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清脆的卖花声渐远了,老爷爷推车的身影渐远了,直到街市上夹杂着河泥腥气的,新鲜的菱藕味道也渐远了,崔妤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车帘,在裴肃身边端坐着,等待马车驶进皇宫。
裴肃静默地望着她,回到东宫后,他便径直去了书房。
崔妤望着他的身影,歪了歪头,却也没有多问,转身带着几个婢女去了裴绾的瑶芳殿。
择日不如撞日,她想今天就把头面给裴绾送过去。
裴绾正在宫殿里临摹前朝大家的山水画。太后年纪大了,这些年渐养出几分淡泊心性。大抵也是入宫几十年,看惯了金银财宝,终觉无趣,如今反而对前人书画愿意高看一眼。
裴绾想搏她欢心,这段时间一有闲暇,便在纸上下功夫。
听见宫女通传崔妤前来的消息,她连忙放下手中狼毫,提起裙角小跑着到宫苑门前去,亲亲热热地挽起了崔妤的手:“今日回门如何?”
崔妤弯眼,眉梢染上笑意:“和父兄说了许多话,又去了一趟青昙山。还有,”她转过身,从行香手里接过红漆描金绘缠枝花卉纹的檀木匣,“给你带了礼物。”
裴绾收下匣子,挽着她的手带她往里走:“对了对了,我正要和你说之前的一桩事。你记不记得那天二皇子在猗兰苑的事?”
她叹道:“那天他边上不是跪了个穿绯袍作画的文官?那是八公主的心上人。前年三月进士及第,皇伯父赐宴琼林苑,一众新科进士里,她一眼便看中了那个身着红袍,鬓边簪花的状元郎。”
“但是二皇子始终不赞成。正好那天八公主想让他为她作画,于是他干脆使了个损招,把状元郎叫了过来。”
她这样一说,崔妤就明白了——难怪那天八公主看见她们,转头就跑,原来是被气的。
崔妤给裴绾送完了礼物,便回了东宫。
裴肃正在屋子里坐着等她,见她回来,他朝她笑道:“阿妤,过来。”
崔妤走过去,带着几分不解开口:“怎么了?”
裴肃伸长了手,搂过她纤细的腰肢,将她搂到身前,而后微微低头,将手中一枚白玉镶金的令牌,塞到她手里。
他轻声道:“回礼。”
“什么回礼?”崔妤仍然不解,她将令牌拿到眼前,仔细观察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出来,这块令牌有什么用。
“有了它,往后你可以随意出入宫门。”看出她的疑惑,裴肃主动开口道。
崔妤微怔。
原来他一直看在眼里。
裴肃继续说:“是我不好。”
如果他不是太子,如果崔妤不是嫁给他……
崔妤握紧令牌,眼睑低垂,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不好?”她声音很轻,同时也很坚定,仿佛是在鼓励他,“我觉得你很好,特别好。”
会维护她,会帮她出气,还会在发现她舍不得宫外之后给她可以随意出宫的令牌。
裴肃哑然。
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第87章 明白
裴肃笑着应了声好, 便又回了书房里。
他还有些事没处理完。
崔妤收好了令牌,便让行香与小蛮伺候自己梳洗,回了床上躺着。
大抵是白日里有些累, 崔妤没躺一会儿,便睡着了。
后半夜里, 她是被疼醒的。
崔妤睁开眼睛,伸手去摸身下,果然摸到一片湿意。
她抿着唇,转过头, 看见已经睡熟的裴肃,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连嬷嬷曾经和她说过, 宫中妃嫔但凡来了月事, 是不能与皇帝同床共枕的。她嫁给太子,也当遵循这个规矩。
可是现在把裴肃叫醒, 好像也不太合适……
她掀开薄被, 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 却不成想下一瞬听见裴肃清淡的嗓音响起:“怎么了?”
崔妤拧着眉:“我来月事了,吵醒你了?”
“不是,”裴肃温声答道,“你要下去?”
他坐起来,方便崔妤动作。
崔妤却转过头, 看向他,轻声道:“你……垫絮弄脏了,你既醒了,那我让摇红进来换一床垫絮?然后一会儿, 我去东次间里睡。”
裴肃本在闭眼假寐,听见她的话, 却倏然清醒过来,他睁开眼:“为何?”
崔妤跪坐在床上,嘴唇嗫嚅:“连嬷嬷说,是规矩……”
她也不太懂为什么,左右是那几个理由,不吉利,晦气,污秽。
而这些,不用她说,裴肃也知道。
裴肃冷声一笑:“你是太子妃,你的规矩才是规矩,她算个什么东西?”他语气柔和下来,倾身上前,抱住崔妤,贴着她柔软的面颊,“你不在这儿,我睡不好。”
崔妤犹豫着开口:“那、那好吧。”
她等了一会儿,见裴肃抱着她还没有要松开的迹象,于是推了推他:“你先让我下去。”
裴肃这才不得不松开手。
等崔妤换上月事带回来,摇红已经换好了新垫絮。
两人重新躺回床上,崔妤背对着裴肃,弓起身子,捂着小腹,眼睛困得睁不开,偏偏小腹又疼得让她睡不着。
裴肃蹙着眉,还记得她在侯府里朝自己路,说她快疼死了的娇蛮又可怜的样子,他伸出手,覆上她捂着的地方,轻轻揉着:“是这里疼?”
崔妤很轻地“嗯”了一声,她困意正浓,声音里带着绵绵的鼻音。
听起来又好像有些委屈。
像被雨淋湿了的小猫似的。
裴肃想到这里,忍不住侧过头,亲了亲她的耳朵。
而崔妤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裴肃便让临渊把御医提了过来。
御医隔着绢帕为熟睡的崔妤把脉,良久,他方皱着眉道:“太子妃这是体寒之症,尤其这段时间,若是多食寒凉,更会引发经行腹痛。微臣给太子妃开些温补的药材,但太子妃也需切记,少食寒凉之物。”
崔妤早已经醒了,原本还想和御医打个招呼,这会儿听见他的话,整个人恨不得被子里,更不敢吱声。
待御医走后,裴肃才转过头,淡声道:“好了,人都走了。”
崔妤小心翼翼地从被子里探出头:“你知道我醒了?”
裴肃:“如何不知?”
崔妤眨了眨眼,望着他:“你没去上朝?”
“去了。”裴肃低眼觑她,往日温和的神情带着几分冷淡,他将人从被子里捞出来,“醒了就起来用膳。”
崔妤不安地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抠着被子上丝线织成的花纹,轻声道:“谁惹你生气了?”
裴肃想起自己前两天还让她吃冰过的荔枝和牛乳茶,脸色更冷。
他硬邦邦地道:“没有。”
没人惹他生气。
他只是在生自己的气。
崔妤小声嘀咕:“明明就是生气了。”她吸了吸鼻子,“不想好好跟我说话,那就不要说嘛!”
裴肃近乎叹气般道:“我想说,你愿意听吗?你想知道我为什么生气?好,我告诉你,崔妤,我在气我自己,明知道饮食贪凉不好,却还是忍不住对你心软,让你吃冰镇过的荔枝,喝加了冰块的牛乳茶,以至于让你在这种时候这么疼。我为自己没能好好照顾你感到生气,你能明白吗?”
崔妤眨了眨眼。
她老老实实地摇头:“不明白。但是,”她仰起脸,看向裴肃,用很软和的语气和他说话,像初春时节枝头柔嫩的花苞一样柔软,她说,“你可不可以别生气了呀?你这样,我会被吓到的。”
裴肃一时有些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不明白还是假的不明白。
如果真的一点都不明白,她又怎么能这样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
裴肃眼眸微沉,他探究地看向她眼底,觉得她其实什么都知道,如今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他沉声道了个“好”字。
崔妤悄悄呼了口气。
然而没过几天她就发现,她这口气呼得太早了——月事结束后,她再想吃冰镇荔枝,喝加冰牛乳茶的要求,几乎全被身边人驳回。
“小姐,您前几天可把我们吓坏了,就算为着您自己,也得忌口呀。”
“您忍一忍,不若这样,奴婢让下人多在屋子里放些冰可好?”
“这茶已经冷了,足够凉了,太子妃您就将就将就吧。”
贴身丫鬟和宫女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崔妤,她一个人磨不过她们,于是只能去磨裴肃:“我就喝一口?一口成吗?我保证绝不多喝。”
她扯着裴肃的衣角,眼巴巴地看着他。
她知道裴肃对她是最容易心软的。
然而裴肃也不答应,他淡声反问她:“你还嫌这回遭的罪不够?你是不是要我教你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几个字该怎么写?”
崔妤缩了缩脑袋,不敢再说话,一个人坐到窗边,开始做针线活。
裴肃从书卷里抬起头,看见她的动作,挑眉道:“这是在做什么?”
崔妤给他展示手上裁出形状的松绿色提花缎,没精打采道:“准备给翠花重新做一只小兔子。”她叹了口气,软嗒嗒地垂下脑袋,“吃不到想吃的冰镇果子,也喝不到想喝的冰牛乳茶,我也就只能做做这些闲事了。”
裴肃想起被自己藏起来的那只兔子布偶,久违地感到了心虚。
他轻咳了一声:“再找找吧,说不定就找到了呢?”
崔妤见他模糊重点,也不敢跟他呛声,只皱了皱鼻尖,回答他的话:“都找了好长一段时间了,肯定找不到了。肯定有人偷拿了我的兔子,真缺德!”
不然不可能一只好端端的兔子布偶就不见了。
裴肃翻书的动作微顿,口中咳得更厉害了些。
“阿妤,”他开口,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出宫的令牌给了你好些时日,怎么不见你出宫玩?”
第88章 夜市
“嗯?”崔妤抬起头,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
她掰着指头算:“阿鸳表姐上回来信说叔叔婶婶正给她相看亲事,她这些日子一直在看各家媒婆送来的画册,至于绾绾, 她忙着临摹前人书画,也没时间陪我出去逛。”
裴肃闻言, 抬眼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天已将暮,鸦青的天色伏在晦暗的远山山头,山色天色模糊成一片。
这时节已近七月底,他记得往年这时候, 京中会开放夜市, 一直到九月初, 夜市方歇。
他放下书卷:“走吧, 我陪你出去逛夜市。”
崔妤“噌”地一下站起身:“真的吗?”
不等裴肃回答,她便已经转过头叫行香:“行香快来!快帮我把发髻拆了, 重新梳一个轻便的样式, ”她又看向裴肃, “你等一下噢,我很快就好了。”
她说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又看了看裴肃的,沉思片刻, 道:“我们要不要换一身衣裳啊?我听说夜市里人多眼杂,还有那等地痞流氓专抢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我们这样,会不会有点招眼?”
裴肃见她起了玩心, 不想扫她的兴,自然说好, “那便换一身不那么招眼的。”
于是两人各自换了一身衣裳后,行香才开始给崔妤梳头,因崔妤想要轻便,又换了一件樱草黄的宋抹,外搭烟绿暗绣宝相花纹长褙,十分清丽的样子,是以行香便给她梳了个同心髻。
梳罢头,行香又为她挑了支银镀金东升簪插在鬓边,簪头是兔卧荷叶的样式,小兔由白玉雕成,眼睛的位置点了两粒红玛瑙,荷叶则是点翠的工艺,兔身下伸出两条镶珠金丝,随着崔妤走动时,金丝也会跟着微颤,更添几分灵巧。*
裴肃坐在她身后的圆桌上,看着她对着镜子里的女子抿唇轻笑,然后又伸手拨了拨鬓边的簪子,看着镶珍珠的金丝微颤,她似乎觉得很有意思的样子,又伸手拨了拨。
裴肃就那样望着她,每当这种时候,他总会感到,一直以来空荡的内心,好像被什么东西充盈地填满了。
像一团柔软的云,或者一捧绵软的棉花,填满他心里的每个角落。
他如此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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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出宫时天还没黑尽,温柔的暮色笼罩着整座定京城。
崔妤坐在马车上,回头看了一眼灯火辉煌的皇宫。裴肃为她推掉了许多宫中的应酬,她偶尔想在宫中四处逛逛时,身边也跟着桃夭几个武婢,寻常宫妃即便想近她身与她套近乎也无计可施,所以其实她在宫中并不感到拘束。
只是在宫里待久了,难免会想念宫外的人事。
马车在长街上行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便到了朱雀南街,南街以北,尚且道路宽阔,街道两边的店铺有的已经早早打烊,只余檐下两盏蒙着红绉纱的灯笼在晚风里微微摇晃,而茶楼酒肆之类,却是十分热闹,小二肩上搭着汗巾,在大门前弓着身子迎来送往,酒香与饭菜的香气,还有客人们谈笑的声音,不断从里面传出来。
南街以南,却又是另一派纷繁景象。
宽阔的道路两边被各种小摊挤占,只在中间留出一条过道,道中行人如织。小摊后面的高树上则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照得这一片天地灯火通明,宛如白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