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妤笑着说好。
这回裴绾留了个心眼，说是要走，但走得极为磨蹭，像是十分紧张明日的考校似的，走一步问身边的婢女三句话，从王太傅每日挽发的簪子问到他上一堂课叹几声气，最后终于如愿以偿听到身后堂哥与阿妤的对话：
“走吧？”
“去哪儿？”崔妤歪过头，问裴肃。
“自然是陪你回门。”裴肃一本正经，“有昨日之事在先，我怎么放心你今日一人回门？”
“可桃夭她们不是会武吗？我会带上她们，你别担心。”
“我也说过，她们只是会些拳脚功夫，在宫中尚算能看，然而出了宫，变数太多。”裴肃的语气几乎接近叹息，“我怎么能不担心。”
裴绾听到这里，疑心自己再听下去，下午就会被太子堂哥身边的人暗杀，于是不再磨蹭，快步出了东宫。
与此同时，她也终于确定，原来她这两天的担忧，真是多余。看太子堂哥这个样子，分明是恨不得走哪儿都把他的小妻子揣兜里，怎么可能不陪她回门。
厢房里，崔妤听了裴肃的话，脸有些红：“可是……会不会太麻烦你？”
就算是担心她的安危，也没必要劳烦他出马呀。大不了她多带两个侍卫回去不行吗？
裴肃垂眼，屈指敲了敲桌面，反问她：“你怎么会觉得这是麻烦？”
崔妤小声开口：“我们、我们毕竟是假成亲……没必要这样的……”
她不是个聪明的人，有些事情真真假假混淆在一起，她怕自己时间一长，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她听说了裴敬被箭射伤的事，尽管裴肃不说，她也知道，是他做的。
他是为了给她出气。
可是不用的呀。
她原本也没有受伤，只是有些被吓到了而已。
再想到昨天他从宫外带回来的花布偶，还有她夜里醒来，看见裴肃在她身边熟睡的样子，她有时候甚至会恍惚觉得，好像她和裴肃，真是一对两情相悦，情深意重的夫妻。
可她知道，不是的。
裴肃娶她，只是权宜之计。
裴肃眉眼微压，昳丽的容色显出几分躁意，他心里有些气。
假成亲他会让她睡？
假成亲他会那样劳心劳力地伺候她？
她当他是什么？人尽可妻？
但他抬起眼，看见了崔妤忐忑的神情之后，所有的躁意与郁气又都奇异地平静了下去。
原来她也会不安。
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她其实也有所期待？
他忽然很想开口问她，是不是也对他有一点动心。
是的，也。
多么难以启齿，他居然喜欢上了一个骗子。
但是多么幸运，那个人是她。
他沉吟着开口：“你还骗过多少人？”
他在心里默默道，如果只骗过他一个人，那就没关系。
他决定原谅她了。
崔妤正在忐忑，听见他的话，神情瞬时变得惊恐起来。
她很警惕地道：“我、我原也没想过骗你。”
裴肃气极反笑。
“行。”
第81章 回门 中
裴肃起身, 往外走去，略走两步，发现崔妤还坐在椅子上没动, 他挑了挑眉，转头将人拉起来, 拽着她往外走。
今日是崔妤回门的日子，崔元藉与崔慎微从昨日便吩咐府里的下人务必处处仔细洒扫，还有院子里的花草，池塘里的红鲤, 都得一一照料好。
两人算着时间差不多了, 便出了庭院, 到府门前站定, 翘首以盼，等待着他们家阿妤的马车驶进坊中。
约莫辰时末, 远处终于传来车马辚辚的声音。先是一队着青黑色长衫直裰的太监出现在众人眼前, 然后才是一架由四匹骏马拉着的金顶华盖, 富贵流丽的高大马车，在马车两边，则是披坚执锐的五城兵马司将士随行左右。
马车驶到崔家门前，方才缓缓停下。
崔妤与裴肃下了马车，崔元藉与崔慎微便迎上去, 先向裴肃行了一礼，而后才笑着对崔妤拱手道：“微臣参见太子妃，太子妃万福金安。”
崔妤连忙将两人扶起来：“都是自家人，父亲和哥哥万不可如此。”她看着父亲, 想起来出嫁前一天夜里，立在窗外直至中宵方才离去的人影, 不由得有些鼻酸。
她忍下眼里的泪意，伸手挽上父亲的臂弯，另一只手犹豫了一下，又挽上了哥哥的手臂，像只快活的小鸟一样，与他们说着话：
“我在宫里万事都好，没有人为难我。”
“……宫里的菜自然好吃，只是我吃惯了家里的菜，难免有些想了。”
一行人穿过庭院，崔元藉与崔慎微仍旧拉着崔妤说话，只在说话的间隙才想起来还有个女婿需要招待，于是偶尔也顺带着问他一两句。
裴肃应付了他们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一个人去到檐下看阶前的芭蕉。
崔妤看出他的心不在焉，让行香带人将马车里的回门礼搬出来给父亲和哥哥看过后，便道：“时辰还早，我想带裴肃四处走走，父亲与哥哥也与我们一道？”
裴肃冷哼一声，过了这么久她总算想起今日还带了他一道回来？
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不必了，外头太热，我素喜阴凉。”
其实并不会热。
这时节已近七月，快到处暑，定京城里暑气渐消，况且这会儿才巳时，穿花拂柳吹过来的轻风尚且带着晨间的新凉。
崔妤知道他说这话是在别扭，也知道自己冷落了他——换个角度想想，若是裴肃和他家里人说话，一点也不关心她，她坐在一旁，多少也会感到局促和不自在呢。
于是她心里便存了点赔不是的心思，走过去与他小声道：“可是你还没好好逛过我家的园子呢，虽然与宫里比不得，但也别有一番意趣的。”她想了想，又道，“不过你若是不喜欢那就算了。”
裴肃皱眉，他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
他不过是想多听几句软话罢了！
他轻哼道：“罢了，既然你这么想逛，那我便陪你去逛逛吧。”
两人这一番对话自然悉数落入崔家父子耳中。
他们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崔家父子都屏气凝神，想听听他们说了什么，最后自然一字不落地听了清楚。
两人相视一眼，待妹妹带着太子走后，崔慎微方才皱眉：“殿下纵然身份尊崇，但阿妤在他面前，是否太小心翼翼了？这哪里是夫妻，分明是君臣还差不多！”
其实他也听得清楚，他们阿妤那说话的腔调和语气，就跟哄小猫小狗似的。
但若真哄小猫小狗，他倒也没什么意见，偏偏是哄个男人。
真叫崔慎微眼酸心酸。
崔元藉却是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朝他摇了摇头。
他看太子那个样子，分明是被他们阿妤吃得死死的。
这位殿下，素来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人前如此，人后亦是，便是在皇上面前，也从来不假辞色。
但方才呢？他看得真切，他摆明是想答应阿妤，却偏偏不肯表现出来，非要拿乔，无非是少年人心性罢了。
崔元藉将目光从已经走远的女儿身上收回来，又看了看比太子还年长两岁，至今却没有着落，甚至一点没开窍的傻儿子，道：“随他们去吧，小夫妻的事，你我怎么好掺合？”
崔妤带着裴肃往园子里走，两人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便到了蓄着清水，养莲花鲤鱼的池塘边。
崔妤笑着和裴肃道：“原本这池子里只有红鲤，后来我觉得太没意思，又让管家放了几只青鲤进去，有时候到池塘边撒鱼食，一堆青红相间的鲤鱼争相游过来抢食，真是好有意思。”
裴肃扯了扯唇：“除了鱼呢？我听说父亲在后院给你辟了一个园子，专让你养那些花鸟虫鱼？”
他其实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对他而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只有能不能吃的区别，鲤鱼是红的还是青的，他并不关心。
他只关心崔妤。
崔妤有些不好意思，但又有些期待：“你想去看看吗？”
裴肃颔首：“看看。”
崔妤很高兴地将他带去了停月轩。
停月轩名字风雅，里面的景致也风雅，只是在风雅中，又带了些平易近人的淳朴和别致。
入目是一方池塘，塘边是沙地，池塘四周有低矮的花木交映扶疏，花木丛中显露出更为低矮的一排竹舍。这都是寻常的造景手段，称不上什么雅澹，甚至那竹舍显然并不是为造景而落成。唯独边上错落着的几尊太湖石，可占奇绝二字。
其中有一尊通体透青，其上有孔，孔中隐隐有光，竟显得那石上青色如玉一般；有一尊陡峭险峻，形似猴子捞月，另又有一尊形体修长，隐约显出几分斯文气相，仿佛那将要乘风而去的天上仙人；还有一尊则是颜色泛紫，近湖生烟，一番云蒸霞蔚里，参差可见石上落着四个朱砂刻字，刻的是“紫气东来”。
而另一边的场景，却是与这几尊太湖石极不相称：几只十分肥壮的鸭子正排着队在沙地上低头觅食。
裴肃转过头，还没来得及和崔妤说话，便见她已经提起裙摆小跑着上前，搂着其中一只鸭子细长的脖颈蹭着它的脑袋。
裴肃忽然想起，昨天夜里，情到浓时，崔妤似乎也是这样蹭他的。
他的脸色倏然变得难看起来。
偏偏崔妤浑然不觉他的心思，她站起来，拍了拍裙子上沾着的鸭绒，仰起头对裴肃抿唇笑道：“其实没什么花鸟虫鱼，就是这几只鸭子。”
她赧然道：“之前我同哥哥去逛街，后来在集市上看见有卖小鸭子的，觉得可爱，便买了两对，想带回家养。”
说到这里，她还很有些委屈：“那时候它们都小小一只，还没我巴掌大，嫩黄的羽毛软软的，都好可爱。我每天给它们喂食喂水，没想到才过去没多久，它们就长大了……”
长大了她也没办法，又舍不得送到厨房，又不想放它们去外面，毕竟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东西，好在父亲和哥哥竟也由着她，说既然舍不得，那便养着吧。
于是就成了现在这样。
裴肃点了点头。
懂了。
她对鸭子都能这般心软，想来对他总不会比对鸭子还差。
裴肃陪她看了会儿鸭子，见她临走时还依依不舍，忍不住问道：“要不在东宫里也给你养两对鸭子？”
崔妤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真的可以吗？”想了想，她还是皱着眉摇头道，“算啦。”
它们拉的粑粑太臭了。
她买之前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又舍不得因为这么个原因就把可爱的小鸭子扔掉，只能捏着鼻子养了起来。
裴肃不知道是这个缘由，还以为她是心有顾虑，于是又道：“没关系，可以养。”
崔妤不好意思和他说自己不想再养的真实原因，思忖了一会儿，小声道：“可是我只喜欢小鸭子呀，它们长大了就不可爱了。”
这倒也没撒谎。
她的确喜欢小一点的动物崽崽，总觉得他们小小的时候眉清目秀的，一旦长大了就变得粗糙起来。
不过也有例外啦，比如翠花，小的时候可爱，长大了也很可爱！
听她这样说，裴肃才没再坚持，只是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两人出了停月轩，崔妤便想带着裴肃回花厅，裴肃却挑眉问道：“这就完了？不是要带我四处看看？”
崔妤“啊”了一声，“我只是见你在花厅中不自在，才那样说，想让你出来透透气，你真想四处看看呀？”
裴肃冷笑：“那不看了。”
“不不不，”崔妤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看看嘛！我带你去看我们家后院里的桃树，今年结了满树的桃子，个个鲜嫩多汁。”
裴肃啧了一声，伸手掐住崔妤的两边脸颊，迫使她支支吾吾讲不出话来后，他方才语气散漫道：“不看。”
论起鲜嫩多汁，什么能比得上她？
笨蛋。
他松开手，径直往前走。
崔妤揉了揉脸颊，依旧语气软和地问他：“那你有没有什么想看的呀？”
裴肃停下脚步，转过头，狐疑地看着她：“我想看什么都行？”
大抵是他眼神里透出来的兴味太浓，太容易让崔妤联想到一些不妙的事情，她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正色道：“你不要想乱来！”
乱来？
裴肃听得一笑。
“你想到哪里去了？”他眯了眯眼，面上带了两分笑意，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还是说，其实是你想？”
崔妤哪里说得过他，顿时脸红成一片，最后索性不理他，一个人闷头往前走。
“好了，”裴肃温声笑道，“我不说了，你走慢些。”
第82章 回门 下
崔妤这才放慢了脚步。
裴肃缓声问她, 语带笑意：“去你的院子看看？”
崔妤迟疑了一会儿，临出嫁前，父亲和哥哥怕她到东宫住不习惯, 大手一挥吩咐管家，到时候将她厢房里的东西, 能装箱的全部装箱，届时一并送去东宫。
是以到她出嫁那天，她屋子里的东西几乎全被搬空了，连床帐边的鎏金鸳鸯钩都没落下。要带裴肃去看看也不是不行, 左右她也不会觉得难为情, 但关键是, 她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