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妤声音更低了些:“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又怕你不想说。”
她胆子很小,没有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勇气。有些事情,她如果尝试过一次,但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可能以后都再也鼓不起勇气了。
她也想问裴肃很多事情,想知道他的过去。
但她更怕裴肃厌烦她多嘴。
索性不开口。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只要不开始,就不会抱有希望,更不会失望。
崔妤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
裴肃笑了笑,道:“不会。只要你想知道,我都会说。”
第85章 玉镯
裴征的事, 说来简单也简单,复杂也复杂。
他年轻时是皇子中最为出众的一个,文治武功, 皆出类拔萃,先皇属意他为储君, 朝中大臣也支持,偏偏今上韬光养晦二十年,不甘心就此作罢,于是逐渐开始显露出他的野心与手段, 此后便是长达八年的夺嫡之争。
直到最后, 定王裴征落败, 退出朝堂, 到青昙山上定居养老,不再过问庙堂之事。
“父皇至今没有动他, 一是不想日后在史书上落得个残杀兄弟的凶暴之名, 二却是不敢。”
裴肃说到这里, 淡声笑了一下。
他的父皇年轻时为了争权,不知使了多少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如今坐上那个位置,才想起要搏一个虚名,委实好笑。
“不敢?”崔妤重复他的话, 觉得有些莫名,“为什么不敢?”
“因为皇叔手里,握着十三座矿山。”裴肃弯唇笑道。
十三座矿山,不仅意味着一笔巨大的财富, 更意味着他可以借用底下人的名头,广征农工, 开采矿石,冶炼兵器。
朝堂上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况且当年裴征继位乃是众望所归,虽然后来被他父皇截胡,但现在,仍有不少大臣希望他能登上那个位置。
因此,裴征不能出事,也不能脱离文帝的视线范围。
隐居青昙山是最好的选择。
对所有人都好。
“这么说来,他应该很不喜欢你。”崔妤若有所思道,“可我怎么觉得,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真正的不喜欢,或者说厌恶,应该是像姜明佩对她那样,冷眼以待,恶语相加。
但方才她看皇叔的样子,却没有那个意思。
裴肃失笑:“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觉得崔妤看待问题的角度很有趣。一般人听到这些,注意力大多会放在他们之间的利益牵扯上,毕竟十三座矿山,的确是一块肥肉。但崔妤好像并不在乎。相对于那笔价值连城的财富,她居然更关心裴征喜不喜欢他。
就连裴肃自己,也很少想过这个事情。
皇家毕竟不是寻常人家,皇室之中,亲情远不及权势重要。他对兄弟之情尚无期待,更遑论一位失势的皇叔。
崔妤歪了歪头,道:“他对你的态度并不嫌恶,反而隐隐透着亲近。俗话说爱屋及乌,反之亦然。但他知道我是你的太子妃之后,也没有说什么重话,还给我了一个小玩意儿。”
她摊开手掌心,那枚新木制的印章,静静地躺在她掌上。
裴肃垂眼,良久,他笑了笑:“真没想到,他居然把这个东西给了你。”他伸出手,覆上崔妤的手背,令她屈指将印章包住,“保管好,不可示于人前。”
“这是?”
“他手下十三座矿山,分别交给十三个信得过的手下掌管。传闻说,能够号令那十三位管事的,除了他本人,便是一枚貔貅印章。”
“天底下的貔貅都长一个样,头生一只尖角,肩长一双羽翼。唯独我这位皇叔笔下的貔貅,头上生有一对尖角。”
“为什么?”崔妤问完,又觉得自己手里仿佛握了个烫手山芋,连忙想将印章塞给裴肃,“还是放在你那里好了。”
裴肃却不肯收。
“他给了你,便是你的。我拿来也没什么用。”
他之前想向裴征讨要那十三座矿山,只不过是为了试探旁人。至于那些矿山,能落到他手里固然好,落不到也无妨。能到崔妤手里,那则是好上加好,再好不过。
她是该有些东西傍身。
“至于为什么是一对尖角,大抵是他喜欢。他素来喜欢成双成对的东西,小时候给我送汗血宝马,都送的一对,就连身边的婢女,头上的簪子也都是双数。”裴肃想起从前的事,眼里不禁带了些笑意。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不过,也许你说得对,他的确还挺喜欢我的。”裴肃笑着道。
两人乘着马车回了城中,又路过翠华居,崔妤想起自己与阿鸳堂姐一块儿,第一次见着裴绾的场景,连忙唤车夫停下,带着行香进了铺子里。
掌柜的对她还有印象,毕竟守着这间铺子这么多年,出手阔绰的客人他见过不少,但豪气放言要把他这间铺子买下来的客人,他只见过那一位。
见她身后除了一位公子再没旁人,掌柜的笑意吟吟道:“今日小姐想挑些什么?”
崔妤还没来得及开口,裴肃便道:“阿妤不若也为我挑一样?”
临渊适时开口道:“你这做掌柜的,怎么这样眼拙,这是我家夫人,你管谁叫小姐呢?”
掌柜的被他们这一唱一和打了个猝不及防,但很快就回过神来,一边赔笑一边转身将身后多宝阁上的一只锦盒取下来:
“公子与夫人天人之姿,小人一时疏忽,还请两位见谅。正好小店近日新到了一只和田玉手镯,这只手镯通体青绿,是难得的珍品,尤其这镯上两点芝麻白,经由玉雕大家陆琢风一番功夫,被雕成了一双蛇目。”
掌柜的用手隔着锦帕,将镯子从锦盒中取出,递呈到崔妤眼前,请她看镯子上刻着的蛇与莲花。
一般人见蛇只觉阴暗狠毒,然而这只玉镯上所雕之蛇,却因为身缠莲花,竟显出几分佛性。
玉镯边还有一枚扳指,上面刻着同样的蛇缠莲花。
裴肃看着崔妤,微微笑道:“阿妤,我喜欢这个。”
蛇在佛家语中表嗔恨,莲花却有圣洁之意。
像极了他与阿妤。
崔妤也觉得这只手镯与扳指上面的图样颇有灵性,雕工又是出自玉雕大家的手笔,更是难得。闻言便道:“那到时候我戴手镯,你戴扳指。”
她说完,又问掌柜的,近来可有新到的首饰头面。
掌柜的将她引到内间,恭谨笑道:“近来新到的首饰头面都在这里了,夫人慢慢看吧。”
崔妤挑了许久,最终挑中一副金累丝嵌红玛瑙四季花卉纹头面,与一副金累丝嵌珍珠宝石草虫头面,让掌柜的装好,结过账后,她便让行香将草虫头面送去了定北侯府。
这是她给阿鸳堂姐挑的。
至于另一副花卉头面,则是给裴绾挑的。
回到马车上,崔妤将红漆描金缠枝牡丹纹长匣打开,将里面的玉镯取出来,戴到手上,她将手举到裴肃眼前:“好看吗?”
裴肃点头:“很好看。”
他伸出手,看向崔妤:“帮我戴上?”
崔妤依言为他戴上扳指,然后又将手靠近他的大拇指,比对了一下玉镯与扳指,弯眼笑道:“好有意思。”
“我从来没有和人戴过一样的东西,听说有的人家里,姊妹俩关系好,便会穿戴同样式不同色的裙衫首饰。”
“那我们这算什么?”裴肃抬眼,望着她盈亮的眼睛,低声问道。
崔妤不自觉地咬唇,好半晌,她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说辞。
裴肃抬手,将带着玉扳指的大拇指按上她的唇瓣,迫使她松开牙。
“别咬。”
他温声笑道:“我不问了。”
“但是阿妤,你好好想想。”
崔妤又想咬唇,却不小心咬到裴肃的指尖。
她像受了很大的惊吓似的,立马收了牙,檀唇微张,瞪圆了眼睛看向裴肃,生怕他察觉到一丝痛意。
但其实怎么会痛呢。
裴肃只觉得心痒。
他没忍住,低下头,咬了一下她的唇瓣,又细细地碾磨着。
在这种时候,他总是很有攻击性——并不是那种急色的迫切,而是一种仿佛要将崔妤吞吃入腹似的凶猛,但又因为他天生的矜贵,所以这凶猛便又显出一种内敛的郑重来。
总而言之,崔妤常常招架不住,最后只能噙着眼泪任他摆弄,看起来实在像被欺负狠了。
第86章 令牌
崔妤被他亲得迷迷糊糊, 不知道他要自己想什么。
她不是喜欢多想的性子,比起多思多虑,她更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 左右今天不直,明天也能直。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
两人一路回了崔家, 便见着崔慎微棋瘾犯了,一人坐在檐下自弈。崔元藉则忙活着晒书,他有许多孤本,堆在书房里许久, 也就是今日得闲, 才有时间搬出来晒一晒。
这些书跟着他一路颠沛流离, 曾经被他从清河带到定京, 后来几度流徙,如今又重归故地, 因时常翻看, 旧损的也不少。他舍不得旁人碰, 便一个人前前后后忙来忙去,搬得满头大汗。
崔妤见状,连忙去帮忙。
裴肃也准备去,却在看见老丈人脸上的笑意后,足尖一转, 往崔慎微的方向去了。
总要给父女俩一些说话的时间。他想。
崔慎微见他过来,抬眼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开始琢磨下一步黑子该怎么走。
此时黑子被白子围困,险溃之势已定。
裴肃站定, 略看一会儿,便盘腿坐下, 手执黑棋到棋盘上落定,而后满盘皆活。
“哎……你!”崔慎微皱着眉头,“我差点就能看出门道了!”他说完,目光又落到裴肃尚未收回去的手上。
两人相交十数年,他素来知道这位殿下崇简行朴,尤其不喜欢麻烦,似扳指之物,他是从来不愿意戴的。
可是现在……?
崔慎微眼睛微眯,开始回忆,今天晌午用膳时,他这妹夫手上可曾带过什么玉扳指。
裴肃似乎这时候才发现他的注意力被什么所吸引,他“啊”了一声,伸出左手,转动着右手上青绿的扳指,微微笑道:“阿妤买的,兄长瞧着如何?”
他手指颀长,温白如玉,与青玉的绿意衬在一起,很有些像崔妤揽月园中庭前白瓷缸里养着的那一枝青莲,极为相宜。
崔慎微淡淡道:“阿妤的眼光,自然极好。”
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光秃秃的大拇指,啧,有些酸。
另一边,崔元藉仍旧在慢吞吞地搬着书,但他也觉得这活计累人,于是让女儿在一旁只用棉布擦一下书上的灰尘就好。
父女俩其实并没有什么话说。崔元藉是个寡言的人,再者他其实也不太懂得该如何和女儿相处,总担心自己太过严厉,不自觉地将官场上浸淫出来的威仪带到女儿面前,于是只能慈和而温柔地望着她,如此他便已经感到心满意足了。
父女俩忙活了将近两盏茶的功夫,总算忙完。
崔元藉长舒一口气,唤女儿到檐下坐饮新茶。
见两人过来,裴肃便执起茶壶,将桌上空置的一只茶盏斟满,又转过头问崔慎微身边的小厮:“二小姐喜欢喝的牛乳茶,后厨房里没备?”
不待小厮回答,崔慎微便轻嗤一声:“怎么会?只是一直在后头用冰镇着罢了,毕竟是微臣妹妹回门,不劳您提点。”他说完,便吩咐身边小厮去端牛乳茶来。
裴肃微微笑笑,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理会他的酸言酸语。
最后夫妻两人是在崔家用过晚膳才回的宫。崔妤趴在车窗边,扯开帘子望着马车后的崔宅,直到那一座黛瓦白墙的府邸渐渐远成一抹模糊的,像是宣纸上的淡墨痕一样的影子,她才转过了头,却也没有放下帘子坐回马车里,而是继续望着窗外的长街。
已近黄昏,街上行人寥落,街道两边的酒楼茶肆里陆续点上了灯,昏黄的斜照隐在远处楼市后的云层里,浅橘色的晚霞铺了满天,在风里呈现出某种温柔的意味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