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绾认真地看着她:“就是不行。他若不能陪你回门, 那外人知道了,该怎么说你?”她眉心紧皱,以一种很成熟的, 像家里姐姐教训妹妹似的口吻对小堂嫂道:
“你不能太惯着堂哥。他纵然是太子,但你也是太子妃呀, 你们是一样的,不能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你要有自己的坚持和主见!”
不然现在新婚三朝他就能不陪她回门,往后得把她欺负成什么样子啊!
裴绾和裴肃是堂兄妹不错, 但她更见不得那些男子欺侮发妻的事。
崔妤性子太软, 她实在很担心她。
况且, 有时候, 言语是比刀子更锋利的东西。
这一点,她已经深深领教过了。
崔妤看见她眼里真切的担忧, 轻轻抿唇, 眼尾微弯, 很乖巧地笑了笑。
她之前听说了裴绾的事,对她难免存着两分忌惮与疑虑。她担心她是因为哥哥或者裴肃的原因,才和自己交好。可是从茶楼初会后,她与裴绾难得见面,便也就没有机会考证。
再往后就是宫宴上。从她给自己端了那盏燕翅豆腐后, 她心里便对裴绾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她觉得裴绾很有意思。
然而现在,她却又从她身上感觉到了另一种,只有女子才会对女子生出的顾怜。这种顾怜里,包含着只有女子才能设身处地明白的理解与体贴。
崔妤很珍惜她的担忧, 于是向她认真解释自己的想法:“他总归是有事要忙,才顾不上我, 所以没关系的。”
“至于旁人如何说,我不在意。”
“为什么不在意?”裴绾问她。
崔妤想了想,道:“只是觉得,有些人,有些事,你不在意,自然就轻易揭过去了。但你若是在意,它们就会一直折磨你。”
她说这话时,正与裴绾走在梧桐树的阴影里,这时节炽热的阳光透过密密匝匝的梧桐枝叶洒落下来,落到地上,就成了一些斑驳的光影。
裴绾低头望着地上的光影,一时无言。
越在意,越折磨。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自然也懂。却没办法真正做到崔妤的豁达与坦荡。
她是被那些在意的人事言语规束着,然后长成现在这样的。
她转过头,看着崔妤,好半天,方才嘴唇嗫嚅着开口:“我以后能唤你阿妤吗?”
不是崔小姐,不是堂嫂,是阿妤。
崔妤点头,笑着道:“能呀。”
两人出了东宫,裴绾便带着崔妤要往积玉池去。
积玉池边的猗兰苑里,开了许多兰花。裴绾想采些兰花做香囊,送给太后。崔妤倒没这些心思,不过她很喜欢看人做此类事,于是便也兴致勃勃地挽上了裴绾的手。
猗兰苑幽静,平素少有人至。也正是因此,裴绾才能放心带崔妤过来。
只是没成想,两人还是去得不巧,正到宫苑门口时,便听见里头响起一道娇蛮的女声:“三皇兄,你到底会不会画!我头有那么大吗!还有这是什么?我脖子上的痣?你为什么要把我脖子上的痣也画出来啊!”
裴绾脚步微顿,正要拉着崔妤转身往外走,却没成想下一瞬就被从宫苑里迎出来的小宫婢拦住去路。
小宫婢笑意如水:“三皇子说,两位既然来了,便请进园中一叙。”
裴绾紧了紧拉着崔妤的手,另一只手抬到耳边,将散乱的鬓发勾到而后,正要说话,下一瞬,她却是面色陡变:“皇祖母昨日赏我的步摇怎么不见了?”她惊惶地唤身边婢女的名字,催促道,“快带人沿着我们放才过来的路回去找找!”
崔妤看着她洁白如玉的耳垂,眼神微动。
她记得裴绾今日,鬓边并没有插什么步摇。
但她仍然附和着她的话:“可是那只嵌了祖母绿宝石的赤金挂珠牡丹簪?”
裴绾微怔,反应过来她是在给自己搭戏台后,连连点头:“正是,你也瞧见了?那支簪子是皇祖母的嫁妆,前些日子才从箱底里翻出来,我今日才舍得戴出来……若是就这么一遭便不见了……我、我怎么对得起她老人家待我一片慈爱之心!”
她情急地说着,看起来几乎是要哭出来了。
待身边的婢女转头往她们来时路上去了,她方才拿绢帕按了按眼角,转头对崔妤道:“走吧,我们该进去了。”
裴绾说完,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真是时运不济!
若只是三皇子在也就算了,他虽然不好对付,但也不会和她们一般见识,她大可以找个借口带着阿妤离去。但她方才听见八公主也在,这却是位难缠的小鬼。若是她们过而不进,她定会觉得是她与阿妤看不起她,回头指不定要怎样找她们的麻烦。
不过她方才给身边的婢女使了眼色,想来过不了一会儿,太子堂哥就会来救她们了!
崔妤应了裴绾的话,便同她一道进了猗兰苑。入门是青砖铺地,院边种着广玉兰,花如碗大,开得极为泼辣。再往里走,便见着满苑秋兰,中间夹杂着一些崔妤叫不上名字的草木,高低错落,不远处又有吊兰,用粉彩绘仙女捧月的白瓷盆养着,落在做成秋千样式的黄花梨木架上,吊兰的枝叶就从架上垂下来,重重叠叠累累赘赘,花枝叶蔓一直从架上垂到地上。
木架上另又挂了漆金的鸟笼,笼子里坐落着假山园林,赫然又是一座猗兰苑。有两只翅羽深蓝的鹦鹉在水盆边啄水,还有一只翅羽嫩黄渐接浅绿颜色的鹦鹉立在假山上,像个小和尚似的不住地点着头。
裴敬就坐在在养着花鸟的黄花梨木秋千旁,正对着的兰花丛中,则是一位背过身去的,穿着繁复宫装的少女,她微微仰着头,满头珠翠如云,纤薄的腰背直挺,她并不知身后的情形,一边忍受着这难受的姿势,一边不停地抱怨:“我脖子都酸了,三皇兄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画好?”
裴敬坐在铺了漳绒的鸡翅木透雕麒麟纹交椅上,正低头用匕首削着手里的树枝,闻言,他眼也不抬,嗓音淡淡道:“快了。”
快了?
裴绾和崔妤对视一眼,又看向穿着绯色官袍跪在地上于画架前执笔作画的人,垂眼将心头浮动的思绪隐了下去。
裴玉摇却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她满心欢喜地仰着脖子,只想等皇兄快点画完,然后她可以拿去装裱起来,等下回兰宴上取出来,惊艳四方。
裴敬说完,又低下头,继续捣鼓起手里的树枝,半点没有让人给崔妤裴绾看座的意思,仿佛根本不知道身边有人来了,早先让人请她们进猗兰苑的人也不是他。
然而裴绾与崔妤,却也并不拿他的冷待当一回事。
这两个女孩儿,虽然出身境遇不同,但实则身上也有些相似的性质。
裴绾虽然出身皇家,然而她的父亲燕王,早年在夺嫡之争中,却并不是支持今上的。后来今上继位,虽然为了名声并未太为难他,但燕王府的日子,可见的比从前难过太多。
再后来太后宣小辈进宫,想挑个合眼缘的在身边侍奉。裴绾费了许多工夫,从姐妹堆里挣了出来,这才让燕王府的光景渐好了起来。
燕王为人并无可挑拣的劣处,只是因为从前站错了队,这才致使门庭冷落。但他其实爱贤重才,又乐善好施,在朝野之中,很有好名声。裴绾能入宫侍奉太后,这就说明皇上并不记恨燕王,下面的人想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也就愿意与燕王府走动。
而裴绾呢,燕王府窘迫时,她的境地连小官之女还不如,后来进了宫,倒是得了许多谄媚奉承。她尝过了落魄与风光的滋味,又因这两年里逐渐在宫中磨出了忍耐的功夫,这会儿自然便也就站得住,并不着急惊惶。
至于崔妤,更不用说。她曾经饱尝过冷言冷语,最凄惨时,照德侯府里的丫鬟见了她都要啐两口。而如今裴敬只是拿她当空气,这对崔妤而言,甚至是谈不上需要忍受的不虞——左右她也拿裴敬当空气,并不关心他想做什么。
然而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裴敬开口,崔妤便不愿再等了。
她毕竟是太子妃,若是在这里受着裴敬的冷待,便也就连裴肃的面子一块儿丢了。
她将目光从青砖道旁一株青兰上移向裴敬,声音轻冷:“三皇子让人请本宫与昭华郡主过来,难道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裴绾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她。她细细的柳眉压下去,眼睑微垂,自然便带上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如今又冷着一张脸,那秾艳的眉眼,看起来也沾了几分令人不可直视的端重与沉静。
裴绾在心里暗暗想道,真神奇。分明前几回她们见面时,阿妤看起来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现在再看,却是同从前不大相似了。
她好像真的长成了一位能独当一面的人物,甚至裴绾隐隐觉得,她这个样子,和堂哥竟有些相像。
裴敬也有些诧异,似乎是没想到这个面团似的弟妹,原来不是个泥捏的脾性。他扯了扯唇,意味深长道:
“看来没有人告诉过太子妃,在宫中,沉不住气可是大忌。人皆道花无百日红,可若是耐不住霜寒酷暑,百日都嫌长。”
崔妤抬眼,不卑不亢道:“三皇子说得有理,花无百日红,所以本宫与太子,自然是要做那常青树。”
“太子妃口舌上的功夫果然厉害,这一点倒与我那皇弟不同。他那人生性冷淡,自小便寡言少语,实在无趣得很。我倒是没想过,居然有人想嫁他……”裴敬笑眼微弯,看起来极和气的样子,“太子妃说话这样有意思,应当很看不上皇弟的性子吧?”
他说着,便拿起手上削尖了的树枝,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失望地放下,然而下一瞬——他竟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副弓箭!
他转过身,将箭矢对准了不远处鸟笼里正在啄食的鹦鹉,正当裴绾提心吊胆之时,他却又忽然转回来,对着崔妤射出了弦上的那一箭!
长箭破空而出,挟着不可阻挡的威势,凛然向着崔妤而来。
裴绾反应过来,就要拉着崔妤躲开,然而崔妤却不依从,她只死死站在原地,望着射向眼前的羽箭,和羽箭之后的裴敬。
她在赌。
赌裴敬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伤她。
她紧咬着牙,直到那只羽箭从她脸边擦过去,她的心才开始狂跳起来。
赌赢了。
羽箭落地,裴敬歉意中带着失望的声音响起:“啊,真是不好意思,一时手滑,”他歪了歪头,神情无辜,“没吓到弟妹吧?”
崔妤看着他,逼迫自己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开口:“无趣也有无趣的好。况且太子并不无趣,能嫁他为妻,是崔妤之幸。至于三皇子……”
她顿了顿,想起之前桃夭和自己说过的事,贵妃一直想为三皇子定下亲事,奈何相看了好几家贵女,皆无意于他。
崔妤竭力克制住颤抖的声线,衷心道:“本宫以为,三皇子若是再不收敛这般孩童心性,只怕再过三十年,也未必能有贵女心悦于你,愿意与你结为夫妻。”
她说罢,又莞尔道:“太子却是不同。他自来稳重,想嫁他的,从来何止我一人呢?”
裴肃方踏进猗兰苑,便听见这句话。
他勾了勾唇,明知崔妤未必真心,心里却还是生出了几分隐秘的欢喜。
他加快了脚步走过去,将崔妤与裴绾挡在身后,猛地抬腿,一脚将裴敬连人带椅踢倒到地上:
“皇家之中,无论长幼,唯计尊卑。太子妃还站着,三皇兄安敢稳坐?今日孤先教训了皇兄,以免他日三皇兄被御史台的老东西们抓着把柄,被参个以下犯上,岂不冤枉?”
裴玉摇早就听见了身后的声响,只是她与裴敬是嫡亲的兄妹,自然站在亲哥哥这边。但新进宫的太子妃她也有几分喜欢,不想帮着哥哥为难她,便只好装聋作哑,以期一碗水端平。
但现在听见了太子皇兄的声音,她却是再也坐不住,转过头却见跪一袭绯袍跪在画架边,腰几乎贴到地上,手里还拿着画笔。
仿佛意识到什么,她又急又气地跺了跺脚,最后竟是跑出了猗兰苑。
身边的宫女喊也喊不住,追也追不上,一时场面十分混乱。
这边裴敬被裴肃踹到地上,却也不恼,他被身边的宫人扶着站起来,望着裴肃,良久,方才笑道:“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啊?”
裴肃眉眼冷淡,却不再与他多话,牵起崔妤的手便往外走,走了两步,发觉裴绾没跟上,他又皱着眉道:“不走?”
“走!走走走!”裴绾反应过来,连忙跟上去,一行人出了猗兰苑,裴绾才抓住崔妤的手,追究起方才的事来:“那支箭射过来的时候,你怎么不躲啊!”
天知道她当时在旁边看着有多心惊胆战!万一阿妤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她只怕这辈子不能原谅自己。
毕竟,人是她带进猗兰苑的。
但是谁又能想到,裴敬居然真的敢……
裴肃闻言,转过头看着她们,眉眼沉冷:“什么箭?”
裴绾支支吾吾地开口:“就是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