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打断她,看向崔妤:“你自己说。”
崔妤抿着唇,被他这样严厉地看着,心里不知怎么的,竟然有些心虚。
记忆里,裴肃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这样严厉过,神情冷硬得好像料峭嶙峋的山石,有看一眼就能让人心惊的锋锐与凛冽。
她使了个心眼,想蒙混过关,含含糊糊地开口:“没、没什么,就是裴敬在玩弓箭,然后手滑了一下……”
裴绾见情势不对,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道:“时辰不早了,皇祖母该找我了,我先回慈宁宫啦。”
她说完便转身,逃也似的往慈宁宫的方向去了。
裴肃无心管她,自然也就随她去了。
至于崔妤,她倒是想和裴绾一块儿走,但她不敢。
她说完,裴肃仍然冷厉地看着她:“说清楚。”
“说清楚了呀。”崔妤小声嘀咕道,又大着胆子去拽他的衣袖,“好热噢,我们回去吃冰好不好,我想喝冰镇的牛乳茶,还有我前些天发现,绿豆糕冰过之后,也很好吃的,你一会儿要不要尝尝呀?”
裴肃冷笑:“崔妤,是不是孤太惯着你了?你知不知道上一个在孤问话时含糊其辞的人怎么样了吗?”
崔妤有些怔愣,然而没等她想明白这怔愣从何而来,她就先想到了裴肃带自己去过的诏狱。
方才面对射向自己的箭矢还能面不改色的太子妃,忽然就心里一酸,眼底落下泪来:“当然知道!怎么不知道!那你也割了我的舌头挖了我的眼睛吧!反正你是太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谁能说你半句不是!”
她梗着脖子,越哭越觉得委屈,抽抽噎噎地道:“我、我被你骗着背井离乡进了宫里,进宫之前学规矩,进宫之后又要处处小心,总想着不能给你丢人,你还吓唬我,还让我那么疼,你、你真讨厌!”
裴肃望着她,眉眼微敛,好一会儿,方才动作生涩地把人按进怀里。
“好了,我不吓唬你了,再也不吓唬你,我跟你赔不是,行吗?”他低声哄着怀里的人。
崔妤却一个字听不进去,方才的后怕也涌上心头,夹杂着委屈一起,她哽咽着开口:“我难不成生来就是给你欺负的吗?”
裴肃叹息:“你不是,我是。我才是生来要给崔氏阿妤欺负的。旁的谁都不行。”
第78章 一箭
裴肃哄了崔妤许久, 也不见她听进去——她简直当他是死的一样,连话都不同他说一句,被他按在怀里小声哭了一会儿, 就推开了他,还记得要保持身为太子妃的体面, 吸吸鼻子红着眼眶便闷头往前走。
裴肃叹了口气,索性将人打横抱起来。
“你干什么呀!”崔妤一惊,反应过来就开始挣扎,“一会儿被人看见了!”
“看见便看见了, 你是我的太子妃, 被谁看见都不要紧。”裴肃捏了捏她腰间的软肉, “怎么还和之前一样瘦?”
为怕丢人, 崔妤原本是将脑袋埋在他颈间,听见他这句话, 她又抬起头, 望着他, 忽然福至心灵:“出嫁那天,是你背的我?”
裴肃微怔,而后轻轻“嗯”了一声。
崔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也“哦”了一声,权作回应。
但她心里忍不住想, 裴肃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想起他方才说的,“是不是孤太惯着你了?”,又想起出嫁那天的情形,原本已经有些淡忘的印象, 再一次变得鲜活起来。
他宽阔的肩背,有力的臂弯, 以及那双扶着她进了花轿里的手。
她抿着唇,心里有些影影绰绰的东西飘过去,像云的影子,经不起一点仔细的琢磨,就飘散开。
两人回了宫里,崔妤这会儿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只是还有些不好意思,她想,真是太失态了。
裴肃将她抱到床上,半蹲下身,抬手抚上她眼角,为她擦了擦眼角没干的泪痕,低声叹道:“宫中的规矩没什么好学的,你若不想学便不必再学。也不要怕给我丢人。”
他捏了捏她的鼻尖:“你的夫君是太子,只有你让别人不高兴的份,可没有人敢让你不高兴。下回再遇到今日这种事,你便是充耳不闻,置之不理,也没有人敢说你半分不是——”
他说到这里,又想起宫中那些女人的腌臜手段,他默了片刻,方才接着道:“前两天我让杜弘给你送过来的四个宫女,都会些拳脚功夫,下次你再出东宫,让她们和行香那几个丫鬟,一道跟着你,如何?”
裴肃眼睑微垂。他让杜弘挑了四个武婢给崔妤,虽然本就是存了让她们跟在崔妤身边,贴身保护她的意思,但他却也没想过这么快就将这事提上日程。
一开始他只是想,那几个武婢是他特地着杜弘培养的暗探,知道不少宫中密辛,有她们在崔妤屋中,时日一长,崔妤自然也能从她们那儿得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如此便足够应付宫中不少麻烦之人。
待到她与她们熟悉了,他再告知她实情,这般循序渐进,想来她也能更好接受,也不会误会他别有用心。
然而今日发生的事却是让他改了心思。
崔妤点了点头,不好意思地抿着唇:“我要吃冰。”
算是向裴肃递了个台阶。
裴肃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好,抬眼便看见她盈润的眼眸里还泛着水光,看起来真是可怜极了。
他转过头,唤了一声临渊,让他去小厨房看看。
他说罢,便对崔妤道:“我有些事要去书房处理,午膳怕也来不及与你一起用,你好好吃饭。”
崔妤仍是抿着唇“嗯”了一声,不多时,便听见门“吱呀”两声响,紧接着,门被关上,裴肃苔绿色暗绣云纹的衣角也消失在门外。
她终于松了口气,又觉得自己今天实在太丢脸,忍不住捂着脸倒在了床上,扯开薄锦缎被蒙在头上。
过了好一会儿,门外重又响起脚步声,她才从床上坐起来,鼓着脸吹了吹眼前散落的碎发,懒声道:“进来吧。”
来的人是行香。
她端了盏冰过的牛乳茶走进来,轻声道:“方才奴婢见着临渊过来,他端着一碟冰镇的荔枝,只是奴婢想着,荔枝虽美,但毕竟寒凉伤胃,不可多食,便只取了茶过来,您用一盏,解过暑便也就罢了。”
她说完,又带着哭腔开口道:“还有今日的事……奴婢便是立时死了,也绝不愿再见您犯这样的险……”
崔妤才舀了一勺牛乳茶呢,听见她这样说,又将勺子放了回去,拉起她的手:“好端端说什么死不死的?我不是没事吗?况且,下回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真的?”
“真的!”崔妤恨不能指天发誓,她想了想,将桃夭,子衿,采薇,荷华四人会功夫的事说给她听,又道,“往后再出东宫,便是她们与你们几个一道跟着我,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行香这才点了点头:“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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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肃出了正院,便去了书房。
书房外,杜弘已经等候他多时。
作为东宫的大总管,杜弘不仅掌管宫内一切事务,对东宫外的大小事情,他也了如指掌。知道太子妃在猗兰苑出了事,他立刻便赶了过来,只等殿下开口问询。
“猗兰苑内,其时是何种情形?”裴肃果然问道。
他对裴绾那句话始终耿耿于怀,虽然气崔妤含糊其辞,不肯与他说实话,但他的确拿她没办法,只好退而求次,来问杜弘。
杜弘一早便从底下的小太监那儿问清楚了事情始末,这会儿听见自家殿下问话,他连忙将小太监的话复述了一遍,末了,又忍不住叹道:“太子妃真是不容易。”
是。
确是不容易。
裴肃压了压眉,神情微冷,眼里带了些凶意。
就连杜弘都能看出来,崔妤是强撑着不想堕了东宫和他的威名,这才在那支箭射过来时躲也不躲,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这样混不吝的人,从来不讲规矩和脸面,做事只凭自己心意,这些年来毁誉由人惯了,却没成想娶了一个这样重规矩脸面的太子妃。
偏偏她不是为了自己,全是为了他。
这叫他如何能不心软,如何能不心疼?
可裴敬竟敢险些伤了她。
“他在哪儿?”裴肃起身,言简意赅地问道。
杜弘知道他问的是三皇子裴敬,对此他也早有准备,立时答道:“前不久出宫去了,今日是王太傅生辰,想来他应是上王家为舅父贺寿去了。”
他眉眼低垂着,答完话,便见眼下一抹苔绿掠过他身旁,出了书房门。
这时杜弘才敢直起身,他抬起头,望着门外毒辣的日头,摇了摇头。
“干爹,怎么了?”书房外候着的小太监,见着杜弘摇头,还以为他是遇着了什么难事,心中不快,于是殷勤笑问道。
杜弘叹了口气:“今日天气太好,王家设宴,你可知道?”
小太监连连点头,十分艳羡道:“自然知道!王家可是诗礼簪缨之族,钟鸣鼎食之家,一门三太傅,这样的荣宠富贵,放眼定京,真是谁也羡慕不来的好运道。今日晴好,王家设宴,想必门前早已车马盈道,水泄不通!”
“便是坏在了这日头晴好上啊!”杜弘冷声一笑,“若是有雨,他们倒也还能少丢些脸。毕竟届时到场宾客不会太多,然而今日却是不好说……”
“哼,自求多福吧。”他说罢,昂首往外走去,又吩咐身边的干儿子,“太子妃想吃些凉的,你近日让小厨房那边多用心,若是缺冰,只管和我说。”
小太监“哎”了一声,重重点头。
裴肃出了书房,便去马厩牵了匹马,一路策马疾驰,径直到了王家。
裴敬是坐马车,是以尽管他先行,但裴肃到时,他却也方到不久。
裴肃骑在马上,搭弓射箭,对着王府门前正躬身要出马车的人,倏然松手,射出弦上冷箭。
这一箭裹挟着裂石穿云之气,顷刻间便射在了裴敬扶着马车车框的小臂上,人群中顿时响起数声惊呼,唯独裴敬,冷淡抬眼,朝着箭矢射来的方向回眸望去,果然看见裴肃。
裴肃安坐马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裴敬,驾马上前。
他昳丽的眉眼此刻正显现出一种难见的锋锐,好似明珠出匣,照亮人间山河万朵,直教人不敢目视。
原本围在他身边的马车,也在此时识趣地让开了一条道,供他畅行。
裴肃缓慢地驾着马上前,注视着裴敬正血流不止的小臂,他扯了扯唇:“原本孤是在追一条瞎眼的恶犬,却不曾想箭射偏了,竟一不小心射中了皇兄,可见孤这箭与皇兄有缘。”
“只是皇兄出门在外,还需小心。否则下次……若是稍有不慎,孤的箭,可能就会要了皇兄的性命。皇兄你说,是也不是?”
裴敬没想到他会在这光天化日之下,亲自射箭伤他。但很快,他又忍不住想,这才是裴肃。
这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从来不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
莫说是射箭伤他,只怕便是杀他,他也是下得去手的。
他笑了笑:“本宫的性命,就这样好要?皇弟未免太自视甚高。”
裴肃语气冷淡:“那你大可一试。”
“前提是,不要动你不该动的人。否则,孤会让你比死了,更难受。”
第79章 妻子
裴肃说罢, 便调转马头,径直往朱雀大街上去。
裴敬冷淡垂眼,看着被血水染红的衣袖, 忽而笑了一声。
随行的侍卫见状,按住腰间刀柄, 沉声道:“殿下,属下……”
他方开了口,就被裴敬打断。
“你想去追他?”他眼皮微掀,“追上去然后呢?伤他一臂?你信不信, 你近他身五步之内, 就能被他身边的暗卫捅成窟窿?况且, 今日毕竟是舅父寿辰, 还是不要节外生枝。”
他一边说着,一边收回了那只淌着血的手, 躬身出了马车。
围在周遭的宾客见他这样, 顿时纷纷噤声, 目视他进到王府中,随后才心有余悸地跟上。
有心人将今日一场闹剧看在眼里,忍不住在心里暗暗摇头。
宫中这几位皇子,这些年来明争暗斗,却始终是东宫那位稳占上风, 不是没有道理的。论手段,五皇子不及另外几位;论心性,九皇子终究年轻;唯独三皇子与太子,看起来勉强平分秋色, 然而今遭一过,高下立见。
太子能做出当街放箭射伤手足的事, 固然是他狂妄放肆,然而三皇子选择隐忍不发,却也显出他有所忌惮。
争储之路,本就是一条通天险途。要全无忌惮,才能搏出峥嵘头角啊。似三皇子这般,到最后恐怕只能落得一个作茧自缚的下场。
旁人的看得明白的是,王家人自然看得明白。
是以王太傅在见着外甥后,面色不喜反忧。
然而在看见外甥垂在身侧,正不住滴着血的手,他终是叹息一声,却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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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肃来到朱雀大街,目光缓缓从大街两边的小摊上扫过,最终停在一张铺了红布的摊上。
摊主是个面盘白净,样貌秀致的妇人,穿着蓝色花布窄袖衫裙。察觉到骑在马上的贵公子投来目光,她略微有些局促地站起身,鼓足了勇气出声道:“公子要看看吗?”
裴肃想起东宫里被自己扔到地上弄脏了的丑兔子,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他得给崔妤重新买只回去,不然下回她翻旧账,又要哭鼻子。
啧。
真麻烦。
他翻身下马,到小摊前挑选起来。
摊子上摆着许多大小不一的布偶,有小狗小猫小兔,也有小马小猴之类,无一例外都用花布缝成,里面塞着鼓鼓囊囊的棉花。其中最大的有崔妤脑袋大小,最小的大概只有崔妤半个拳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