洞天。
他知道自己或许也能通过兔子洞离开,但他一直没有动作。先前少年脑子虽然不清醒,但对情绪的感知还是格外的敏锐,这是他生存至今的本能。
兔子从头到尾都在警惕他。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境,他都从未被世间所接纳,是个被遗弃的怪物。
但他也是要出去的。
少年目空了一瞬,正要向兔子洞走去,却见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拱了出来。
本该离去的垂耳兔去而复返,见少年还是未动,兔腿一蹬,扑上前叼住他的裤腿,往兔子洞的方向拽。
她现在只是普通兔子的力气,撼动不了少年。顾明霁几乎即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一动,起步往兔子洞靠近:“你要我跟你一起走?”
垂耳兔坚定地叼着裤腿不放,确定顾明霁跟上了才松口,当先跃入洞穴。
几乎同时她听少年很轻地笑了笑,在幽静的深洞中回响:“兔兔,既然老虎能说话,你也能说的,对吗?”
原来明心雾的坑在这里挖着。
第15章 拯救师姐第15步
短暂地失去知觉后眼前一亮,俞倾夭发现自己的视野仍过分低矮,瞬间明白还未走出明心雾的幻境。
她闻声回过头,和尚且迷糊的少年对上了眼。看清了他的面貌,她眸色微愣,片刻后才转而打量周遭环境。
兔子洞已经在他们走出后消失了,如今身处的位置于山地边缘,往外是齐整的庄稼田,有牛儿在闲散耕耘,远方村舍林立,隐隐见炊烟升起,天穹顶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明朗得仿佛重回人间。
俞倾夭低头再看了自己一眼,脸色更黑了。
顾明霁的目光则落在了路边绿意葱茏的野草,再看向抖着短尾、暗自磨牙的兔子,指尖默默摩挲了下。
不等他们动作,林地、田地、屋舍起了人声。紧接着一堆人吆喝着涌出,挤到了小路上:“有新人来了!大家快来啦!”
霎时间,仿佛手头上的活都放下了,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出来夹道围观,不对,欢迎他们。
百来号人里男女老少穿着整齐划一,只有大小,没有款式区别的麻布衫,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甚至嘴角弯起的角度都十分相似,乍看之下让人毛骨悚然。
顾明霁再迟钝也发现异常了,但村民们并未因他的回避而缩减热情,他们亲切地围住了少年,七嘴八舌道:
“小后生好生俊俏,从哪来的?只有你一个吗?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
后面的都没细听,第一句就把顾明霁说懵了,原谅他近二十年从未听过这般离谱的话。
面具不知落到了何处,他摸了下自己的脸,不信邪地透过别人的眼睛察看自己的倒影。
一旁打算悄悄跑路的垂耳兔,猝不及防地被少年揪着胳子窝抱起,与他面对面,眼对眼。为了能看得清楚,他把距离拉得十分近,清晰到可以数出她鼻头上的细绒。
兔子红彤彤的眼眸像镜子映出少年此时的相貌,没有密密麻麻的鳞片和疤痕遮掩,他的骨相极好,相貌自然盛极了,就像夏日的艳阳,闪耀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天生下垂的眼尾又平添几分无辜,削弱了深邃的五官带来的侵略感,薄唇微翘,青灰色的眼瞳如烟雨岚山,处处美好。
顾明霁眨了眨眼,不等他细看,垂耳兔默默别开头,一腿蹬他脸上,没用上多大力气,但到底拉回了他的心思。
顾明霁轻咳了声,想笑又忍住了。
村民们热情地邀请他们进村入住。
顾明霁没立刻答应,反问:“村里经常来外人?”
显然他也怀疑这些村人或许跟历年被明心雾吞噬的人有关。
村民们嘴角扯着笑:“小后生怎的还分你我呢?来了咱村的都是自己人。”
另一人利索应道:“咱们村致力于给每个外乡人一个温暖的家,衣食住行都给你安排好了。瞧你这一路定是吃了不少苦,衣服都破成啥样了,赶紧跟叔回家换一件。”
“小伙子瘦的都剩根骨头了,婶娘现在就回家给你杀只鸡补补,晚点送你屋去。”妇人热情给他张罗,瞅见他怀里的兔子,伸手想接过,“这兔子怪肥的,来就来了还带啥子见面礼呢?算了,婶娘帮你烫了,今晚一起刷蜜糖烤。”
垂耳兔顿时炸毛。垃圾明心雾!她破它幻境,它就来加倍恶心她!
顾明霁立刻避开了妇人伸来的手,把兔子紧紧护在怀里,“她不是食物。”
见少年一副护犊子的模样,村民们互看了眼,一开始搭话的大叔出来打圆场:“花婶你也是的,现在的小娃子喜欢养那什么灵宠,都是宠物了,死了都能哭去个半条命,金贵得很,哪能是弄来吃的。”
又说兔兔,“瞧这胖得珠圆玉润,富态儿,有福气,毛光水滑,可水灵了,搁地里能引了一堆野兔跟着回家,小伙子照料得好啊。”
挨得近,顾明霁又听见了垂耳兔磨牙的声音,怪吓人的。他抬手轻抚了她的耳朵,偷偷掂量下,实心,是真的挺重。
“花婶的手艺是我们无忧村一绝,平时可不轻易下手,托小后生的福,我们跟着一起加餐了。”三言两语间氛围立时被烘托得活跃了起来,花婶眉开眼笑。
顾明霁轻声搭话:“方才说这村名为‘无忧’?”
“正是。”
少年略一恍惚,未来得及细想,便见村人围着他齐齐又露出那如出一辙的笑容,连声音也同步了:
“小后生,请吧。”
“小后生,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