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春山见他实在说不通,只能叹了口气,放弃劝他的打算。
后来两人一同用午膳时,谢春山心里想着八月十六的事,简直味同嚼蜡。
用罢午膳后,裴肃便要回宫。
方出谢春山的院子,却见着候在紫竹林下的谢如意。
裴肃面色不改,只当没看见。
见他波澜不惊地从自己面前走过,谢如意终于忍不住开口:“太子殿下!”
裴肃停下脚步,却没回头。
谢如意咬着唇,半晌,方才软下声音:“您今年,还会去朱雀楼吗?”
她望着他的背影,仿佛回到了十三年的那个下雨天。
她知道裴肃或许真心喜欢崔妤,而她也不愿自降身份,嫁入东宫做侧妃。
今日在二哥院外等了一整个晌午,她也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然而见到了,却又想再说点什么。
来不及思索,于是便将话问出了口。
她想让他知道,每年八月十六,登朱雀楼的,不止他一人。
只是他对月赏花,她却只是想遥遥看他一眼而已。
裴肃语气淡漠:“与你何干?对了,”他转过身,看向她,“孤与太子妃大婚当日,似乎有人在太子妃门外嚼舌?”
他眼皮微掀,懒倦笑道:“谢小姐以为,孤该如何处置那几个下人?”
谢如意抿了抿唇,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件事。她微微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几乎是咬着牙道:“殿下自有高明手段,臣女不敢妄言,恐贻笑大方。”
裴肃颔首:“那就将那几人剥皮抽筋,悬挂宫门之外,曝晒七七四十九天,以儆效尤罢。总要让这世人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为她们妄议的,对吗?”
他说罢,等了好半晌,不见她答话,终觉无趣,但到底目的达成,便也就不再多言,终是转身离去。
他走之后,谢如意也仿佛终于支撑不住似的,双腿一软,就要跌到地上,幸好身边的婢女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谢如意紧紧抓住婢女的手,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她惨白着脸,恐惧地抬眼,看向婢女,声音微颤,像是在对她说,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原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他这是在,这是在诛我的心啊……”
婢女于心不忍,低声劝慰道:“太子殿下时隔这么久才提起这事……”
谢如意闭了闭眼,问她:“是啊,时隔这么久……这么久以来,宫中可有传闻,太子与太子妃不和?”
“这……似是没有……”
宫中丽妃素来想巴结她们小姐,时常派宫人注意着东宫的动静,若是太子与太子妃不睦,她定然早就眼巴巴地递了消息出来,等着邀功请赏。
“这就对了……”谢如意低声啜泣,“崔妤没有因为这事闹起来,他自然便也就想不起来发难于我,若不是今日恰好我等在这里……”
“他原是想看在二哥的面子上,放过我的,只是我今日撞上去……不过也好,”她抓着婢女的手松了松,“我总算看清,原来他对我,真的没有半分情意。”
“小姐……”
谢如意摇了摇头,苦笑道:“不必说了,是我命该如此。”
年幼时她想陪在母亲身边,最终却只能亲眼目睹母亲服毒自尽。及至年长,她喜欢上裴肃,到头来却也终究得不到他一丝顾怜。
她这一生,注定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
裴肃回了东宫,第一桩事却不是去看崔妤,而是去了浴池。
“他去浴池做什么?”崔妤得知此事,蹙眉问道。
第92章 旧事 上
几个婢女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没人敢答话。
崔妤却也只是随口问一句,并没有真要探究到底的意思。
********
裴肃出了浴池, 望见地上的一摊衣物,神情清淡, 吩咐侍立在旁的内侍:“拿去烧了。”
他重新换了一身衣裳,而后才回了书房,找出先前崔妤画的草图,照着上午两人商定后的版本, 重新画了两张图。
一张只有轮廓骨架, 给工部。另一张却是一幅园林写意图, 画的是春日里的栖霞轩。
玉兰绰约生于枝头, 假山池塘边一树山茶如瀑,春江水暖, 两只凤头白鸭在浅滩上觅食, 亭前新柳拢着轻烟一样的绿。
画好后, 等墨迹风干,他将画卷起,带到了正院里。
正院里,几个丫鬟正聚在一处,在庭前修剪着花枝。见着太子来, 几人纷纷福身行礼,为首的行香道:“太子妃正在午睡,殿下……?”
裴肃微微抬手:“孤进去等她醒。”
行香这才松了口气。
她方才便想说要不殿下等她们小姐醒了再来,思忖再三, 也没敢说出口。太子因为小姐的缘故待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宽厚,但是下人也要守该守的本分, 总不好失了规矩。
好在太子是个会心疼人的,没说让她们去把小姐叫醒。
裴肃进到屋里,便见着崔妤背对着门口的方向,面朝墙壁睡得正熟。
他笑着摇了摇头,从窗下榻边的书桌上随手抽了本书出来,倚着墙捧卷而读。
桌上的书都是崔妤喜欢的。
自从他上回给她讲了那个志怪故事后,崔妤便让人将屋子里的志怪话本全扔了出去,后来他又带着她从藏书阁里选了些杂书,搬回来放在这儿。
什么都有,诗集词集,山水小品,骈赋戏曲,也还是有话本,讲痴男怨女的,精怪报恩的,侠义复仇的。她看书只凭兴趣,故而什么都看,但一贯是过眼不过心。
裴肃还曾为此取笑过她:“旁人看书都是为了知事明理,你倒好,看了便是看了,什么也不记,什么也不思,与不看有什么区别?”
崔妤振振有词:“但我看的时候也认真了呀,你们要钻研苦读,是因为你们要经世致用,我又不用。我为人处事自有道理,不必从书中学。”
裴肃想起往事,觉得有些好笑。
她总有道理。也只认自己的道理。
他转手将书放下,又看见书堆上放了本册子。
册子上画了枝桃花,再没旁的。
裴肃探手去拿,翻开扉页,便看见里面都是画。
有画姜家庄子,满山碧树桃花,山下砖瓦人家,青川野溪,点缀其间,甚至连张家那条大黄狗都画上了,也有画朱雀大街,长街上车如流水,行人如织,城外用淡墨渲出远山,山上春草生发,一派青绿。再往后也有抄一些诗词章句,各种风格类型都有,大抵是她见着喜欢,便摘到册子上。
裴肃认真翻看着,几乎可以想象她伏案动笔的样子。
不多时,床上传来一声嘤咛,小猫叫似的。裴肃抬起头,将册子放到一边,便看见崔妤翻了个身,很困倦地睁开眼,一副醒了又像没醒的样子。
裴肃于是又有些想笑。
崔妤看见了他,但是刚睡醒尚且还有些懵,于是又闭上眼,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怎么来了?”
声音软糯,又带着娇意。
裴肃望着她,笑道:“来给你看样东西。还困吗?我陪你再睡会儿?”
崔妤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从床上坐起来,喝了口冷茶,便清醒许多。她摇了摇头:“不睡了。”
“要给我看什么东西?”她又问。
裴肃起身,将她打横抱到妆镜前坐好,让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只凤尾金钗,簪在她鬓边。
他贴着她的脸颊,看着镜子里的人,声音微低:“好看吗?”
崔妤歪了歪头,说好看。
又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阿鸳堂姐养了只小白狗,但她的好友家里也养了一只小狗,她每次去好友家,都喜欢抱着那只狗玩,会带它出去吃好吃的,给它买小玩意儿。后来回家,她想起家里的小白狗,又总觉愧疚,于是会买更多的吃食玩具带给家里的小狗。”
她打量着裴肃,语气迟疑:“不过你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裴肃被她气笑:“我当然不是。”
他低下头,咬了口她的耳垂:“只是今日出宫,路过首饰铺子,看见这支钗,觉得衬你,才想着买回来给你戴上。”他板起脸,“不喜欢?那还我。”
崔妤轻哼一声,下巴微抬:“给了我就是我的,不还。”
她说完,又皱了皱鼻尖:“你身上……”
“我身上怎么了?”裴肃面色沉静,微微笑着问她。
崔妤道:“有点味道。”
她说着,又皱着鼻尖嗅了嗅。
裴肃略有些不自在地笑道:“怎么会?阿妤闻见了什么味道?”
崔妤弯唇,也笑。黑白分明的眼眸沉沉望着他:“那不就要问殿下了?”
“刚回宫就急匆匆去沐浴更衣,是怕我闻见你身上的血腥味还是胭脂香?”
“我……”
“你想说不是?”崔妤依旧软声笑道,“那你让人把衣服送过来,让我看看?”
衣服上沾了谢如意的冷香,他忍了一路,一回宫里换了衣裳,便让人抱下去烧掉,现如今只怕早就只剩一盆灰烬了。
他上哪儿给她找一身一样的衣裳送过来?
他无奈地看着她,眼底隐有笑意,正要开口,却被崔妤抢先:“其实你若是不想说,我便不听了。我只是想告诉你,”她转过身,眼眸盈亮,“我很聪明的,裴肃,你别想骗过我。”
“有什么事,我们都可以摊开来讲。就算你喜欢上旁人,也可以讲。你要骗我也可以,但你最好能骗一辈子,不然如果被我发现,我会很生气。”
她说到这里,又意识到,自己生气好像也没什么大用处,于是干脆自暴自弃:“算了,随便你怎么样吧。不如你提前给我备一张和离书,也好让我安心?”
裴肃认真听她说完,到最后,他垂下眼,叹息一声。
反应过来崔妤是在试探他后,他心里原还有些高兴。却没想到话说到最后,兜兜转转,她也只是想要一张和离书,给自己保留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的余地。
她这样不相信他。
他应该生气,然而却拿她毫无办法。
他总是拿她没办法。
然而和离书他也不可能给她。
他温声开口:“今日我出宫,是去谢家见了谢春山。你应当听你哥哥提起过他,也是我年少时的伴读之一,如今同你哥哥一样,是我之臂膀。”
“后来遇着了谢如意,同她说了两句话,衣裳上沾了些味道,怕你闻见不高兴,这才沐浴更衣。”
“我说过,任何事情,只要你想知道,我都同你说。”他又叹了口气,“我只怕你不问不说。”
他语气里带了些挫败的意味:“我自诩谋算人心,从无差池,却唯独堪不破你的心思。就好比今日。”
崔妤抿了抿唇:“有什么好堪的。人心易变,倒不如看她做了什么。”
不如看她做了什么。
裴肃轻笑一声。
“我知道了。”
“我还未同你说过谢如意的事吧?从前总觉得没什么可说的,毕竟是多少年前的旧事,连我自己也快记不清了。但是想到以后你有可能会从其他人口中听说这桩事,不如听我亲自与你说。”
裴肃端了盏茶,一口饮尽,继续道:
“太后久居深宫,常年心绪寂寞,便时常传召谢家人见面,一来二去,谢如意合了她的眼缘,于是频频进宫请安,后来得父皇恩准,与我们一同读书识字。”
“有次太傅在观德亭给我们授课,课上到一半,他有事匆匆离去,没过多久下了雨,各宫娘娘担心孩子,都持伞来接。唯独我与她无人可待。”
崔妤想起来帝后不合,皇后迁怒于他的事,有些后悔方才没有阻拦他开口。
她担忧地望着他,眼睛里好像蒙了一层雾水,湿漉漉的。
裴肃看见她的目光,笑了一下。
他顿了顿:“别这么看我。”
“啊?”崔妤以为他是觉得她在可怜他,有些不高兴,反应过来就想道歉,然而裴肃却看出她的心思,缓声解释道,“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这样看我,会让我,很想亲你。”
他仍旧在笑:“但总觉得这时候亲你,好像有些不应该。”
像是他在利用她的心软似的。
虽然,也不是不行,但至少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
赶在崔妤羞恼之前,他继续道:“那时候母后已经与父皇离心,久不见我,自然不会来为我送伞。而谢如意,虽然得太后宠爱,但到底只是臣女,宫人对她并不很上心。”
“来接我们的人都来得晚。贵妃来时,他们都还没到。”
于是她让宫人递了把伞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