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在她被堂姐欺负的时候护着她,也会在看见宫人身上有伤时给他们伤药。
她被父王牵着,等在宫门前,怀里还抱着一串冰糖葫芦。
她听东宫里的人说,太子堂哥就是因为想吃冰糖葫芦,才偷偷跑出宫去。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这个东西,宫里的御厨也能做呀。但是她想,等太子堂哥回来,她一定要去抱住他,告诉他外面太危险了,下次不能这样乱跑,然后把自己的冰糖葫芦送给他。
可是那天夜里,她最终等回来的,却是浑身是血的太子堂哥,他被侍卫抱在怀里,神色困倦,一身都是血与灰,看起来狼狈极了,但偏偏眼神沉静,带着料峭的寒意。
后来她时常回想起那一幕,逐渐意识到,应当是从那一天开始,她的堂哥,彻底长成了一位合格的太子。
崔妤听她说完,沉默良久,终于定了定心,对裴绾抱歉道:“我想回去了,改日你再来东宫找我赏花吧。”
她说完,便转过身往正殿走去。
正殿里,众人已经散了,只剩下裴肃坐在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他穿着暗红色织金绣鹤纹的大袖长衫,玉冠束发,眉眼间神意清淡,仿佛春夜梅枝上一抔料峭残雪,垂眼饮茶间,流露出些许冰雪将消的温润与柔和,又像深秋时节楼外云边孤悬的冷月,举手投足间,带出一段天然的矜贵韵致。
崔妤站在门口,却只觉得酸楚。
好像整颗心都被揉皱了一般,从里到外,泛起细细密密的疼来。
她缓了缓,将心底的难受压了下去,走进殿中,去到裴肃面前,像往常一样对他笑着道:“裴肃走了,我们回家。”
裴肃懒倦抬眼:“看完花了?”
“看完了。”
“好看?”
崔妤用力点头:“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荷花。”
裴肃嗤了一声。
像是在嘲笑她没见过世面。
如果换做之前,崔妤早就生气了。但是现在,她却拿他没有办法。
她红了红脸,去拉他的袖口:“走啦!”
裴肃任由她将自己拉起来,两个人出了慈宁宫,又坐上撵车,往东宫行去。
坐在撵车上,崔妤再没有了来时的心情。
她不再去看宫道两边的高树,也不去看路边走过的宫人,只低着头,看着裴肃的手。
他的手指颀长,骨节分明,暗红的衣袖将他手指衬得玉一样白。
她忽然低声开口:“裴肃,我以后会对你好的。”
裴肃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说这种话,但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嗓音散漫:“啧,又想骗我?”
崔妤着急地跟他保证:“我说真的!不会骗你!”
然而裴肃却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并不在意她急切的保证。
撵车到了东宫门前停下,裴肃照旧先下马车,然后径直去了书房里。
崔妤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想,是正常的。
裴肃会生她的气,实在是很正常的事。她毕竟骗了他。而他不仅没有报复她,今天还在那么多人面前袒护了她。
崔妤回了正院里,便见着东宫里的内侍总管正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等着她,转头见着她来,杜弘便笑眯眯地上前与她行礼,道:“小人见过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崔妤受了他的礼,方才道:“杜总管是不是在这儿等许久了?怎么不进去等?行香——”
杜弘连忙道:“行香姑娘请过小人进花厅等候,只是小人还是觉得该在外头候着您回来才好。”
崔妤颔首:“院子里暑气太重,如今我既已回来,杜总管便随我进屋去说话吧。”
杜弘自然称是。
两人一边走着,杜弘一边开口道:“小人此番前来,是有两桩事想请示娘娘。一则是,贵妃今日拨了四名宫女来。她的意思是,如今她暂行皇后职责,掌管六宫,从前东宫中没有女主人,便也就无所谓,但如今您入主东宫,手边自然该有几名得力的帮手……娘娘您看……”
崔妤纵使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心计,却也知道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道理。她弯了弯唇,微微笑道:
“自然是要谢过贵妃娘娘好意,只是东宫从前有杜总管,事事都能办得稳妥,没道理本宫来了之后,却还要倚仗他人。那几名宫女既是贵妃口中的得力帮手,想来还是贵妃更需要,一会儿便连人带礼一并送过去吧。”
“对了,”她皱着眉头补充,“不要送太贵的。”
东宫固然家大业大,但也不能毫无节制地挥霍,做做样子,意思一下就行了。
杜弘觉得太子妃果真是位妙人,再者他从前就因为自家殿下手笔太大而深觉头疼,这会儿听了太子妃的话,自然觉得颇合心意,立时躬腰笑道:
“时下世家重雅澹风气,百花之中,以荷最雅,如今正值花时,不若折一篮荷花送去贵妃宫中?”
崔妤颔首:“荷花高洁,想来贵妃定会喜欢。”她又问杜弘,第二桩事是什么。
杜弘张了张嘴,一时竟觉得有些难以启齿。
但太子说了,宫中一切事宜,往后皆由太子妃裁决。
思及此,他还是开口道:“东宫中有处小院,里面住着几位世家朝臣送来的美人……”他顿了顿,又为自家殿下解释了一句,“这些人都是殿下开春去边关时,各家硬塞进来的,后来殿下回宫,也没碰过她们。”
“只是,这样长久地让她们在东宫里住着也不是一回事,不知娘娘……”
崔妤眉眼微垂,望着地上的花影,好半晌,她才道:“既是各家送进东宫的美人,想来也应当是一朵朵知情识趣的解语花。”
她沉吟道:“诗有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贵妃娘娘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咱们东宫,那我们也应该回报一二,把这些人一并送去贵妃宫里吧。她掌管六宫,日夜操劳,定然也需要这些解语花以慰辛劳。”
她说完,又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杜总管先回去吧,我晚些时候再让行香来找你。”
杜弘见她似有些拿不准主意,也不敢越俎代庖,只仍旧笑着告退。
待他走后,崔妤便去了书房。
裴肃的书房一向不准外人进,侍卫们见着她来,正有些为难,下一瞬却见着他们的太子妃转身折了根草,蹲在一旁的竹荫里,逗弄起了蚂蚁。
他们这才松了口气。
崔妤蹲在地上,一心两用,一边心不在焉地玩着蚂蚁,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书房大门,做好了等房门打开便立刻起身的准备。
从她来时,裴肃便察觉到了有人靠近。
他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侍卫通报,却也不曾察觉到那人走远。他写了两页纸,起身看了看院门外,果然见着崔妤。
他坐回桌案边,屈指敲了敲桌面,吩咐临渊:“你去……”
临渊心神一凛:“殿下,怎么了?”
“算了,”裴肃改口道,“你去小厨房里端盏消暑的冰镇绿豆汤来,再看看有没有什么点心,一并送过来。”
说罢,他便起身拉开了门,往庭外院墙边栽种着的一丛青竹走去,提起少女的后领。将蹲在地上的人拎了起来。
“诶!”崔妤惊呼一声,下一瞬便看见身后裴肃冷淡的眉眼,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忙完啦?”
都怪她后来玩得太入神,没看见书房门口的动静也就算了,居然连裴肃的脚步声也没听见。
她低着头,看着鞋尖,又觉得有些丢脸。
明明昨天坐上花轿前她还在想,要学着做一个进退得宜,端庄大方的太子妃,结果今天就被裴肃抓包她蹲在地上玩蚂蚁的场面。
裴肃看着她额头的汗,不答反问:“来都来了,怎么不进去?”
崔妤吐了吐舌头:“我怕你在忙嘛。”
“我听杜总管说,你不在东宫的时候,有几家塞了人进来。我想把她们送去贵妃宫里,你看可以吗?或者……”她抿了抿唇,问他,“你有看中的姑娘,想留下来?”
裴肃拽着她的手,将她带进书房里,才道:“没有看中的。谢如意也好,那几个女人也好,都与我没有关系。”他舌尖顶了顶上颚,转过头问她,“还是说在你眼里,我就这么饥不择食?”
崔妤鼓了鼓腮,抬眼望着房顶,小声嘀咕:“那谁知道。”
她嘀咕完,就要转身想走:“我来就是想和你说这件事,现在说完了,那我就先回去了?”
临渊便是在这时候端了绿豆汤与糕点回来。
裴肃淡淡抬眼,道:“坐下吃完再走。”
崔妤摆手:“我回房里吃也是一样的。”
裴肃却已经低下头,悬腕提笔,继续写起东西来。
他一边写,一边淡声道:“我不喜甜,临渊总记不住,你帮我吃完。”
临渊:……?
他有些错愕,又很快明白了自家殿下的意思,忍辱负重地开口道:“是啊太子妃,这绿豆汤和糕点都是厨房刚做好的,若是这会儿送回去,厨娘们只怕要胆战心惊一整天了,不如您行行好,用一些?”
崔妤听了他的话,这才慢吞吞地点头:“那好吧。”
临渊喜出望外地将绿豆汤与糕点放在自家殿下对面的茶桌上,而后识趣退下。
崔妤走过去坐下,先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绿豆汤,顿时舒服地闭了闭眼,只觉得一身的暑热全消下去了。
她看了看裴肃,发现他正专心做着自己的事,完全无暇顾及她,于是放下心来,也开始专心吃起糕点来。
这些糕点也用冰镇过,吃起来凉凉的,又带着粉糯的口感,崔妤也很喜欢,她“嗷呜”咬了一口,腮帮子都鼓了起来,然后慢吞吞地嚼咽着。
她吃相很好,也没发出声音,但裴肃想到她在,偏静不下心,尝试几次无果之后,索性停下笔,看着她吃东西。
她吃糕点的时候喜欢咬一大口,然后慢慢咀嚼,喝绿豆汤的时候也是这样,先喝一大口,然后慢慢咽下去。
像只小松鼠。
他看着她吃完了盘子里的糕点,绿豆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然后毫无留念地起身,盈盈笑着与他告别,忽然想,下次该让临渊换只大点的碟子和汤盏。
他提起笔,又想起她来时说的事,淡声唤临渊:“把杜弘叫来。”
杜弘见过了太子妃,便等着太子传他过去呢。
一听临渊来叫自己,他连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旁敲侧击地打听:“殿下怎么好端端地想起来要见我,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临渊斜睨了他一眼:“行了,你这副花花肠子,咱们宫里谁不知道?殿下为什么找你,你还用得着问我?”
杜弘是东宫里的老人了,也是十几年前便伺候在裴肃身边,后来被裴肃提成了东宫总管,此后便一直统管着东宫内务。
若论整个宫中谁最擅长揣摩裴肃的心思,非他莫属。
杜弘嘿嘿一笑,问他:“方才太子妃去过书房了?”
临渊颔首:“去了。”
杜弘了然地点点头,在心里思忖着,看来殿下比他想象中的,更看重太子妃。
这可真好。
但愿太子妃,不要辜负他们殿下。
“殿下,杜弘来了。”
“进。”
杜弘依言,恭谨地推开门,进到书房中:“殿下。”
不等裴肃开口,他便道:“贵妃送了四个宫女过来,小人拿不准主意,方才便去请示了太子妃,顺便与她说了后院里几个美人的事。”
裴肃“嗯”了一声:“她如何说?”
杜弘便又将崔妤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他。
听完他的话,裴肃眉眼间浮现出浅浅的笑意。
他几乎可以想象出,她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做出这些安排。
还是一只没长大的小奶猫呢,面对旁人的挑衅,就开始急不可耐地亮爪子了。
怎么还和在照德侯府时一样。
他屈指敲了敲桌面:“将荷花换成榴花,另外那几个女人,也不必送去淑妃宫中了,打发去浣衣局便是。”
杜弘一听,霎时倒吸一口凉气。
贵妃六年前曾怀有龙胎,只是后来遭了算计。这还不算什么,更可叹的是,在她小产之后,太医为她诊治,又道她伤了根本,往后都不可能再有身孕。
这在宫中几乎是人尽皆知。
而石榴寓意着多子多福。
这一篮榴花送过去,那才真叫杀人不见血。
裴肃想了想,又道:“她身边伺候的人确实太少了,挑几个聪明话少,底子清白的宫女,给她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