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肃。
从没有人这样唤过他。
回到马车里,他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下,又将糖葫芦还给崔妤。
崔妤有些讶异地看向他:“你不吃吗?”
她一直想给他买一串糖葫芦。
裴肃眼皮微掀:“忽然给我买这个,是裴绾和你说了什么?”
崔妤低垂着头,不自觉地抓紧了串着糖葫芦的竹签,她有些忐忑:“我是不是……不该买?”
裴肃说不是,又耐心地问她:“怎么忽然给我买这个?”
崔妤摇了摇头:“不是忽然给你买的,是、是裴绾和我说了些事,然后就、就一直想给你买。”
她不知道当年裴肃为什么想出宫买一串糖葫芦,但是她后来常常会想,如果他们能早一点认识就好了,早一点认识,她会给他买糖葫芦的,这样的话,他就不用偷跑出宫,也就不会险些丢了性命。
可是他们没有那样的机会。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好多年后的今天,给他买一串糖葫芦。
裴肃“哦”了一声,望着她,眉眼微凝,神情里难得地带了几分认真之色:“为什么?”
崔妤答不上来,只是用那种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
眼里还带着裴肃并不陌生的酸涩与难过。
裴肃低低笑了一声,他很笃定地开口:“崔妤,你心疼我。”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他已经很久没有去想过去的事情。从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世上有太多东西不可为他所得。譬如他的父皇不会只是他一个人的父皇,譬如他没有资格选择他的兴趣。
他后来唯一想过要争取的,属于母亲的温情的心,也在那个血流成河的夜晚里彻底粉碎。
一路走来,他放下过很多东西,也经受过不少苦难。
他习以为常。
他想和崔妤说,不必心疼我。
但是当目光触及她温柔的眉眼,他终究舍不得说出这句话。
崔妤带着鼻音“嗯”了一声,又扯开衣袖,将放在膝上的冰糖葫芦盖住。
她也许真不该买。
裴肃说得对,她确实笨死了。
裴肃看着她的举动,又笑了一声,然后将她的衣袖拨开,把糖葫芦拿了出来,剥开糖纸递给她:“给。”
崔妤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你真的不吃?”
裴肃笑了笑:“太甜了。我看你吃就够了。”
崔妤点了点头,好吧。
她接过糖葫芦,拿出绢帕摊在手心,一口咬掉半颗糖葫芦,然后把籽吐出来,慢吞吞地吃着。
裴肃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最后看见她唇角的糖渍,还是没忍住凑近前去,舔了一口。
崔妤被他突然的动作惊住,反应过来后,很嫌弃地又找了块绢帕不停地擦拭着唇角,想到他夜里还、还吃过她那个地方,她擦拭的动作更用力了。
裴肃却是一脸餍足:“果然很甜。”
崔妤哽住,想不通他怎么能这样不要脸。
裴肃被她的神情逗笑,只觉得可爱。
可爱到,他想对她做一些更过分的事。
但是考虑到崔妤可能会因此在以后的更长一段时间里反复生他的气,裴肃不得不遗憾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看着她殷红的唇瓣,眼神微暗。
他闭上眼,开始默诵《清静经》。
一个成熟的男人,应该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
崔妤本来想和他说话,见他闭眼假寐,于是也歪了歪头,闭上眼睛养精蓄神。
马车驶上青昙山后便停下来,裴肃睁开眼,便看见崔妤已经睡着了。
他捏了捏她的手,又戳了戳她的脸,见她还是没有要醒的迹象,最后只能无奈地推动她的肩膀。
——如果是寻常时候,他是很乐意守着熟睡的崔妤的。但今天毕竟是崔妤上山祭拜母亲的日子,裴肃觉得,他还是叫醒她为好,否则她回过头来,又不知要和谁生气。
和他生气也就罢了,若是和她自己生气,那他会更头疼。
“阿妤?醒醒,”裴肃轻声唤她,“到了。”
崔妤睁开困倦的眼睛,揉了揉,用黏黏糊糊的声音问他:“到哪儿了?”
裴肃好脾气地答道:“青昙山,妙华寺。”
妙华寺?!
崔妤猛地坐直了身子,语气懊恼:“我怎么睡着了?”她说完,又看向裴肃,“不对,你不是也在睡觉吗?”
裴肃淡淡看向她:“我没睡,只是闭着眼。”
崔妤不明白。
怎么会有人只闭眼不睡觉。
她怎么就不行?
她一开始也只是想闭会儿眼睛的呀!
她打了个哈欠,提着食盒和一篮荷花去到母亲墓前,跪在地上,悄悄看了一眼身后的裴肃,方才轻声道:“娘亲。我来看你啦。今天是我回门的日子,晌午用过午膳后,我就出门了。”
“但是没有告诉父亲和哥哥,我怕他们伤心。”她低下头,将母亲墓前已经干枯的花挪到一旁,将荷花摆到碑前,下一瞬,却见裴肃也来到身边,他点燃三炷香,恭敬地鞠躬拜过后,也跪下去,将香插在岳母的墓前。
他凝望着碑上的刻字,在心里道:
“请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阿妤。”
“我会对她很好。”
“如果她能多喜欢我一点,就更好了。”
“不喜欢也没关系,只要能留在我身边,就很好。”
崔妤看他神情沉静,一脸正色,忍不住用手肘捅了捅他的腰。
她很怀疑地开口:“你在干嘛?不会在心里悄悄和我娘告我的状吧?”
裴肃很好奇她脑子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微微扬眉:“怎么会?我在夸你。”
“夸我什么?”崔妤兴致勃勃地问完,紧接着语气又低落下去,“我又不懂事,又不聪明,有什么好夸的?”
裴肃嗓音含笑:“谁说你不懂事不聪明?你分明是天底下最懂事最聪明的好姑娘。”
崔妤觉得他在胡说。
虽然她的确也觉得自己还不错,但是裴肃说得也太夸张了!
她已经领教过他的脸皮有多厚了,可惜她半点没学会,听他说完,顿时脸颊红了一片。
裴肃笑了一声:“那么现在,天底下最懂事最聪明的好姑娘,可以带我去拜访山上独居的那位老人家了吗?”
他心里隐隐对那个人的身份有了猜想,但是眼见为实。
还是要亲眼见过才能确定。
第84章 皇叔
崔妤刚想应好, 又想起要带给老人家的猪蹄没拿,于是道:“一会儿吧,猪蹄忘带了, 我们先回去拿了猪蹄,再去看望他。”
妙华寺在山上, 马车停在山下,一来一回委实辛苦。
裴肃眼皮微垂:“我回去拿吧。”
崔妤望着他:“那我先过去?”她给他指了指林中的小径,“你一会儿顺着这条路出了树林,看见一座小院, 就是他家了。”
裴肃闻言, 淡声道好。
崔妤于是先拎着果蔬与五花肉往小院去, 她到时, 老人家正在做木工,院门敞开着, 门口卧着一只小白狗, 躺在一块长了青苔的大石头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见着她来,微微扬起头,看了她一眼,又翻过身去,一副懒得搭理人的样子。
崔妤在门口站定, 清了清嗓子,脆声唤里头背对着她锯木头的中年男人:“老先生?”
她一连唤了好几声,中年男人才后知后觉地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去, 见着是她,诧异地挑眉:“你怎么来了?”
崔妤朝他扬了扬手里提着的蔬菜鲜果:“我来看看母亲, 顺便看望您。您脚上的伤好些了吗?”
她上次临走之前将药箱也留了下来,但是不知道够不够。
想到这里,她又皱了皱眉,这次应该再带些伤药过来的。
中年男人看向她,笑了一声:“不必了,无功不受禄,东西你带回去,如果不嫌弃就进来坐会儿。”
崔妤依言进了门,径直将手上提着的东西放到院内树下的石桌上,又搬了个小木凳去到他身边坐下,好奇道:“您这是在做什么?”
他眼也不抬,语带笑意:“做些小玩意儿,消磨时间。”
弄权半生,最终落得个山野蹉跎的下场,若再不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他怕他哪天闲得头上就要长草了。
崔妤不太懂,但是表示理解。
她转眼看向桌上的菜蔬,对他道:“您下山不方便,我带了些菜蔬过来,都是经得起放的,但也要尽快吃才好。”
她听寺里的小师父说,这位老先生看起来性子孤僻,但实则心地很好,常常会教寺里收养的孩子识字读书。
她想了想,又道:“若是觉得山中岁月无聊,下回我来,便给您带些书消遣解闷吧。”
中年男子停下手里的活,转过头看着她,小姑娘眼神清清凌凌,倒是定京城里难得一见的鲜活明亮,看穿着打扮也是非富即贵的大户人家出身,他一时竟想不出,哪家能养得出这样的姑娘。
良久,他叹了口气,十分遗憾道:“我那侄儿真挺好的。”
崔妤:“啊?”
“也罢,没有缘分就是没有缘分。”他对此是很看得开的,左右他也不觉得自己的好大侄配得上人家,他从怀中掏出一块东西,扔给崔妤,“你满载而来,总不好让你空手而归,拿去玩吧。”
崔妤下意识伸手接住,然后捧到眼前看了看,发现是一方新木制的印章,章上刻着一个像老虎似的动物,头上又生了一对尖角,圆圆胖胖,看起来很是可爱。
她收下印章,高兴地朝他道了声谢。
而此时,树林中,临渊抱着剑,疑惑地看向自家殿下:“您不是要下山吗?”
算算时间,他家殿下都还在这儿站了半柱□□夫了。
裴肃闻言,冷淡抬眼:“孤若下山,要你何用?”
临渊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属下明白了,属下这就去,殿下您稍等片刻,属下立马回来!”
他说完,便纵身一跃,施展轻功往山下掠去。
等他再回来时,手里已经拎了两只新鲜的猪蹄。裴肃蹙着眉头从他手里接过,轻车熟路地往崔妤所说的小院走去。
到了院门前,他很轻地挑了下眉,而后推开院门,朝着里面正坐在小凳上锯木头的中年男人唤道:“皇叔。”
裴征一愣,出于对危险来临的敏锐直觉,他转过头,看着自己几月未见的好大侄,随即目光便不受控制地落到了他正提着猪蹄的手上,这似曾相识的探亲风格,让他眼皮直跳。
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听见他站在门口的好大侄十分欠揍地道:“之前孤还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胆大包天,竟敢想撮合自己的侄儿与当朝太子妃,没成想原来是您,这可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裴征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当即冷笑:“当初若是早知道她的未婚夫君是你,我就该把你做过的好事都抖落出来,看她还敢不敢嫁给你。”
裴肃充耳不闻,将手里的猪蹄放在石桌上那一堆蔬果旁边,语气散漫:“早知是您,今日我便也不来了。”
裴征一看他就觉得头疼,见他还想进院里搬个凳子坐下,他连忙扶额赶人:“走走走,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想从我手里拿东西,等下辈子吧。”
他说完,转过头,看向崔妤,语气略微缓和了些:“你也走。”
崔妤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在目睹两人剑拔弩张的氛围之时,就已经做好了要走的准备。
她从袖袋里掏出印章:“那这个……?”
裴征看着她:“你……算了,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你若是不嫌弃,便带回去玩。”
崔妤摇了摇头:“不嫌弃。”
她手里捏着印章,出了小院,便看见等在院外的裴肃,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问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在青昙山上还有位皇叔啊?”
不过,她怎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位王爷的事。既是皇家中人,又怎么会一个人住在山里?
裴肃温声道:“我以为你不好奇。”
这话是真的。
崔妤从来不问他宫里的事,上回裴敬那样吓唬她,她回来也没问过他们之间的恩怨。
裴肃时常会想,虽然这桩婚事是他算计而来,但崔妤总不至于心里一点也没他。但见她对他的事情从不过问,便是运筹帷幄如裴肃,也难免会怀疑他是不是想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