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肃走上前,压了压她头顶的呆毛,然后便看见那撮头发又缓慢翘起,似乎觉得有些意思,他再度抬手压了压。
被他的小动作搞得烦不胜烦,崔妤呆滞地眨了眨眼,回过来神,在他又要抬手之际,灵巧地往后仰了仰头,躲过了他的动作。
裴肃“啧”了一声,也不玩了,催促她:“快些起来用早膳。”
崔妤“噢”了一声,没什么精神地去到花厅桌边坐下。
裴肃从前独身时,每日只在上朝之前用些饭菜。昨日一早却吩咐了身边的宫人,往后太子妃用早膳时,多添一副碗筷。
于是今日一早,不消总管叮嘱,正院里的宫人便自发去了金銮殿附近候着,见着散了朝,就快马加鞭地赶到御膳房,叫宫女太监们端着饭菜送到东宫。
是以这会儿,崔妤面前的黑漆檀木嵌螺钿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的饭菜。
见裴肃动筷,她抬起手,试了好几次,却怎么都拿不起筷子。
注意到她的动作,裴肃顿了顿,缓声问道:“怎么了?”
崔妤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不知道,可能是昨天夜里我做了个被女鬼捆住手的梦,今天一早起来,就觉得手酸疼得很,半点力气都使不上。”
裴肃轻咳两声,不动声色地哄道:“是么?那看来是昨夜讲的故事太吓人了,今晚让御医熬碗安神汤来,说不定会好些。”
他端起她面前的玲珑瓷碗,捏起筷子,看着眼前的菜,温声问道:“翡翠包子想吃吗?”
他要喂她吃饭。
意识到这一点,崔妤眨了眨眼,只觉得脸又开始发烫。
她不好意思:“我、还是我自己来吧。”
她说完,又开始在心里加加减减,最后得出结论:好吧,其实裴肃也没有那么不好啦。她现在觉得,他一点也不讨厌了。
裴肃不知她心中所想,淡淡垂眼:“连筷子都拿不稳,你要怎么自己来?方才我下朝回来路上遇着了裴绾,她说晚些时候来找你看花。”
他拉长了声音:“要是再耽搁下去——”
崔妤在心里默默补充:要是再耽搁下去,她这顿饭吃到中午也吃不完。
她终于妥协:“那、那有劳你。”她说完,便小声道,“我不想吃翡翠包子,那个烧卖好吃吗?”
她看见裴肃吃了一只。
裴肃颔首:“好吃。”
他夹起烧卖,喂到崔妤唇边。
崔妤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张嘴,连皮带馅咬了一小口。
裴肃望着她,眸色渐深。
第76章 暗稠
烧卖是薄皮带汤汁的咸蛋黄肉松糯米烧卖。
精白的面皮上锅隔水蒸熟之后, 呈现出一种微褐的颜色——但这颜色也不是烧卖皮的颜色,而且里头加了酱汁的糯米透过薄纸般的面皮透出来的颜色。
糯米里裹了一颗完整的咸蛋黄,蛋黄下又压了几粒瘦肉丁, 中间夹杂着豌豆,顶上捏紧, 细细的褶攒到一起,攒成一朵花的样子,顶端上洒着色泽金黄的肉松。
一只烧卖不算大,但也不小。崔妤一口吃不完, 只能先咬掉上面, 然后轻轻嘬一口, 以免烧卖里的汤汁流出来, 弄脏衣服。
裴肃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看汤汁将她的红唇浸上一层润泽的颜色, 看她一口下去, 在薄如纸的烧卖皮上留下她白糯的齿印, 看她伸出粉嫩的舌尖,将嘴唇上的汤汁舔净。
一些晦暗而绮丽的画面,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他脑海中。
为这无可救药的卑劣,他感到一种难捱的折磨。
但他心甘情愿。
见崔妤慢吞吞地吃完了那只烧卖,他重又夹起一只, 送到她嘴边,声音微哑:“再吃一个。”
崔妤不明就里,乖乖咬了一口。
裴肃其实并不太饿。盖因朝堂上一派乌烟瘴气,他下朝之后, 鲜有进食的胃口。然而今天却不同,望着筷尖上被崔妤咬去一半的烧卖, 他竟然也有些意动。
这样想着,他便也就这样做了。将剩下半只烧卖喂进嘴里,不知是什么缘故,他竟然觉得下身也得到了些许纾解。或者说是安慰。
他眼睑微垂,忽然想到,也许食与欲,在某些时刻是相通的。
他品尝着嘴里烧卖的味道,然后夹起第三个喂给崔妤。
崔妤蹙着细细的眉,有些为难地看着他:“……我不想吃了。”
她吃了一个半,已经觉得有些腻了。
她早上喜欢吃清淡一点,譬如喝粥或者吃清汤馄饨。烧卖里的糯米浸了掺油的酱汁,虽然味美,但她终究不是很习惯。
裴肃缓慢而安静地揉着衣袍下隆起的地方,他开口,声音更哑了一些。
他说:“再吃几口,乖女孩。”
他望向她的眼神暗到发稠,尾音好像也带有稠暗的质地,像墨绿色的丝绒,堆在一起。
然而他的神情,却依旧清清淡淡,不显丝毫欲念。
崔妤几乎是被他这样的神情蛊惑,乖乖地张开了嘴,吃完这只烧卖,裴肃才开始喂她喝粥。
这情形似乎更糟糕。
然而裴肃实在不愿显露他对她的欲望——两人在夜里同枕而眠时,尚可托称是夫妻之间应尽之事,然而白日里,却说不过去。
人有欲望,即有弱点。
他不愿让一个骗过他的人,发现他的弱点。
他绷着身子,等崔妤终于喝完一整只小碗里的鱼片虾仁粥,才终于沉声开口:“阿妤。”
“嗯?”
他引诱着她开口:“你知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崔妤说当然知道。
“明日你该陪我回崔家。”她说完,忽然看见裴肃清正的神情,张了张嘴,声音低低地问他,“你明天是不是有事,不能陪我回去?”
——不然她觉得无法解释,裴肃今天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明明她手抬不起来,可以让行香进来为她吃饭,他却坚持亲力亲为。
现在却是有了答案。
是因为明天不能陪她回门,所以感到愧疚,想要补偿?
崔妤想到前世。
她到昭德侯府后的第三天,按规矩也能回姜家。齐今毅一早便到了她的院子,打算陪她回去。
她有些开心,更有些忐忑,想借着这个机会和爹娘解释,她真的没有做对不起姐姐的事,即便进了侯府,她也会恪守本分,照顾好姐姐,只希望能求得他们原谅。
然而在他们将要出门之际,雁园里却传来姐姐腹痛难忍的消息。
她于是失去了回门的机会。
想起前事,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而后抬眼,眼神明亮地望着裴肃:“那我自己回去吧,没关系的。”
她知道裴肃不能陪她回门意味着什么。
但她不在乎。
她知道,父亲和哥哥也不会在乎。
他们不会觉得她丢了崔家的颜面,不过很有可能会因此生气。但是没关系,她会安抚好他们。
裴肃不是这个意思。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
崔妤却也不在意他略显冷淡的反应。
反而因为想到明天就可以回家,她很有些高兴地和裴肃说:“我明天打算先回崔家,然后去青昙山上看看母亲。咦,我好像忘了告诉你,父亲他在青昙山上,为我母亲立了一座衣冠冢。”
她心情好时,就会想要和身边的人说很多话,将自己身上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和对方说一通。
但她又很会看脸色,能很敏锐地察觉到那人的态度。
如果裴肃表现出丝毫不耐,她可能都会停下,然后将倾诉对象换成自己身边的贴身丫鬟。
但是他没有。
于是她继续说:“我上回还在青昙山上看到一个老伯,他扭伤了脚腕,于是我就和寺里的师父一起把他送回了家。没想到,他居然想让我嫁给他那个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的侄子。”
她絮絮叨叨地,从青昙山说到姜家在城外的庄子,然后说到今天的早膳,她吃了好多,觉得肚子鼓鼓的。
裴肃一边听着她说话,一边看着她张张合合的红润的嘴唇,良久,终于松开了按住身下的手,重重地闷哼出声。
与此同时,崔妤停下讲述,鼻尖微皱。
她觉得自己好像闻到了那种,腥膻的味道。
像新婚夜里,裴肃留在她身上的味道。
但她也听见了裴肃发出的声音。
两相比较之下,她觉得还是裴肃比较重要,于是关切问道:“怎么了?”
裴肃弯唇,眼神稠暗,他微微倾身,用方才按在衣袍上的手,按住了崔妤沾着虾仁粥汤汁的嘴角,轻轻摩挲了两下。
不带任何情.色与狎弄的意味。
他收回手,捻了捻指尖微温的,黏稠的汁水,然后回答她:“没什么。”他近乎叹息般道,“好乖。”
崔妤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她好乖。
是因为她刚刚吃掉了那只烧卖?
她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努努力,好像还能吃掉第四只。
但那股腥膻的味道仍旧没法忽视。
她秀气地皱了皱鼻尖,问裴肃:“你有没有闻到一股腥味?”
她怀疑是今天的鱼片虾仁粥有问题。
但是又觉得不应该。
裴肃这才想起她敏锐的嗅觉——当初在侯府也是,两人不过打个照面,她就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他眨了眨眼,温声笑道:“有么?我没闻到。”
正当此时,门外传来宫女桃夭的声音:“殿下,娘娘,昭华郡主来了。”
崔妤立时起身,看了眼裴肃:“定是来找我赏花!”
她说罢,便提起裙摆小步跑到门前,然后停下来,慌慌张张地摸了摸头顶,才想起自己刚醒没多久就被裴肃从床上薅起来用早膳,以至于到现在都还没梳妆的事。
她懊恼地隔着门对桃夭道:“请郡主到花厅稍坐一会儿,我很快就来。”
她说完,又拉开门叫行香和摇红,进来给她梳妆更衣。
裴肃趁此机会,从她妆台上拿起一只丑兮兮的布偶小兔,出了厢房。
小兔被他拿在手里把玩,宽大的袖袍自他腕间垂下,正好遮挡住身下的湿痕。
崔妤回到妆台前,用力嗅了嗅,却发现那股腥膻味淡了许多。
她皱了皱眉,对此十分不解。
但是很快,就有另一件事占据了她的注意力:她放在妆台上的小兔子不见了!
那只小兔子是她特意照着翠花的样子做的,辛辛苦苦做了好久,原本打算放到翠花的窝里,给它当玩具。
但是现在不见了!
会是谁拿走了呢?
拿走了也不要紧,说不定是谁不小心拿错了。但是、但是能不能给她还回来啊!
那是她准备送给翠花的百日礼。
行香为自家小姐上罢妆,便发觉她神色郁郁。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镜子里的女孩子,黛眉杏眼,皓齿唇红,并无什么不妥,也并不十分庄重招摇,一时不明白究竟是自己与摇红哪里做得不好,她于是轻声问道:“小姐,是有什么不对吗?”
崔妤有气无力地道:“太不对了。”
“我给翠花做的布偶小兔不见了。”
行香大惊:“怎么会!”
素日里能进这厢房的,出了两位主子,就是她们几个贴身丫鬟。
然而她们都是知道自家小姐为了做这只布偶小兔花费了多少精力,平素从来不敢轻易动一下。
后来杜总管送过来的四个宫女,偶尔也能进厢房里伺候她们小姐,但那几人也都是有规矩懂分寸的,应当也不会拿走小兔。
可是……那又会是谁呢?
摇红在一旁轻声道:“这种事情,可大可小。小姐不若把院子里的宫人叫到一起,问一问?”
崔妤蹙眉:“也就只能这样了。”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完这事,想起明日回门,她又很高兴地道:“你们都收拾一下,明日回门,和我一道回去。”
她毕竟还是小女孩心性,说着回门,又想起朱雀大街上卖的好吃的好玩的东西。
可惜裴肃不能去。
她为裴肃感到遗憾。
确认自己穿戴无误后,崔妤便快乐地出了门,去到花厅里,与裴绾并肩往外走着,顺便也和她说起了自己明日回门的事。
她拿裴绾当自己人,于是顺带又提了一嘴,如果裴绾想出宫玩,明日可以和她一块儿。
裴绾却摇头:“算了吧,若是换个时间我兴许就心动了,但明日,堂哥肯定要和你一块儿出宫,我若一道,那算什么?”
崔妤歪了歪头:“可他明天不和我一块儿呀。”
“什么?”裴绾停下脚步,皱了皱眉,“那怎么行?”
第77章 欺负
“怎么不行?”崔妤反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