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起来,这还是两人成婚这些日子以来,崔妤头一回准备尽为妻的本分。
裴肃挑了挑眉,道:“好啊,那就有劳阿妤了。”
然而崔妤实在高估了自己。
在第三次拿错了重衣之后,崔妤很有些泄气地望着裴肃。
然而裴肃只是笑着道:“无妨,不着急。今日我带伤上朝,便是去得晚些,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裴肃的朝服是玄色的妆花缎云肩通袖膝襕蟒袍,崔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为他穿戴好后,又从一旁选了一条红玉腰带。她知道他穿朝服时素来喜欢用那条白玉带束腰,但她从很早之前就觉得,这身朝服若是搭上红玉腰带,也会很好看。
朝服上的蟒纹以金红二色丝线织成,玄色妆花缎为底,贵不可言。搭上红玉腰带,则是在贵气中更添几分令人不敢直视的冶艳之色。
裴肃见状,却觉得有些别扭。
他不太习惯。
崔妤观察着他的神色,抿了抿唇:“不喜欢?那换掉。”
裴肃略一垂眸,而后笑道:“不用,这样就很好。”
他捧起崔妤的脸,亲了亲她,温声道:“时辰还早,再睡会儿,嗯?醒来时若我还没回来,你便先用早膳,不必等我。”
崔妤一开始还乖乖地让他亲,后来见他越亲越有往下的趋势,连忙推了推他,催促道:“现在去金銮殿还来得及,既然早晚都要去,何必平白耽搁时间,授人话柄。”
裴肃被她推了一下,面上立时显露痛色,
崔妤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我……对不起……我不是……”
“没关系,”裴肃皱着眉,似乎是痛得厉害,但他还是嗓音温和地开口,“我知道阿妤是为我好,不想我遭人非议。我都明白的。”
他说罢,看着崔妤一步三回头,十分担心他的样子,磨磨蹭蹭地脱了鞋回到床上,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蛹后,方才转身出了门。
一出了门,他便展开眉头,健步如飞地往金銮殿行去。
哪里还有半分身弱体痛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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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裴肃所料,今日的金銮殿,确实十分热闹。
不独金銮殿热闹,不远处的宫道上也立着个熟人。
是曾在朱雀街夜市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自称父亲是翰林学士,想充当护花使者,送他家阿妤归家的那个呆头鹅。
裴肃下巴微抬,示意临渊:“去打听打听,他在这儿做什么?”
“属下一会儿就去。”临渊道。
裴肃皱眉:“现在就去。”
“可若是误了您上朝的时辰……”临渊有些迟疑。
“不会。”裴肃看向他,嗓音微冷,“怎么?”
临渊苦着脸道:“方才太子妃身边的宫女追上来,千叮咛万嘱咐,说让属下一定要劝着您快些上朝,莫要误了时辰……晚些时候若是太子妃知道,您还是没有按时上朝,属下恐怕不好交代……”
听完他的话,裴肃面色不改,眼里却浮出笑意。
“无妨,她追究起来,自有孤为你遮掩。快去。”
见他坚持,临渊只好赶过去,没过一会儿,他便回来道:“那位是翰林苑孙学士的公子,据说是他近日来在家中常与孙学士争吵,今日又吵了一通,但孙学士本就在病中,他怕老人家被自己气出个什么好歹来,于是便在这儿候着。”
这些都是他从方才巡守的金吾卫那儿打听来的。
宫中的金吾卫多是世家子弟,这些家长里短的新鲜热闹,问他们准没错。
裴肃淡淡抬眼:“吵什么?”
吵什么?
临渊这倒是没细问。但作为一个出色的侍卫,他很快就想起来方才几个金吾卫的闲言碎语,道:
“似乎是孙大人要逼他娶妻,他不愿意,扬言自己心有所属。但孙大人问他那人姓氏出身,他却一个也答不上来,孙大人因此认定儿大不由爹,他是故意和自己对着干,这才气得不轻……”
况且孙家三代单传,孙大人今年六十有三,本就是老来得子,眼看没几年好活,要是临到了了两腿一蹬还没见着孙儿长什么样,只怕他死也没法瞑目。临渊听说孙大人最近在翰林苑都开始抄延年益寿的丹方了,足可见其心理压力。
“心有所属?”裴肃冷笑一声,转头盯着临渊,良久,他道,“掐着时间回东宫,若是太子妃醒了,就告诉她说……就说孤伤疾又犯了,请她送药来。”
他说完,又眼神阴晦地看了眼等在宫道上的呆头鹅。
毛都没长齐,凭他也配心有所属?
他转过身,往金銮殿走去。
殿上百官齐至,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都悄悄转过头去看,见着来人,又立马转回头,生怕被他注意到。
唯独排在末位的言官痛心疾首:“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方能守道成仁。朝堂议事,卯时开始,殿下公然来迟一刻钟,竟不以为耻,实非君子也!”
“我大邺……”
“张大人,”裴肃笑意吟吟地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抬起头,看向前方的礼部尚书,高声问道,“孤怎么一直记得,卯时一刻才是上朝的时辰,莫非是孤记错了?”
张大人恭谨地拱手,长长的袖子几乎垂到地上,他打了个哆嗦,颤声道:“没、没记错,朝会一向是卯时一刻开始……殿下……殿下来得正好……”
这位活祖宗昨天夜里才被人刺杀,听闻还负了重伤,鬼才敢触他的霉头。张大人一边腹诽,一边又拉身边的同僚下水,“李大人,你说是不是?”
“是是是……”
眼看着整场闹剧演完,坐在龙椅上的文帝方才开口:“太子昨夜遭人刺杀,可查清了是何人所为?”
裴肃淡声道:“回禀父皇,还未曾查清,儿臣已将此人押入诏狱,想必假以时日,必能得他供状。”
文帝颔首:“此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若是查得幕后之人,便诛其九族,以儆效尤。我大邺储君,岂能由人伤之?”
裴肃淡笑着应了声是,便回到列中,百无聊赖地听着君臣议事。
在他身后的裴敬却是意味不明地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冷哼一声:“听闻昨夜太子是为了救太子妃,方才身受重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皇兄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
裴肃微微转过头,头一回没有与这位皇兄在口舌功夫上逞凶斗狠,他愉悦笑道:
“皇兄怎么知道昨夜孤的太子妃竟在千钧一发之际,不惜舍命相救,只为换孤一线生机?她以此情待孤,孤当以此情报之。这伤,孤受得心甘情愿。”
裴敬有千万句话想嘲讽他,却都在此时被他一句“心甘情愿”挡了回去。
他眉头深深皱起,微微挪了挪脚步,以表自己不愿与之为伍的心。
在他们身后的裴执,却完全将注意力放在了裴肃的腰上。
孔雀开屏也不外如此。他酸溜溜地想道。
满朝文武,只有裴肃一个人用这么艳的颜色,肯定是想吸引父皇的注意力。
察觉到他的目光,裴肃笑得更温和了些:“让五皇兄见笑了,孤身上有伤,太子妃体恤孤行动不便,今日特地为孤整理着装,这副腰带也是她选的。”
已经被皇子妃赶到书房睡了三天的五皇子闻言,心里更酸了一点。
他别过眼,嗤了一声:“这算什么,你皇嫂每日为我洗手作羹汤,我从来不说,就怕你们心生羡妒。”
裴肃不置可否地点头:“是吗?”
临到下朝,远远见着崔妤等在殿外的裴肃忽然叫住他:“你们感情这样好,怎么从来不见皇嫂来接皇兄下朝?”
他说完,又微微颔首致意:“太子妃来了,孤先行一步。”
金銮殿外,崔妤正满脸担忧地望着裴肃的方向。
她心里还想着临渊说的话,但另一边,她又忍不住分心地想,不愧是她的夫君,一众朝臣中,唯她的夫君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风姿卓绝。
裴肃走到她面前,敛眉叹道:“临渊和你说了?”他轻咳一声,“我并无大碍,你何必辛苦走这一趟。”
崔妤眼眸明亮,声音柔软:“一点也不辛苦,我给你带了羹汤,我们去找个地方,你先把汤喝了。”
裴肃想也不想地道了句好,牵起她的手,带着她往宫道上走,直到看见那呆头鹅失魂落魄的模样,方才想起来她特地给自己带的汤,又捏着她的手笑问道:“阿妤给我带了什么汤?”
第103章 旧恨
崔妤软声道:“是猪血汤。医家讲究以形补形, 我便想你昨日流了那么多血,也该多食此物。”她抬眼看向裴肃,“或者你不喜欢猪血?换成鸭血羊血也不是不可。”
裴肃轻咳一声:“我……”
他顿了顿, 看见她眼里明晃晃的笑意,终究还是没有把拒绝的话说出口, 他点头道:“都好。”
反正他都不喜欢吃。
风吹过来,宫道旁的桂花从树上飘转着落到崔妤鬓间,裴肃抬手为她摘去,又对她道:“我还要去诏狱, 让临渊送你回去?汤到时候让他……”他说到这里, 停了一停, 又改口道, “我现下便将汤一道带过去。”
崔妤笑意盈盈地点头,望着他的眼睛, 抿着唇道:“不会偷偷倒掉吧?我听说你不喜欢吃这些, 但是, 我都是为你好呀……”
裴肃神情微滞:“……不会。”
崔妤笑着“唔”了一声,偏过头,对行香道:“那太好了,记得一会儿去吩咐厨房,这几天都要给殿下煲上猪血汤。”
她说完, 又悄悄去看裴肃的脸色,他仍旧是那副疏淡清朗的模样,但是微微拧起的眉心还是显露了他内心的抗拒与不情愿。
她忍住笑,从行香手里接过猪血汤, 塞到他手里,面上仍然一副关切神情:“那你快去诏狱吧, 我也先回去了。”
裴肃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食盒,又看了看她,声音低低地道了个好字。
他说完,又在崔妤将要转身离开时,伸手扯住她的衣袖,他垂眼,神情柔软:“你怎么都没有半分不舍的样子?我去诏狱恐怕要待上整整一天,你舍得和我分开这么久?你昨天和我说的话,是不是在骗我?”
崔妤拍了拍他的手:“不是,”她左右看了看,抬眼望着裴肃,“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呀?”
裴肃低低“嗯”了一声。
崔妤左右看了看,他们现在正走在一株桂花树下,四下无人,她仰起脸,唤裴肃:“你低头。”
裴肃将头垂得更低,腰也微微弯下去,他问崔妤:“怎么?”
崔妤踮起脚尖,飞快地在他唇边落下一吻。
裴肃怔住,回过神来后,他眯了眯眼,神情里带了几分警惕之色:“你又想骗我。”
他肯定地道。
崔妤唇角微弯,目若春水,软声道:“我是在哄你。”
她说完,咳了一声,趁裴肃还没来得及反应之际,叫上背过身去为她们放风的行香:“走啦!”
裴肃伸手想拉住她的衣角,却捞了个空。
他望着崔妤远去的背影,摸着唇角,忽然笑了一声。
他有这么好哄?
没关系,等晚上他会身体力行地告诉她,应该怎么哄人。
他去到诏狱里,前脚刚到,后脚就听见一阵匆忙慌乱的脚步声。
是谢春山。
他皱了皱眉。
谢春山当即心下一紧。
完了。
殿下生平最讨厌人迟到,每回无论是赴宴又或议事,从来只有人等他,可没有他等人的道理。
他今日特地掐着点出门,却没成想路上遇着一只兔子,这才来晚了。
不过看殿下似乎也是刚进门,应当不至于怪罪于他?
谢春山心思转动间,面上已经露出笑来:“殿下……”
裴肃温和颔首:“这样着急赶过来,可用过了早膳?”
谢春山哽住,请罪的话到了嘴边又囫囵地吞了下去,他瞪圆了眼睛:“啊?”
裴肃仍旧神情温和地重复了先前的话,又道:“若是没有的话,便先去翠微楼用一餐饭再来也不迟。”
“用过了用过了……”谢春山连连点头,又悄悄抬眼看了看天边,正从里头走出来的崔慎微见着两人,先向自家殿下行了一礼,而后看向谢春山,笑问道,“你看什么?”
谢春山眯着眼睛,朝他招手:“你过来看看,今天太阳是不是从西边出来了?”
还是他今天白日撞鬼了?
不然殿下怎么可能这么温柔和气?
崔慎微面上笑意微滞,没看天,只看着他半晌,然后摇了摇头,随着裴肃一道往诏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