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忙快步上前,探头问道:“不知马车里……”
崔妤紧紧抓着裴肃的手,隔着车帘,缓声答道:“是殿下受了伤,劳烦太医先将殿下扶出去,为他包扎止血。”
太医“哎”了一声,依从他的话,费力将太子殿下扶到屋子里,顺手为他把了下脉后,眉头逐渐皱紧。
崔妤见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她低下头擦了擦夺眶而出的眼泪,声音低低地问道:“是不是殿下他……”
太医摇了摇头,“殿下他脉象……”
“沉稳有力”四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就感到自己手腕处被正在昏睡的人掐了一下。
他愣了愣,连忙改口道:“脉象有些虚弱,恐怕……”他绞尽脑汁,也不知道该将病况往重了说还是往轻了说,觑着太子的神色,他思量许久,带了些试探意味地道,“若是用心调理,静养些时日,便也就没有大碍了,太子妃勿要忧心。”
很好,没有被掐,看来他是说对了。
知道裴肃不会死后,崔妤放下心来,又忍不住哽咽:“可是他流了好多血……”
太医颔首:“气血亏空,是该好好补补。”
崔妤郑重点头:“我知道了。”
裴肃闻言,从枕上转过头,睁开眼看了看她,他的小妻子哭得小脸通红,鼻尖也红,眼眶也红,这会儿神色认真,水洗过的眼眸乌黑明亮,整个人看起来可怜极了,但也可爱极了。
“你知道什么了?”他嗓音温和地问道。
第101章 悦我
崔妤眼眸微垂, 轻声答他:“你好好休息,我让人去御膳房吩咐,给你炖些补气血的羹汤。”
裴肃凝伸手扯住她的衣袖, 微微颔首,同样声音极轻地开口:“可我还不知道。”
一旁的太医见他们有话要说, 早已识趣地退下。
裴肃强撑着坐起来,抬眼唤她:“崔妤。”
“你能不能告诉我,看见那个人持刀向我冲杀而来,你下意识挡在我面前的时候, 你心里在想什么。”
崔妤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裴肃见状, 笑了一下:“你知不知道, 你一紧张, 手里就喜欢抓东西。”
“你在紧张什么?”
崔妤咬了咬唇,不想和他说话, 拉了拉被他扯住的衣袖, 声音轻软地道:“你放开呀。”
“我去给你煲汤。”她又找了个绝妙的借口, 补充道。
裴肃笑了一声:“你告诉我,我往后给你煲一辈子的汤。”
崔妤看着他的眼睛,忽然失去了辩解和否认的底气。
她眼睫微颤,又低下头,去看自己落到地上的影子, 良久,她开口道:“我不知道。”
“……那样的情境下,我什么都来不及想。”
只是在看到那个人时,她下意识, 出于本能地,想挡到裴肃面前。
以命换命。
她抬起头, 后知后觉地为这个堪称愚蠢的念头,感到难以启齿。而这种难以启齿的心情,在看到裴肃眼里的笑意之后,又变成了羞恼。
“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她生气道。
裴肃微微弯唇,眼眸清亮:“是,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阿妤心里有我,知道阿妤悦我至深,但我仍然想听你亲口说一回。”
他倾身上前,伸长了手臂将她圈在怀里,贴着她的脸颊,低声道:“崔妤,我很欢喜。”
崔妤迟疑着伸出手,环住他精瘦的腰。
伤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渗血,她手摸到他被血洇湿的里衣,眼底滚出泪来。
“傻不傻……”
明明她都挡在他身前了,他原本可以不用受这么重的伤的。
裴肃被她说得笑出声来:“他本就是冲着我来,你才是傻。若有下回……”
他话没说完,就见崔妤从她怀里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他。
他摸了摸鼻子,立时从善如流地改口:“不会再有下回了。”
屋子里燃着昏黄的烛火,窗外一片丹桂香气里,渐渐响起秋虫的喧嚷声。
风吹过来,窗外就又响起木叶婆娑的簌簌声,屋里火光昏寐,微微摇晃。
崔妤忽然仰头,亲了亲裴肃的唇角。
她说:“不能再有下回了。”
她让裴肃转过身,她要重新为他检查包扎伤口。
裴肃却拉着她的手,不想让她动。
“没关系,不会死的。阿妤,你再和我说说话。”他抱着她,心里很愉悦地想,到时候让许龙楼死得痛快些好了,如果不是他,他还不知道,原来阿妤竟然这样喜欢他,是连命都可以不要的程度。
崔妤偎在他怀里,低声开口:“我从前在姜家时,见过许多事情。”她顿了顿,继续道,“姜家曾经有个丫鬟,十几岁的年纪,父亲怜她聪颖好学,于是告诉管家,让她往后打扫书房。”
“书房的纸篓里,常有他写过的纸,那个小丫鬟每次都将纸篓里的废纸偷偷带回去,然后照着纸上的字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偶尔父亲也会借着清理旧书的名义,让她拿几本启蒙的书回去翻看。”
“后来这事被魏婳知道了,没过多久,那个小丫鬟就被许给了府上的管事做续弦。她天生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所以她总做这样的事情,最后的结果便是父亲与她日渐疏远。”
“还有姜明佩,姜明佩是很喜欢昭德侯的,尽管她的喜欢里,也许掺杂着算计,但是当初得知昭德侯养外室时,她也是真真切切伤心过的。”
“我从她们的身上,只学到一件事。任何东西,越想抓紧,越容易失去。”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所以她一直别扭地,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心意。
她知道裴肃喜欢她,但是她不知道裴肃的这份喜欢能维持多长时间。所以她希望能用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为自己保留一条退路。
“但是现在我想通了。”
她抬起头,想起裴肃倒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你说得对,殿下,”她这样唤他,道,“我心里有你,我悦你至深。”
她终于确定,她彻底地做好了爱人的准备,也完全地拥有了爱人所需的勇气和决心。
因为这个人是裴肃。
天底下不会再有第二个裴肃了。
裴肃紧拥着她。
他忽然很想亲她。
想告诉她,我永远是你的。
你不用抓紧我,更不用担心会失去我。
但他没有动,仍然只是抱着她,用力得几乎像是要将她整个人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崔妤轻抚着他的头顶,忽然想起姜家庄子上的大黄狗。
那只狗一直都很粘她,小时候每次见了她,都喜欢扒着她的腿,后来长大了,也还是喜欢扒她。
她忽然道:“你这样好像小白噢。”
说完,她自己先反应过来,紧张地捂住嘴。
这是可以说的吗?
不过……她又想,裴肃应该不知道小白是谁吧……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裴肃“嗯”了一声,喉头滚动,声音低低地道:“只做你的狗。”
崔妤感到她褶皱的心舒展开来,被这句话熨烫地平顺而整齐。
她奖励似的,抬起头,亲了亲裴肃的喉结。
然后问他:“要不要回东宫?”
第102章 送药
她看得出来, 裴肃不喜欢这里。
从一进门,他的眉就浅浅地皱着,一副极力忍耐的样子。
裴肃“嗯”了一声, 牵着崔妤的手。由太医院值夜的小太监搀着登上马车,同她回了东宫。
“我让人去打水过来, 伺候你梳洗。”崔妤说完,便一边卸了鬓边的钗环发簪,一边往外走,唤摇红与阿措去打热水。
然而等两人送了热水过来, 裴肃却又拉着崔妤的手, 不肯放开。
“你帮我。”他说, “不要别人, 我只要你。”
他微微低着头,眉眼微敛, 有些固执地道:“我不想让别人碰我。”
他本就受了伤, 现在看起来与平日里锋芒毕露的模样相差甚远, 薄唇微抿,看起来又有点可怜的样子,像一头小兽似的,总之让人看了很容易心软。
崔妤拿他没办法,只好红着脸, 声音低低地道了个好字。
后来崔妤为他宽衣擦洗时,他倒是很安分。两人换过寝衣后,便准备上床睡下。
崔妤夜里睡相不好,怕碰到裴肃背上的伤口, 便想与他分房睡。
她说这话时,微微仰头看着裴肃, 眼神柔软又清澈。
裴肃半垂着眸:“不要。”
他那种固执的劲儿又上来了,又带着可怜的意味:“你不久前才和我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又要和我分开,你一点也不会心疼人。”
崔妤皱眉:“不是分开。”
她纠正他:“只是分房睡几天,等你伤好些……”
“那也不行。”裴肃声音闷闷地道,“我不想一觉醒来,看不见你。”
崔妤被他看得心软,点了点头:“那我睡里面一点。”
裴肃说好,哄着她上床后,却又紧紧与她挨在一起,不肯让她去角落里缩着。
这天夜里崔妤睡得并不安稳,睡到一半,她就被梦魇住,脑海里全是裴肃浑身是血倒在她怀里的画面。
她睁开眼睛,再也睡不着,整个人被裴肃圈在怀里,手也被他强制性地压在腰间。
睡着的时候还不觉得,这会儿醒来,她总觉得有些别扭,想缩回手,却不期然碰到裴肃腰背上包扎伤口的纱布。
她抿着唇,朝裴肃怀里拱了拱,原本打算收回去的手,却环得他更紧。
裴肃素来浅眠,早在崔妤碰到他腰间纱布的时候,他就醒了。
他开口,嗓音也不显倦意,反而带着些兴味,道:“睡不着的话,那就别睡了,嗯?”
崔妤被他清泠泠的声音吓了一跳,顿时紧闭上眼,一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的样子,
像蜗牛,被人碰到触角,然后立马缩回壳里。
他又问她:“阿妤,你知不知道,掩耳盗铃是什么意思?”
果然,问完之后,他意料之中地看到了崔妤将眼睛闭得更紧。
他哑然失笑,抱着她,重又闭上眼睛。
“睡吧,不吓你了。”他最后这样说道。
窗边是一片昏沉的雾蓝,裴肃浅寐了半个多时辰,便睁开眼,准备去上朝。
昨天夜里他在朱雀楼遇刺,想必今日朝堂上会热闹得很,这种场合他若不在,那该多无趣。
崔妤已经缩到了墙角,大抵是后来嫌热,她一只脚搭在了被子上,头发也散乱地落在胸前。
裴肃坐起来,为她拨开头发,又将她的脚塞进被子里盖好,盯着她看了许久,慢慢地回想起昨晚的事。
她终于向他剖明了心意,这很好,然后他呢,他说了什么?
他说,做她的狗。
裴肃慢慢揉着太阳穴,脸色一阵阴一阵晴。
他简直是昏了头。
他盯着崔妤睡得发红的脸颊,缓缓想道,算了。
他怀疑从见她起,他脑子就没清醒过。
但是没关系,她心里有他,天底下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他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正要起身,却见崔妤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望着他:“怎么了?”
她一点也没睡醒,说话的时候字句粘连在一起,嗓音黏软,仍然是像小猫,像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崽,让人心软得不得了。
裴肃低下头,亲了亲她薄白的眼皮:“时辰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去上朝。”
崔妤一下子就清醒过来,她睁圆了眼睛,担忧地望着他缠着纱布的伤口:“你伤成这样……”
“其实还好,”裴肃缓声道,“只是偶尔动作时会疼,若是一不小心没有注意到,伤口可能会裂开而已,除此之外倒是还好,阿妤无须担心。”
崔妤脸白了白:“不能再裂开了……”
她看起来像是要哭了似的。
裴肃微微弯唇,笑了笑,宽慰她道:“我尽量……只是有时候难免……”
他捏了捏她的手,又道:“没事的。”
他说完,就要更衣。
崔妤咬了咬唇,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道:“我帮你吧。”
朝服繁琐,再加上裴肃舍不得每日那样早便叫醒崔妤,让她服侍自己更衣梳洗,是以崔妤也就每日心安理得地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有时候睡得浅,被他的动作吵醒后,就侧躺在床上,看他换下寝衣,然后声音轻软地和他说再见。
有时候睡得熟,甚至裴肃回来时她还没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