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毕竟是太子,她虽然不喜,但到底顾及他的身份,不愿将事做得太绝。
第93章 旧事 下
然而有的东西, 旁人想给,却也要看他愿不愿接。
“所以你把伞给了谢如意?”崔妤问道。
裴肃皱了皱眉,答是。
贵妃与丽妃谢氏素来不和, 他给谢如意伞,未尝没有打贵妃脸的意思。
却没曾想, 谢如意会对他生出那样的心思。
今日谢如意能在他必经之路上等他,这其中想必也有谢家人的默许。
崔妤拖着长长的尾音“噢”了一声,十分大度道:“原来如此,那没事了。我以前也常做这样的事呢。”
“什么?”
崔妤弯着眼睛, 笑得乖软:“就是, 我以前也常给人行方便呀, 光下雨天里送伞我都送出去十好几把呢。所以没事啦。”
十好几把?
裴肃眉心一跳, 想问她都给些什么人送了,崔妤却已经转过头, 看见了窗下矮桌上放着的画轴:“那是什么?”
裴肃起身, 将画轴拿起, 拉开给崔妤看:“栖霞轩修整约莫要费一个多月的功夫。原是想画一副秋日园景图,正好衬了那时的景色,后来想了想,还是觉得春日更好。”
“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崔妤歪了歪头,“画一副春日图, 再画一副秋日图,然后挂起来,多好看。”
“好,那就再画一副秋日图。”裴肃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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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进到八月里, 天气就渐凉下来,虽桂花灿灿地开着, 菊花水仙也开得热闹,然而若是起了风,秋意便总很明显。
中秋将至,京中权贵人家过节,大都把家宴安排在了十六夜里。
十五宫中设宴,群臣皆当携家眷赴宴。
为着这天,不仅宫中一早便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权贵人家里也都十分忙乱,夫人小姐们要为穿戴费心,公子哥儿们也翻箱倒柜地要将自己的珍奇玩意儿收拾出来,以便到时候见了同窗好友品玩鉴赏,王公大臣们倒是照旧吃饭睡觉,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谢府里,谢夫人正指挥着两个女儿穿戴各家绣坊珠宝阁送来的衣物首饰。
“念慈去换那套杏粉的花鸟补服给我看看,如意的话……”谢夫人沉吟一会儿,道,“太子不喜张扬,你这样就很好,把鬓边那支嵌绿玛瑙金累丝菊花簪换成这朵宫中新送来的兰桂绒花吧。”
谢如意微微垂眼:“母亲,我不想换。”
谢夫人看向她,温婉地笑道:“怎么了?母亲不是告诉过你,太子妃之位,非你莫属?崔家那丫头,也不过能风光一时而已。论出身你不比她差,论学识礼仪,你强过她太多。你才是太子妃最合适的人选。”
“这次宫宴正是机会,也该让世家大臣们看看,谁才最应该坐上那个位置。与你相比,崔妤简直不堪一提。”
她打量着这个自己精心教养出来的庶女,饶是以她素来苛刻的眼光来看,也无可挑剔。
她亲自执起绒花,想为庶女戴上,然而谢如意却神情恭谨地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动作。
她声音更低:“宫宴我也不想去。”
听见她的话,谢夫人面色微沉,唇边的笑意也隐了下去。
谢念慈见状,连忙上前打圆场:“母亲,如意不想换便别让她换了,绒花很好,金簪也不错呀。您快帮我看看,这带子怎么系不上?”
谢夫人被她缠住,只得暂且放下了劝说庶女这桩事。
谢如意朝嫡姐投去感激的目光,谢念慈则悄悄朝她弯唇一笑。
两姐妹从母亲院子里出来后,谢念慈终是忍不住开口:“为什么不想去宫宴?”
谢如意低看看着鞋尖,轻声道:“从前去了那么多次,一概没什么新鲜花样,就不想去了。”
谢念慈莞尔:“还是去吧。”
“你若不去,也不知旁人会如何揣测你,那些话多难听啊。但你若是落落大方地出现在宫宴上,反而教人无话可说。姐姐知道你心里难过,但再难过,也要记得,你可是谢家女。”谢念慈笑眼弯弯,“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下吧。也记得好好想想姐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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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是大日子,再加上宫中设宴,一些世家里外放做官的爷们儿,也都趁着这个机会递了折子回京。
王纪中自然是其中之一。
他自五年前去沅州,用了三年才将沅州各方势力收拢,后两年为了低调行事,也没回定京。眼看今年局势稳定下来,他才动身,自沅州行船,不过两日功夫,便到了家。
他是王家分支的人,按理来说该回琅琊。但这几年他为族中出了不少力,是以家主特地开恩,许他举家迁至定京,住进主家。
然而一回定京,还没来得及与妻女团聚,便有人给他送来一条消息:
沅州事发,东宫震怒。
一路风尘仆仆,王纪中方回到家,便准备更衣。此刻接到消息,他敞开解到一半的衣袍,在书案前坐下,皱着眉头道:“谁送来的?”
立在他身前的文士摇了摇头:“小人也不知道。那人太过谨慎,只留下这句话后便消失了。大人,这消息……究竟有几分可信?”
王纪中缓缓摇头:“明日你找人去查一查东宫的动作,尤其他身边那两个伴读,若是他们也关注到沅州,那这消息,恐怕假不了……”
“若是真的,大人还需尽快想想应对之策才是。”文士温声开口,“否则那位一旦彻查……”他顿了顿,“大人何不与家主商议一番?”
“绝不能被他知道!”王纪中眉心紧皱,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急躁之意,“若是被家主知道,只怕不等东宫问罪,我就会被交出去!”
第94章 披风
门外倏然响起两下敲门声, 打断了两人的交谈。
王纪中与文士对视一眼,缓和了一下面色,朝他略略颔首, 示意他去开门。
门外是个仆役打扮的年轻男子,两人只略说几句话, 男子便拱手离去。
文士回到房里,重重叹了一声:“大人,恐怕那消息是真的。今天下午小人接到消息,便让人蹲守在宫外, 崔谢两家也都派了人去。方才过来的就是守在崔家门口的眼线之一。”
“他说就在方才, 崔慎微已骑了马出城, 往沅州方向去了。”
“从定京到沅州, 一路快马加鞭,只消一日半。这样算下来, 正是中秋宫宴前后, 东宫那边……”
王纪中望着眼前案上的烛火, 沉默良久。
窗没关严,夜风不断从窗下吹泻进来,吹得烛台上的火光摇摇晃晃。
王纪中打了个寒颤。
“秋天深了。”他长声叹道。
文士不敢说话,垂首默立。
“先生以为,制造一场意外, 将崔慎微永远留在沅州,如何?”他神情逐渐变得冷厉,语气却是一贯的温和,“沅州是个好地方啊, 山明水秀,风物洒然。”
文士急声道:“不可!”
“大人试想, 崔慎微若是死在沅州,东宫必定掘地三尺,况且还有崔家……这步棋太险,大人三思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把证据带回定京,治我的死罪?!”王纪中声音更低,语气里的躁意却也快压不住。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只是王家安插在沅州的一颗棋子。他一旦东窗事发,王家一定会立马撇清干系,然后重新换一颗棋子——这对王家而言,并非难事。
而他在沅州所经营的一切,虽则手笔不小,可那也要他活着,才能作为筹码与底牌……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文士咬了咬牙,掀袍屈膝,跪地俯首,“小人斗胆,敢献一策。”
王纪中狐疑地看向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文士伏在地上,以额触地:“三皇子与太子争权多时,太子若有不测,三皇子必将荣登大宝。届时王家水涨船高,势为大邺第一世家。”
“小人听闻,每年八月十六,太子都会只身出宫,登朱雀楼赏月。”
“大人若是那时出手……功成之后,您便将携从龙之功,即便王氏家主,在您面前,也需礼遇三分。”
王纪中呼吸加重,眼神阴鸷,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开口:“你这是在找死!”
文士沉声:“自大人六年前救下下人,小人的命便是大人的了。若为君故,何惧一死。”
王纪中盯着他,良久,他坐回椅上,仰天长叹:“杀一个崔慎微,后患无穷。杀太子……”
文士接过他的话,掷地有声:“杀太子,皇上固然雷霆震怒,然而三皇子必定保您一世荣华富贵,否则如此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必使王家寒心。王家寒心则世家寒心,世家寒心,纵有朝臣赞颂三皇子清白公正,到头来又有几人愿为他裴敬卖命?”
“可事后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太子手段暴戾凶残,这些年死在他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也许有旧部忠心,想为故主报仇雪恨呢?”文士面色沉静,声音更冷。
似是这时,王纪中才看见自己的幕僚一直跪在地上,他连忙起身,将人扶了起来,又坐回椅子上,搜了搜太阳穴,缓缓道:“你让我想想……”
“十六……八月十六……我们要从哪儿找人手……”
王家倒也有豢养死士,但这些人向来只有历任家主掌控,他碰不得。
文士拱手:“有一个人,大人或可一见。”
“什么?”
文士转身,去到门口,将门拉开,看向屋外的人:“进来吧。”
王纪中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短褐,头戴斗笠,蓄着满脸络腮胡的枣面大汉。
他望着来人,直到他抬手,微微揭开头顶的斗笠,露出一双凶狠锐利的眼睛。
王纪中大惊:“你……!我认得你!”
这是一个不该出现在定京的人。
或者说,一个早该化作亡魂枯骨的人。
三年前,他是定京朝中风光无限的左大将军,彼时楚邺两国交战,全赖他镇守边关,可惜邺朝大胜之后,他等来的却并非封侯拜相的诏书,而是全家都打入大牢,秋后问斩的惨烈结局。
那正是三年前邺朝官场巨变的开端,也是太子上马监国,烧起的第一把火。
而王纪中自己,也是那一年,由王家一个不起眼的旁支,摇身一变,成为了沅州的掌局者。
许龙楼咧嘴一笑:“没想到三年后,定京城中,还有人记得我这落魄卒子。”
王纪中大惊,正在此时,文士轻声道:“大人可还记得去岁冬日,小人被劫上曹留山之事?小人便是在那时结识了许将军……可怜呐,一代名将,最后竟落得个落草为寇的下场!”
“可恨裴肃不仁,害我一家性命。”许龙楼抬首,愤恨地看向王纪中,“你们说的话我在外面都听到了,八月十六,你们只要把我安排进朱雀楼,别的事情就与你们无关了。”
他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凝为实质。
王纪中被他看得忍不住有些心虚。
毕竟他能有今天,也多亏了三年前的那场浩劫。若非那年沅地知州被查出贪腐,上吊自缢,官位空缺,王家也不会有机会帮他运作。
他微微别开眼,看向自己的幕僚,见他微不可查地颔首,示意这人可信过后,方才放下心来。
林渡跟了他四年,四年来随他从琅琊到定京再到沅州,一直对他忠心耿耿,甚至当初王纪新想要从他手上夺权,派人给他下毒,也是林渡觉出不对,才救下他一命。
他认为可信的人,必然不会出错。
王纪中思忖半晌,起身,朝许龙楼深深一拜:“事成之后,无论将军想要什么……”
许龙楼不耐烦地打断他,咬着牙恨声道:“老子什么都不要,只要裴肃死!”
王纪中腰弯得更深了些。
若是太子真能死在许龙楼手上,便如林渡所言,他从此可高枕无忧。
即便死不成,天塌下来也有许龙楼顶着,与他更没什么干系。
他记得许龙楼曾是张太傅门生,三年前张太傅也同样被太子逼得饮鸩自尽。杀师之仇再加灭门之仇,足够许龙楼犯下滔天之罪。
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他只需隔岸观火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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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六你要去朱雀楼,做什么?”
东宫里,崔妤正在试穿中秋宫宴上要穿的盛装,听裴肃说起十六的事,有些疑惑地歪了歪头,问道。
裴肃道:“不做什么,只是习惯。以往每年都去,至于今年,今年再去一次,往后便不去了。”
“一个人去?”崔妤从镜子里看向身后的裴肃,他正望着她的身影,眉眼间带着清淡的笑意。
他身上穿着杏色金线暗绣八宝莲花纹样圆领袍,脖颈处露出里衫暗红色的交领,立在灯旁,眼眸盈亮,如珠玉生辉。
裴肃不答反问:“你想与我一同去?”
崔妤正要答话,下一瞬便皱了皱眉,她吸了口气,看了看裴肃,然后看向正在帮她系腰带的摇红,红着脸低声道:“松点。”
她说完,忍不住捏了捏腰间的软肉,很有些伤心地想,最近她实在吃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