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次间里,本该与皇帝并坐正殿上首的太后,却正悠闲地使着一把金剪,专心致志地为窗下栽种在盆中的垂丝海棠修剪枝叶。
剪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来外头坐了满屋子的人,微微凝神,嗓音柔和地问身边的宫女:“还没来?”
宫女才到门边拉了帘子看过,闻言顿时摇头,轻声道:“回禀太后,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还没来。”
太后点了点头,放下金剪,坐到窗边的檀木摇椅上,微微闭眼:“哀家有些乏了,小憩一会儿。待太子小两口到了,进来禀报。”
她说罢,周遭侍立的宫女嬷嬷便俱福了福身,退到一旁候着。
崔妤坐在撵车上,悄悄侧过头去看裴肃,然后又去看宫道两边的绿树,以及低垂着头走在道上的宫人。
这是一个处处有规矩的地方。
她很难想象,裴肃居然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多年。
她出神地想,裴肃小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是会和她小时候一样,每天爬树上房,还是会乖乖地,每日练字背书,学着做一个不动声色的小大人?
裴肃见她这样明目张胆地走神,哼笑一声,淡声开口道:“今日敬茶,虽说只是向父皇和皇祖母敬两盏茶,但一会儿慈宁宫中,等着看你好戏的人可不少。这些人都与我有仇怨,指不定一会儿要怎样为难你,你可得小心些。”
崔妤回过神来,眨了眨眼:“我出嫁前,父亲和哥哥曾和我说过,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一会儿我若是被人刁难,你不帮我吗?”
她是真的不懂。
也是真的想知道裴肃到底是不想帮她,还是不能帮他。
然而她的话听在裴肃耳中,却又是另一番意思:妻子被人刁难,做相公的不出面,这样算什么男人。
他被噎住,好在下一瞬,撵车便在慈宁宫前落了地。
他索性不理她,径直下了撵车,往宫中走去。
崔妤见状,也来不及追问,跟上他的身影,进了慈宁宫。
正殿中,见着两人来,众人总算长出一口气。
裴肃这个人实在目无尊长,荒唐的事也不是没做过。等了这么久不见人影,他们还以为这对新婚夫妻不会来了。
“本宫方还在想,太子妃好大的排场,白白让我们等了这么久,这会儿见了太子妃,却又觉得倒是应该。毕竟美人难得。我瞧着,倒是比当年贵妃姐姐刚入宫时,更……哎呀,是我多嘴了……”
崔妤刚进了大殿,便听见这番话。她循声望去,看见说话的女子眉如远山,目若秋水,身着绿衫黄裙,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缠枝花鸟纹,一派清新韵致中,带出天然的富贵风情。
她说完,贵妃便微微笑道:“丽妃妹妹心直口快,我素来是知道的。况且太子妃确是生得仙姿佚貌,何止比我当年出众。便是与谢家小姐比起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说的谢家小姐,自然是从前时常出入宫廷的谢如意。
丽妃闻言,倏然变了脸色。她虽占得妃位,却与淑妃贵妃不同,能获封妃,七成是因着出身谢家,得了太后扶持的缘故。
若说这宫中,她最怕得罪谁,那首位人物必然是太后,其次便是太后最宠爱的、谢家这一代风头最盛的五小姐如意。
原想拿话刺一刺贵妃,却不想被她反过来摆了一道,丽妃不敢再多说,只得咬着牙咽下了这口气。
裴肃听她们夹枪带棒地说完,才笑了一声,拉长了语调,笑意懒散地开口:“如果没记错,孤与太子妃今日是来向父皇与皇祖母敬茶。两位娘娘不请自来,又怪我们来迟,莫不是你们以为——自己也有资格受这盏茶?”
他这话说得太不留情面,两位娘娘想装傻也不能,只得干笑两声,勉强为自己打圆场。好在皇帝看不过去,手握成拳,放在唇边轻咳出声,以提醒殿中众人,他还在呢。
正在这时,太后也被宫女搀着从西次间里走了出来。
一旁侍立的内侍总管见状,如蒙大赦,连忙招呼干儿子下去伺候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奉茶。
崔妤记得连嬷嬷教过的规矩,恭谨地向坐在上首的两位长辈敬过了茶,得了见面礼后,便去到裴肃身边乖巧坐下,又见过了几位娘娘与皇子公主。
丽妃与贵妃方才被裴肃呛过,这会儿正该她们开口,却是谁也不敢起这个头,生怕自己一句话说得不对,又被裴肃拿住话柄。淑妃向来不多事也不多话,只是今日这样的场合,她若不说点什么也不合适。
她默了一会儿,见这位小小的太子妃看起来端庄娴静,实则眼睛一直盯着桌上的梅花糕。
她弯唇笑了笑,将梅花糕往她的方向推过去,轻声道:“宫中的梅花糕与外头做法用料皆不同,太子妃尝尝?”
崔妤有些不好意思,她望了望她,又转过头望了望裴肃,觉得裴肃可能无暇在意自己,于是用宽大的衣袖掩住自己的动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拈起了桌上的梅花糕喂进嘴里,而后笑眼弯弯地朝淑妃道谢。
裴肃眼角余光瞥见她的样子,神情淡淡地转过头,正要吩咐身边的临渊去御膳房再端一碟梅花糕来,下一瞬,手心里却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块糕点。
是被崔妤咬了一口的梅花糕。
裴肃眉眼微冷,疑心是他太纵着崔妤,才让她敢做出这样大胆的举动,连吃剩的糕点都敢塞给他。
真当他是什么好脾气?
他平素总是一副笑意懒散的模样,但偏偏生得极锋锐而昳丽的眉眼,一旦神情微沉,看上去便十分唬人。
然而崔妤却不怕他。
她大着胆子挠了挠他的掌心,盈润的眼眸巴巴地看着他,一边用茶盏挡着脸,一边用嘴型和他说话:“你尝尝嘛,很好吃的。”
崔妤说完,就有些心虚地转过了头。
其实她也没撒谎,这梅花糕确实是好吃。但她也是真的吃不下了,在出东宫前,裴肃守着她吃了好些东西,她进慈宁宫后又灌了一盏茶,肚子里只能勉强装下两口梅花糕,再多的实在装不下啦。
但她也不想浪费食物,只好请裴肃帮帮忙。
反正、反正裴肃也不是没吃过她的口水!
她理不直气也壮地想。
裴肃看着她鬓边微微晃动着的赤金流苏,心里嗤笑一声。
小骗子。
她分明是吃不下了才塞给他。
她以为他会这么轻易地上当?
不过……他低下头,咬了一口梅花糕,然后很嫌弃地看了一眼剩下的半块,面无表情地想,太甜了。
真难吃。
他一口喝了半盏温茶,而后将剩下的半块也塞进嘴里。
坐在下首的裴敬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冷着脸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听闻太子妃自幼养在姜家?难怪。到底不是正经名流世家中教养出来的闺阁小姐,难免于礼仪规矩上有所欠缺。只是毕竟是太子妃,这样的身份,还是该有所注重才是。”
崔妤闻言,转过头,盯着他,惊奇道:“原来你很注重礼仪规矩?那你方才怎么不向我和太子行礼?”
“你……!”
她记得早先进大殿时,几位皇子公主俱皆起身向她和裴肃行礼,唯独这位坐在位置上,连眼神也欠奉。
裴肃听见她的话,轻笑一声。
崔妤说话便是这样,难以探究有心无心,但总是一力降十会。
他自己吃瘪时只觉得恼怒,觉得崔妤舌灿莲花,伶牙俐齿,这会儿见她把裴敬堵得无言,方才觉出其中妙处来。
裴绾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位三堂哥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这会儿小堂嫂当众下了他的面子,难保他日他不会想法子报复回来。
皇伯父与皇祖母也是,明知道把他们留在这里,必会生出口舌之争,但偏偏母子俩都是一个德性,搭了戏台便不管,徒留下他们一堆人在这里你方唱罢我登场。
她正欲开口打个圆场,好歹将小堂嫂从漩涡中心拉出来,下一瞬却又听得三堂哥冷声道:“巧言令色,非乃贤妇。”
他方说罢,裴肃便将手中茶盏摔向这位三皇兄。
在一道清脆如惊雷的响声中,他扯了扯唇,面上分明是笑着,眼底却有寒意凛冽:“孤竟是不知,什么时候孤的太子妃,也轮到旁人置喙了。”
他转过身,看向崔妤,缓声笑道:“阿妤,下回听见这种话,记得把耳朵堵起来。”
崔妤愣愣地问:“为什么?”
裴肃嗤笑:“犬吠而已,有什么听的必要?”
第74章 敬茶
崔妤顿时向裴肃投以崇拜的目光。
好会说。
她下次也要学。
裴绾不想再待下去, 索性起身叫了崔妤:“来时我看皇祖母园子里荷花开得极好,不如我带堂嫂去看看吧。”
太后喜荷,慈宁宫中的荷花, 自然也都是从各地运过来的珍奇品种,其中不乏秣陵秋色, 翠盖华章之类。
四公主抿唇一笑:“绾绾妹妹这是有了新人就忘旧人?怎么我们大家都在,你却只邀皇嫂一人赏花?”
裴绾连忙赔罪:“是绾绾的不是,只是我想着几位堂姐久居宫中,自然早已经赏遍宫中美景, 这才疏忽了。”
“好了, 我又没说什么, 看把你吓得。快和皇嫂去赏荷吧, 否则一会儿就太热了。”
裴绾应了声是,又看向崔妤。
崔妤也有些意动, 低头和裴肃道:“那我去了?”
裴肃没说好, 也没说不好, 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崔妤才不管他,高高兴兴地与裴绾出了大殿。
裴绾想和崔妤说话,便转过头吩咐跟出来的宫女们都退远些,随即才笑着道:“只要几位堂哥聚在一起,便总是这样剑拔弩张的场面, 你方才没被吓到吧?”
崔妤摇了摇头,弯眼笑道:“我胆子很大的,不会被吓到。”
她连诏狱都去过呢!
裴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 毕竟明面上的唇枪舌剑总比暗地里的勾心斗角好多了。
崔妤说完,却不合时宜地想起来正殿里那把空悬上首的椅子。
她知道, 那应该是给皇后留的。
只是皇后并没有出现。就像昨天,她也没有去东宫。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问裴绾:“郡主幼时也常在宫中?”
裴绾笑了笑:“堂嫂唤我绾绾就好了。我四五岁的时候,正是皇祖父殡天那年,于是与父王母妃回了定京守灵,后来在宫中住了很长一段时间。”
也正是因着那段时间,她得了皇祖母青眼。后来才有机会在一众堂姐妹中脱颖而出,进宫长伴皇祖母左右。
“那时候……裴肃……”
她顿了顿,又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
裴绾却眨了眨眼:“堂嫂是想问太子堂哥小时候的事吧?说起来我也不太记得清了,但是记得他小时候也不是这样。”
“太子堂哥从小就是太子,与兄弟们关系或许不是很好,但待公主们却一视同仁。他从小就很聪明,文章骑射,一贯是皇子们之中最出众的那一个。”
“可惜后来帝后离心,皇后深锁宫门,断发明志,扬言此生与皇上死生不复相见。从那之后,太子堂哥便像变了个人似的,开始变得冷漠起来,对谁都不亲近,心性手段也不同以往。”
“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她又急忙补充道。
见崔妤望着她,似乎很想听她继续说下去,裴绾这才接着道:
“堂哥他以前虽然养尊处优地长大,但其实心地是我们这些人里,最好的一个。旁人都拿宫人当个玩意儿,高兴了就逗一逗,不高兴便换着花样作贱,只有他拿他们当个人,会在意他们,也会关心他们。”
“只是宫里这些下人,天生便是墙头草,哪边风大往哪边倒。他们从前或许是真心地信服堂哥,追随堂哥。但是眼看皇后失宠,贵妃得意,难免有人坐不住。”
“我记得那年……应该是上元节,他身边自小一起长大的小太监撺掇他偷偷溜出了宫,然后在宫外遭到埋伏,险些丧命。最后还好是宫中神机营的人发现太子不在,于城中大肆搜寻,才从刺客手中救下堂哥。”
她那时候年纪小,却也已经记事。
后来这么多年过去,始终记得那天夜里的景象,宫中灯火通明,宫女太监、皇子公主、嫔妃侍卫……所有人心思各异,彻夜未眠,期待从去宫外搜寻太子的侍卫口中,听到他们想要的好消息。
有人想他死,有人希望他活着,有人想他回来,也有人祈祷他就此消失……
她那时候什么都还不懂,争储夺权的事对她来说都太遥远。但她知道太子堂哥是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