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知道,她何时得罪了你。”她看向阿妤。
崔妤若有所悟:“大抵是出阁那日吧。我在屋子里听见外面有人说裴肃与谢小姐原是两情相悦,事后想想,说话的那几人,倒很有可能是得了谢如意的授意。”
她笑了笑:“不过我也没放在心上啦。”
言语能伤人心,她上一世就知道。如今重活一遭,反而看开许多。
况且,有些事旁人说了不算。
“你早就知道?那你方才还让我去给她送披风?”裴绾惊道。
她头一次知道谢如意竟使了这样下作的手段想离间太子堂哥与阿妤,联想到方才的事,她看向崔妤的目光里,便又更带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崔妤慢吞吞道:“一码归一码嘛。”
她说完,又问崔织鸳:“明日十六,宫外应当很热闹吧?”
“自然热闹。坊间有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所以明晚才是定京城里中秋前后最热闹的日子,我在翠微楼定了最好的位置赏月,怎么样,你们要不要出宫与我一道?”
第97章 心疼
等宴散之后, 回到家中,谢如意才明白裴绾是什么意思。
她看着换下来的长裙上洇着的血迹,抿了抿唇, 忽然想起来在御花园里,那些针尖似的话语声与轻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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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妤后来又趁着这个机会和父亲还有兄长说了会儿话, 直到将人送走,她将要回东宫时,却又被一个身着青衣蓝裳的嬷嬷拦住去路。
她约莫五六十年纪,头上插着银钗玉簪, 有别于寻常宫婢女官, 在崔妤面前, 姿态亦是不卑不亢, 不见半分畏惧讨好。
然而这在旁人看来,却是不敬。
行香正要上前一步呵斥, 下一瞬却被崔妤不着痕迹地拦住。
嬷嬷朝着崔妤屈膝福身, 行过一礼后, 缓声道:“我家娘娘想见太子妃,还请太子妃移驾坤宁宫。”
坤宁宫,历来是皇后居所。
崔妤颔首笑道:“既是皇后召见,本宫自当前往。有劳嬷嬷前面带路。”
嬷嬷听见她的话,不满地皱了皱眉。皇后位主中宫, 又是太子生母,于情于理,她都该唤皇后一声“母后”。
然而她终究是没说什么,只微垂着头, 将人带到了坤宁宫中皇后的寝殿外,随即便停下脚步, 恭谨道:“娘娘就在里面,太子妃请进吧。”
崔妤轻嗯一声,拾阶而上,敲了敲门,还未开口,就从里头传来一道清淡的女声:“是太子妃吗?进来吧。”
同样是中秋,坤宁宫内与宫外,仿佛两处天地。外头火树银花,里头却称得上清寂,行走的宫女与内侍皆规行矩步,低眉垂眼,半点活气也无,四下里倒是亮着灯,然而这样的灯火通明里,反而更显出一种无人问津的冷沉。
就连皇后的寝殿也不例外。
寝殿里亮着数盏宫灯,看样式都是今年织造司新赶出来,特地在中秋时节供给宫中的。
然而偌大的寝殿里,却只有一位穿着华袍,鬓插凤钗的皇后,立在窗边,手执金剪,修剪着盆中栀子的枝叶。
崔妤向她行了个标准的宫礼,口中只称嫔妾与皇后。
祝皇后闻言,淡淡笑了笑,她转过身,让崔妤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的太子妃:“本宫以为,你入宫第二日,就会来坤宁宫,却没成想,到头来却是本宫相邀,才得见你一面。”
“正如本宫未曾想到,他最后竟是娶了你这么个小姑娘做太子妃。听闻贵妃让你主办中秋宫宴,被你拒了,怎么,你怕给她算计你的机会?”
崔妤望着她,软声道:“嫔妾只是不喜欢麻烦而已。”
“不喜欢麻烦,还要当太子妃?”
“您就当嫔妾喜欢做太子妃吧。”崔妤仍旧语气温和,不起波澜。
她听过这位祝皇后太多故事,也许有人觉得她可怜,虽居后位,却有名无实,既没有丈夫的宠爱,也没有掌管六宫的实权,也许有人敬佩她,哪怕手掌凤印,育有太子,却也能有抛下一切深闭宫门的决绝与果敢。
然而崔妤只觉得她太狠心。
她无权评判祝皇后的对错,但她心疼裴肃。
祝皇后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
但她看着崔妤,难免想起自己与她一般年纪的时候,那时候她也与她一样,以这样十分笃定的口吻与爹娘说,她要做太子妃。
后来她做了太子妃,又做了皇后,再后来,她忽然发现,她或许可以永远做大邺最尊贵的女人,但她的夫君,却不会永远只爱她一个。
她垂眼,看着月夜里轩窗上栀子花的影子,温声道:“你这性子,倒是同本宫有些像。只是在这宫中,深情大多枉然。只盼你不要后悔才好。”
崔妤抿着唇,最后一丝笑意也敛了下去?
她认真地看向倚在窗边的皇后:“嫔妾不像皇后。”
她顿了顿,道:“因为嫔妾不会做和皇后一样的事。”
“什么?”祝皇后有些错愕,抬眼看向她。
她生得艳色迫人,是那种有些凌厉的美,如夜下牡丹,江边芙蓉。又因着二十年来位主中宫,万人之上,她早已经褪去了作为未嫁女时的天真娇软,天家的尊贵与荣华几乎浸进了她的骨子里。
错愕之下,她周身威严的气势由此显露无遗。
崔妤却并不惊惧,她很平静,又很温和地重复先前的话:“我不会做和您一样的事,所以我与您,一点也不像。”
祝皇后终于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她眉头皱得更紧,唇角平直,冷声一笑:“你好大的胆子。”
崔妤低下头,轻声道:“嫔妾胆子很小。”
她抬起明亮的眼眸,即便掩在广袖下的手已经紧张地快把裙子扯破,但她还是鼓足了勇气,开口道:“可是嫔妾心疼太子。”
她说完,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然后屈膝行礼,甚至不给祝皇后反应的机会,便退出了殿外。
因为记得要在外面时刻保持身为太子妃的威严与体面,所以即便对祝皇后说了这样堪称指摘的话后,她还是以无可挑剔的漂亮姿态出了坤宁宫。
然而一出坤宁宫,见着四下无人后,她便立时泄了气,像浑身骨头被抽走了似的倒在行香身上,小声道:“吓死我了。”
她险些以为自己走不掉了。
也不知道她方才哪里来的勇气,居然敢对皇后说那样的话。不过……她想了想,如果再来一次,她应该还是会说同样的话。
“小姐……?”
崔妤埋在行香身上,无力地打断她道:“我没事,缓缓就好了。”
她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跳得好快,简直像要蹦出来了似的。
她记得上次,她和裴肃在一起时也是这样。不过这次她纯粹是被吓的。
呜呜。
行香默了默,看着不远处朝她们走过来的长身玉立的太子殿下,终于还是在他越发危险的目光下硬着头皮道:“奴婢是想说,太子殿下过来了。”
崔妤慌忙站直,又将她推开,而后抬眼看向来人,很有些做贼心虚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裴肃望着她,眸光微暗,笑道:“知道你在这儿,就过来了。”
他微微抬眼,看了看她身后的坤宁宫,却没说什么。
他牵起崔妤,两个人缓慢地走在回东宫的路上。
宫人们远远地跟在后面。
过了会儿,裴肃低声道:“阿妤,我是不是还没跟你说过,我被人骗出宫的事?”
崔妤几乎是一瞬间,便知道了他说的是哪件事。
她有些迟疑地开口:“你想说吗?”
“如果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了。”
她知道有些事情说出来,无异于把已经结痂的伤疤再度撕扯开。
她不想看裴肃疼。
然而裴肃却揉了揉她的发顶,反问她:“你想听吗?”
如果是前些日子,崔妤或许会下巴微抬,很勉强地回答,“如果你想说的话,那我就勉为其难听一听好了。”
她一向这样别扭,心里想十分,嘴上却只愿意说五分。
然而今天,她却没有再逃避自己的心意。
她说想。
裴肃笑了笑,道:“其实说起来也简单,我那次出宫,只是想买一串糖葫芦,送到坤宁宫。”
他那时候太小,还不知道为什么母后忽然就不愿意见他了,追根溯源许久,便想到了上回两人出宫,母后给他买了一串糖葫芦的事。
那是他第一次吃那样黏糊糊的东西,外面是熬黄的糖浆,里面是鲜红的山楂,他觉得新奇极了。
然后母后告诉他,如果他以后能听话,她会常常带他出宫买糖葫芦吃,她还说她小时候也喜欢吃,但是家里人不让她吃这些东西,所以她只能偷偷摸摸地,一个月能吃上一串就很高兴了。
后来他一直记着这件事,又想,会不会是上次母后把最后一串糖葫芦买给他,自己没吃到,所以生他的气了。
知道了他心思的小太监于是便告诉他,有办法可以带他出宫,去街上买新鲜的糖葫芦去送给皇后。
再后来的事,崔妤就知道了。
那小太监被人收买,将他带出宫去后,他就遭到了刺杀。
裴肃笑着道:“储君偷跑出宫,又在宫外遇刺,两桩事加起来,差点让宫里人急死。整座皇宫也差点被神机营翻了个底朝天。后来我回宫时,几乎所有人都等在宫门前。”
“唯独没有我的母后。”他语气轻淡,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不相干的往事,“大抵是那时候,我忽然便想通了。她不要我,那我也不要她了。”
他停下脚步,看向崔妤,“我不知道她会跟你说什么,但是阿妤,我……”
崔妤打断他的话:“她说了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裴肃,我不会做和她一样的事。”
第98章 求我
她看向裴肃, 目光柔软得像是看春夜月下的一株新海棠。
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至少她不会丢下她们的孩子。
裴肃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声音微哑:“你说错了。”
“嗯?”
裴肃抬眼, 望着楼外云边的中秋月,语气温和而坚定:“我不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
所以他们不会走到那一步。
崔妤也不必现在就开始预想将来根本不会发生的事。
崔妤有些怔愣。
反应过来后, 她弯着眼笑道:“好。”
裴肃看着她,眼里也落下笑意。
年少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在想,他将来如果要娶妻, 必定要是世家大族里精心教养出来的嫡女, 这样的女子有手段, 有谋略, 懂得顾全大局,是最好的太子妃人选。
他或许不会爱她, 但他会给她应有的尊贵与体面。他也不需要她爱她, 人有旦夕祸福, 他只需要她能在他出事时站出来,庇佑下人,支应东宫,如此便足够了。
那时候的裴肃,很难想象, 数年之后,他竟也会有心悦的女子。
而他今时所想,与旧日所思,也已经全然不同。
他不需要他的太子妃庇佑谁或者撑起什么, 他会珍重自身,长久地陪在她身边, 护她安然无恙,予她尊荣无双。
她只要开开心心的就好。
两人回到东宫,崔妤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伸手戳了戳裴肃腰间的软肉,声音闷闷地问他:“你方才和我说了那么多,是不是就是想让我心疼你?”
裴肃环抱着她,下巴搁在她肩上,嗓音含笑:“那么,我的目的达到了吗?”
崔妤偏过头,亲了亲他的侧脸,眸光如水,小声问他:“你说呢?”
裴肃不答,按住她的后脑勺,迫使她抬起头来,与他唇舌相接。
在妻子柔软的目光中,他的动作逐渐变得凶狠起来。但偏偏还要咬着她的耳朵,一边厮磨,一边低低地道:“那你要多疼疼我。”
崔妤难耐地仰起头,伸长纤白的脖颈,她呜呜地哭着,也没忘记逞强,声音断续着叫裴肃:“那、嗯……那你求求我……”
裴肃听得好笑,他低下头,摸了摸崔妤因为酡红更显得艳丽的脸颊,从善如流地道:“好,疼疼我,阿妤,求你……嗯?”
他说得这样可怜,天然冷淡却在此刻带着笑意的声音里夹着不明显的轻喘,像冬夜松枝上抖下的一截白雪,落到地上,发出很轻缓的声响。
然而他伏在崔妤身上,进出的动作却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崔妤无力地抬手,虚虚覆上自己的眼睛,她呜咽着想,怎么能这样,太欺负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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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崔妤用过早膳后,便听外头宫女来报,淑妃携着魏家大夫人来了。
崔妤恍了会儿神,方才问道:“哪个魏家?”
行香在一旁轻声答道:“是永安坊的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