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弘笑眼眯眯地道是,又道:“后日便是回门的日子,殿下您看回门礼,该如何备?”
裴肃道:“回头孤拟个单子给你,你照着备便是。”
杜弘闻言,想到届时可能会出现的场景,那种熟悉的头疼感又袭上太阳穴。
他家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太财大气粗,以至于根本不拿钱当钱。
不过这回是自家人,无妨,无妨。他这样劝自己。
裴肃在书房处理了政事,中午去正院和崔妤用过午膳后,又被皇上传去养心殿议事。
等他回东宫,已经是夜里。
月亮挂在天边,暮蓝的天幕上繁星闪烁,照得东宫里的榴花颜色沉沉,像一片暗火。
正院里灯还亮着,崔妤身边叫行香的丫头坐在门槛上,正低头编着什么东西。
他走过去,在她慌忙起身想要行礼时抬手,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天色已经很晚,他疑心崔妤已经睡着了。
然而等他推开门,才发现崔妤还趴在桌边,是睡了,但看起来也没睡熟。因为很快她就醒过来,转过头,睡眼惺忪地望着他:“你回来啦?”
裴肃在这一刻,久违地感受到了些许,从年少之时便失而不复的温情。
已经很多年,没有一盏灯在夜里为他亮起过,没有人这样等过他。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重复她的话,答道:“是,我回来了。”
崔妤等了他好久,一开始还能看志异故事提神,看到后来,志异故事也不管用,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但心里还记挂着裴肃,于是也睡得浅,听见开门的声音便醒了过来。
只是人醒过来了,神却还没醒。
她打了个哈欠,泪眼汪汪地道:“你用过晚膳了吗?我给你熬了人参乌鸡汤,还炒了两道小菜,煨在小厨房的炉子上了,要是没吃我就让行香给你端过来。然后再让值夜的厨娘给你做几个菜?”
她刚睡醒,嗓音也比平时更轻软一些,说话的时候带着瓮瓮的鼻音。
裴肃忽略夜里在养心殿用的三丝汤和酱鸭,馄饨,语气轻淡道:“没用晚膳。厨娘就不必了,把你做的菜端上来吧。”
崔妤还是好困,她慢吞吞地点点头,趿着软缎绣花鞋去到门外,叫行香:“去把炉子上煨着的饭菜端过来吧。”
下午杜弘给她送了几个宫女过来,她问了她们才知道,原来东宫里就有小厨房,她便兴致勃勃地让她们带着自己过去看了看,然后又亲自下厨,熬了一盅人参乌鸡汤。
她知道裴肃去了养心殿和皇上议事,便想等他回来,汤正好出锅,却没成想等到用晚膳时,他还没回来。
崔妤一个人用了晚膳,想着裴肃,便又去小厨房里做了两道菜,一道是炝炒藕丁,一道是肉沫咸菜。她不知道裴肃爱吃什么,便想将自己觉得好吃的菜做给他尝尝。
这两道菜还是她十岁那年去姜家庄子上,和张婶学的。
裴肃刚拾起筷子,又想起在侯府吃的那碟桃花糕,他动作微顿,似笑非笑地问道:“这回你又想搞什么花样?”
崔妤脸垮下去。
她没有搞花样啊。
但她也很快想起自己的前科,正觉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时,却见裴肃已经动了筷子。
她闭上嘴,满脸期待地看着裴肃。
可惜裴肃晚膳一贯用得不多,是以行香端上来的饭菜他只用了几口,便停下筷子。
崔妤眼巴巴地望着他:“你不喜欢吃吗?”
裴肃道:“喜欢,吃饱了。”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崔妤,轻笑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说吧,你有什么事?”
崔妤恼怒地瞪向他:“我没事!”
他这人怎么这样呀!没事就不能对他好吗?
她看了眼桌上的菜,好在她也做得不多,盘子里没剩多少,不算浪费。
她歪过头:“你要是不喜欢,我下次就不做了。或者你告诉我你喜欢吃什么,我有时间学一学。”
但前提得是她心情好的时候。
她说完,便不管裴肃,趿着鞋去到床边,滚进了被窝里。
裴肃看她这样,不由得被气笑。
她真是毫无一点身为人妇的自觉。
但是他又忍不住想,这样也很好。
第75章 补偿
裴肃笑着摇了摇头, 径直去到屏风后更衣,而后才吹了灯烛上床。
崔妤起初很困,这会儿上了床却不知为什么睡不着了, 她睁开眼,望着帐顶。
夜深人静, 窗外响起隐约的蛩鸣声。
比蛩鸣声更清晰地在耳边响起的,是裴肃平稳的呼吸声。
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或者说是不习惯。
昨天她被裴肃折腾得没力气了,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倒也没什么感觉。但是现在……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身旁还躺了一个人。
她不敢动, 但又觉得这样平躺着很难受, 犹豫了许久, 她转过头, 想小心翼翼地翻个身,对着墙睡。
翻身的间隙, 轻薄的丝绸中衣又不小心卷上去一截。
崔妤蹙着眉, 伸手想去扯, 却不小心碰到身边的裴肃。
他的肌肉绷得好紧,这样想着,她又忍不住摸了一下。
回过神来,崔妤被自己的动作吓了一跳,连忙想要收回手, 却被捉住了手腕。
“不想睡?”裴肃扯着她的手腕,将她扯进怀里,意有所指般问道。
崔妤想起他昨天夜里凶狠的撞击,顿时往后瑟缩了一下, 小声道:“想、想睡。”
怕裴肃起别的心思,她又连忙吸了吸鼻子, 道:“我好疼,你今天不许做那个事、明天也不许……”她拖着软糯的嗓音,“要不我们立个规矩,一月两旬,一旬一次,差不多了,你觉得呢?”
裴肃原本只是想吓唬她,听见她说疼,却不期然想起昨夜的滋味,他脸黑了黑,无事下身的胀疼,声音冷淡:“在你眼里,我就是那般急色之徒?”
至于一旬一次?
他转过头,按着她纤细的腰肢:“谁给你的胆子,新婚第二天,就给夫君立规矩?”
崔妤怕极了,整个人几乎绷成一根拉紧的弦,她瓮声瓮气地抱怨:“可是你太凶了!”
她感觉自己都要散架了。
她又娇娇地重复了一遍:“真的好疼……”
裴肃转过头,在她脸边咬了一口,然后又辗转下去,到她肩上,重重地咬下去。
崔妤吃疼,瞬时嗓音里就带了哭腔:“你怎么咬人呀!”
“那你咬回来?”
他十分地不以为然。
一边想能有多疼,一边又犹觉不解气。
她现在才知道疼?当初骗他的时候,就没想过今时今日?
崔妤才不怕他,她气呼呼地咬回去,以牙还牙,同样咬到他的肩上,下一瞬却几乎被他的肩胛骨咯掉门牙。
太硬了!
真不知道这人是什么东西做的,怎么浑身上下都这么硬。
讨厌死了!
裴肃感受着她小兽似的力道,喉间逸出一声笑来:“还以为你多厉害,怎么这么不中用?”
崔妤气极,整个人缩到被子里,弓起腰背,然后用头重重顶上裴肃的腰腹。听见裴肃一声闷哼,她终于得意地笑了出来。
下一瞬屁股上却挨了一巴掌。
她愣了愣,然后脸颊迅速地发起烫,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淹没了她。
他、他怎么能……!
她从记事起就没被人打过屁股了!
裴肃阴沉着脸,察觉到腰间的痛意,还想教训她,又觉得为这事有些难以启齿,只能伸手将人捞进怀里,牢牢将她锢住:“好了,不许再闹了。”
他为她揉了揉,手法却有渐渐走偏的趋势,感受到怀中人的紧绷,他方才轻咳一声,以掩饰自己的心猿意马。但他还是吓唬她道:“再闹今晚就真的别睡了。”
崔妤委屈巴巴:“不公平。”
她小声数着:“你咬了我一下,然后我咬回来,你又取笑我,我才撞你,后来你又揍我一次,这么算起来,你欠我一次。”
裴肃听得想笑——他从没听过这种算法,真是刁钻又不讲理。况且,谁告诉她,那叫做揍她?
但他没有反驳,而是淡淡“嗯”了一声,问她:“那你想要什么补偿?”
这下该说回门的事了吧。
从今晚回来,听见崔妤说为他下厨做了菜后,他便直觉,她恐怕是在为后天的回门做准备。
现在听她这样说,他更确定,她是有所求。
崔妤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角度,乖乖地窝着,然后道:“你给我讲故事。”
她从前夜里睡不着时,行香她们都会给她讲故事,哄她睡觉的。
裴肃没想到她说的补偿居然是这个。
他略微迟疑,然后扯了扯唇:“好啊。”
听见他答应,反而是崔妤愣了一下,她还以为裴肃会义正言辞地拒绝她,都想好怎么软磨硬泡了。没成想他居然答应地这么爽快。
她将脑袋挪了挪,贴裴肃更紧,心里犹犹豫豫地想,其实裴肃也没有那么讨厌啦!
她闭上眼,乖巧地等着裴肃开口。
裴肃回想起之前在桌上看到的,她压在胳膊下的话本,淡声开口道:“从前有个叫姚家村的地方,里面住着许多户姓姚的人家,其中有一户最为特别,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
“她嫁了三次人,但三任丈夫都在与她成亲后意外离世,渐渐地,村子里的人开始说她克夫,在背地里骂她丧门星。”
崔妤皱了皱鼻尖:“这些人真讨厌,未知全貌,怎可随意置评?那她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吧?后来呢后来呢?”
按照她看话本的经验,这位寡妇后来必定能寻一门好亲事,丈夫为人正直,品性纯善,家底殷实,气煞那些背后说闲话的人。
虽然大概知道结局是这样,但她还是对中间的过程很有兴趣,况且裴肃声音本就清淡悦耳,这会儿又压得有些低,实在很催人入眠。
裴肃淡淡道:“日子确实不好过,但也不难过,盖因她生得貌美,又心灵手巧,村子里很多单身的男子,都对她怀有一些心思。其中有个书生,对她尤其殷切。他是村子里学问最高的举人,怜惜寡妇命途多舛,又喜欢她聪慧,后来他便力排众议,娶了寡妇。”
“他从来不信那些丧门星之类的说辞,只觉得是她的前夫们命短,再加上村子里的妇人嫉妒她,故意抹黑,才让她落得这样的名声。”
“寡妇大为感动,新婚之夜便与他说,她有一个秘密,只告诉他一个人。”
“什么秘密?”崔妤已经有了困意,声音含糊地开口。
“那举人也是这样问,他低下头,想借着烛光好好看看他怀里明媚动人的新娘子,却见女人抬起头来,赫然是一颗骷髅人头。”
崔妤顿时困意全消。
怎么会有人在大半夜讲这么恐怖的鬼故事啊!
她被吓得厉害,总疑心自己后头就有一具骷髅盯着她,也不窝在裴肃怀里了,而是伸了腿和胳膊,整个人紧紧地抱着裴肃,只有这样才能让她汲取到足够的安全感。
裴肃抬手,指腹缓缓摩挲着怀中人的眼尾,嗓音微沉:“我素来畏热,不喜与人同寝,更不喜这般肌肤相贴,但你既然这样害怕,今夜便破例一回。”
“但这样算起来,你又欠我一次了。”他手往下移,抚过小妻子柔软的唇瓣,良久,方才叹息一声,轻声道,“不早了,睡吧。”
来日方长。
他何必急于这一时。
崔妤根本睡不着。但她又怕裴肃比自己先睡着,然后只剩她一个人醒着,于是连忙闭上眼,毛茸茸的小脑袋紧紧抵着他的颈窝,强迫自己入睡。
这天夜里,她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梦见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先是背对着她,低低哭诉着什么事情,然后她走上前去,想安慰那女子,却见女子忽然转过头来,露出没有五官,只剩白骨的头颅。
她吓得不行,转身想跑,却被那红粉骷髅按在地上,捆住了双手……
再往后她就记不清了,一觉醒来,她只觉得身心俱疲。
尤其手酸得不行。好像真被捆了一整夜似的。
她气得想哭,愤愤想道:以后再也不要裴肃给她讲故事了。
她醒得太晚。
裴肃已经神清气爽地上了早朝回来,她还坐在床上发呆,一副没醒过神来的样子,头顶还翘着一撮呆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