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南枝听了这话,抿起嘴,她倒是不为了什么后梁气数的传言,臭道士的话她也认同,那块玉璧在皇太女手里这么多年,也没能替皇太女争回本该属于她的皇位,真要有什么气数,那也是日薄西山,气奄息息而已。
但,那终究是个宝贝,怎么才只卖了二十万两银子?
臭道士蠢笨,不识珍宝金贵,后梁的传国玉壁,再胡乱杜撰几个神乎其神的故事出来,随便哪个有心之人生出来鸿鹄之志,二百万两银子也使得!
“我不管你卖了多少银子,我的东西就要还给我。”苏南枝笑着咬牙,心里将这不识货的臭道士又骂一通。
“银子我吃酒了,您要东西……常家必然不肯,要不……您再等等,等上个一年半载,常家老爷子归了西,我再去跟常家小姑娘讨去……”老道士又胡言乱语,嘴里说着不着调的混账话。
苏南枝彻底没了随他胡搅蛮缠的心思,命琼玖喊厉婆子进来,仍将人捆起来,“把他关到柴房里去,等姑爷回来了,叫姑爷去审他。”
第35章 V一更
傍晚,马车载着酡红,绕窄巷在角门停驻,陈志高先一步踩下杌凳,转身将苏南枝也抱下来,“你也不值当为他生气,老人家是个顽童性子,戏谑两句不中听的话,你就当他脑子糊涂,犯了混,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李道长在大陈名声不错,那句李神仙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陈志高虽体谅她心中愤懑,却也不想叫她得罪这些有大道行的方士。
“犯了糊涂?他可一点儿都不糊涂,我当初听了他的鬼话,把那老骗子请进家门儿,我才那个糊涂鬼呢!”苏南枝拧眉瞪眼,嘴里不住的埋怨,“你也甭替他说话,只把手段使出来,或哄或骗,让他把我的东西还回来,这篇儿才算揭过去,你可不准糊弄我,探白军的手段,我也是有所耳闻的。”
大陈崔家治下的探白军,那可是铜牙铁齿都能给撬开的地方,死人落到探白军手里头都守不住秘密,他即是探白军出身,自然也能叫那老道士乖乖听话。
“我怎么会替他说话,我跟你才是一势的。”陈志高笑着迈过院门,将她拦在门外,“你在外头等着,我先进去探探那道长的口风,不就是一块儿石头嘛,我给你问出来就是,再不济,我问了东西在哪儿,自己走一趟也给你取回来。”
“那是块儿石头么?那是我的银子!”苏南枝呛声道。
“好好好,我去问,我去问。”陈志高哄她,“你不要动怒,让我先进去跟他聊聊。”
陈志高好话说尽,才稳住了她的情绪,掩院门,兀自进了柴房。
就见李道长被五花大绑,趔着身子靠在一张破烂的桌子上,垫脚挣扎,手腕上的麻绳已经被桌沿磨出了毛边。
陈志高蹙眉,这老道士难不成还想挣脱了绳子逃走?
“您真是好大的胆子,我夫人的脾气您还不知道么,这手上的绳子好断,再跑这一回,她就是花千金万金,折了本儿也要取您的性命。”陈志高好言相劝,从门口搬了把破旧的椅子,丢在老道士身旁,“您还是坐这儿好生歇歇腿儿,想个脱身的由头吧。”
“我就是知道那小丫头的脾气,才得跑呢!”李道长似是与陈志高相熟,脚尖儿挪着到椅子跟前,一屁股歪在上头,骂他,“臭小子,你都瞧见了还不给我把绳子解开?”
“先说好您不能跑,我才能解这绳子。”
“跑?我从你手里跑得了么?我打得过你么?我多大的本事啊?”李道长咆哮三问,陈志高摸摸鼻头,绕身后帮其解了束缚。
李道长抱怨不断,丝毫不领他的好意:“早知道你是个惧内的性子,我就不该给你出主意,不该叫你去那艘船上,遇不到她也省的变成怕媳妇的软包蛋!”
陈志高却不生气,笑着作揖:“别的不说,您为我牵红线这份儿恩情,我还是记在心里的。”
要不是因李道长那一挂,他还真不敢踏出那一步。
李道长把手腕上的青红印子给他看:“没良心的白眼儿狼,你就是这么报恩的?要不是老道我嘴巧,会说好听话,早就被那小丫头给生吞活剥了去。”
说着,李道长恨铁不成钢的又小声嘀咕一句,“坏丫头,跟他老子一个德行,驴脾气大,报复心强,面善心恶,一肚子坏水儿!”
他说的自然不能是苏老爷了,那就只能是在说自己的老主子,陈志高干咳一声,清清嗓子,笑着赔不是道:“您心里憋屈骂我就成,何必牵连不相干的人呢。”
“不相干?”李道长睨他一眼,“秦甄那小混账是她亲爹,论不相干,小丫头跟天底下的人都没干系,她亲老子也得相干。”
秦甄是明昭太子的名讳,明昭太子少时多病,崔太后送他去了齐云山,拜在张天师名下,修了几年道心,这才驱邪避祟,无病无灾的长大了。
明昭太子在观里的时候,便是李道长这位大师兄亲自照拂,后来明昭太子下山入了朝堂,李道长惦记着小师弟,这才在大陈京都置办了一处清净处所,便是后来的石清观。
李道长比明昭太子大了二十余岁,他们师兄弟关系最好,说是拿他当儿子也不为过,明昭太子薨逝,齐云山鸣钟三万下,老天师潸然而泣,众师兄也悲痛不已,唯有李道长一夜白头,诵了二十七的经文,便高挂拂尘于山门之上,下山再无踪迹。
再后来,京都石清观出了个李神仙,只结交达官贵人,吃最好的酒肉,穿最华丽的道袍,不避世俗功名,不修清净苦禅,却颇得贵胄高官们的喜欢。
许是猖狂行事惯了,李道长怼完了他,又揪揪自己的耳朵,嘟囔道:“罢了,不说那个小混账了。”也不知道他口中的小混账指的是父女俩个里的哪一位。
陈志高敛了眸子,笑着打岔:“您先别急着骂人,无论如何,您今儿个都得把我夫人的宝贝还了,要不然,我就是好话说尽,您今儿个也出不了这苏家大门儿不是。”
他努嘴示意门口那一排骇人的刑具:“我夫人可是三令五申的说了,您不开口,我就得帮您活络活络筋骨了……”
“还不了——”李道长眼皮一翻,大喇喇坐在那儿摆起了无赖,“你要动刑你就动,反正老道士我也吃过见过了,拜过神仙、逛过庙,老道士我赚够了。”
“您这不是耍无赖嘛……”陈志高提一口气,还想好好跟他商量。
“耍无赖又如何,反正东西还不了了。”李道长活脱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不就是一块儿石头嘛,您留着有什么用?实在不成,您告诉我东西放在哪儿了,我自己去取。”
“一块儿石头?”李道长扭头,眼睛里带着戏谑笑意,“后梁周家的传国玉壁,那可不是块儿普通的石头。”
陈志高眸光骤然顿住,传国玉壁?
李道长抱着双臂,目光倦倦的从他身上扫过:“你要是非得自己去取,也成,平江府常家知道吧,常家那位多病多灾的常老爷的枕头底下摆着一方小叶儿紫檀的木匣子,你夫人要的石头就在那木匣子里头。”
“我跟常家说那玉璧能给常老爷续命,常家宝贝的跟祖宗似的,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你身手好啊,艺高人胆大啊,你去取吧,你前脚把那块儿石头偷回来,后脚我就去跟常娆告状,把你供出去。”
生怕他不知道平江府常家是哪门哪户,李道长还贴心的解释:“常家啊,就是那个有船能在海上到处乱窜的人家,听说小丫头跟常家也有打交道呢。”
有海船到处乱窜,除了帽儿岛的海夫人,别人还真没这个本事。
陈志高眼神又暗了几分,看李道士的神情多了些好奇,苏家父女两个跟海夫人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因缘巧合之下,才知道了那位就是平江府常家,他李神仙又是凭什么手段知道的?
难不成,他真是神仙下凡?
见他不言语了,李道长才拍拍他的肩膀,道:“臭小子啊,凭我跟你主子的关系,我就是坑谁也不能他的女儿啊。那块石头是个祸害,小丫头糊涂短见,才分不清好坏,要把那玩意儿留在身边。东西就当我帮你们寄放在常家的,等日后真要是还惦记,我再给你们扛回来就是,左右现在是不能放在你们手里。”
眼看后梁的天要变了,大厦将倾,那块玉璧就是最后遭祸的最好借口,那玩意儿,可不敢留在身边。
陈志高少时见过差不多的手段,经李道长这么一点拨,他也隐隐明白过来这里面的道理:“您早把这里头的厉害跟我夫人讲了不就成了嘛,她又不是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您这般考虑,也是好心……”
“早讲?”李道长拿起门口的六瓣梅花铁络子,将底下的炭盆子敲得邦邦响,“你看这阵势,你跟我说那小丫头讲道理?”
斧钺钩叉刀枪剑戟,割心的、剜肉的,哪一个拎出来都是要人性命的厉害玩意儿,那小丫头打根儿上就不是个善茬,怎么讲道理啊?
陈志高笑笑道:“您不要急,我去帮您说说好话……”
李道长轻挑寿眉,撇着嘴道:“不使你说,老道士我自己去说。”李道长躬下身子,脱了他那双灰突突的宽口布鞋,磕磕上头的灰,荡起一片尘土,又打打身上蹭到的土,眼巴前儿的地儿顿时起了大雾,叫人睁不开眼。
一番收拾下来,该脏的地方一块儿也没拍干净,李道长却心满意足的咂咂嘴,从两只鞋的鞋垫底下各取出一张纸,拍在桌子上:“二十万两银子,老道士我仁义,一分都没乱花,全都在这儿呢。”
遽然,房门被从外面推开,苏南枝似笑非笑的进来:“您要是早说银子带在身上,我也不至于为难您啊。”
鞋垫子里掏出来的东西,她自然不会亲自上手去拿,一个眼神,琼玖便去展了那两张纸。
“主子,不是银票。”琼玖扭过脸道,“像是哪家的……地契?”票据的样式像是地契,可长宽尺数却不是地契的写法。
“拿来我自己看。”苏南枝也不嫌老道士鞋脏了,接过那张纸端详一二,又展开另一张比对,忽然冲着李道长就笑了,“您要是什么时候不想修仙做神仙了,就来投奔我,我给您安排个掌事来做,手底下也能管个百十来人儿。”
李道长笑着扬眉:“老道士我哪里有什么做神仙的妄念,人生自在,潇洒度日罢了,便是日后真来投奔你这小丫头,也是老货无用,只图你银子养老喽。”
“那便来养老也行,我帮你高搭观宇,你长须白冉,做个寡言少语的老神仙,受世人香火也成。”
李道长笑着骂她:“贪心的小贼,掉钱眼儿里吧。”
苏南枝道:“可没有那么金贵的小钱儿,能栓得住我。”她扬了扬手上的两只纸,笑着道谢,“东西我就收下了,他日你只管放心的来,不叫你一把年纪再出去卖艺行骗。”
“小丫头片子,得便宜了才赏个笑脸儿?”李道长笑着摇头,眼底里的纵容却是遮掩不住的。如同长辈看自家最得意的晚辈那般,他看着面前稚气未脱的小姑娘,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勃勃生机的少年。
——
少年也是这般的意气风发,抱着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被子,在山泉边上等他受过了罚,然后将温热的被子披在他身上,笑着拉住他的手:“大师兄,你不要难过,也不要总想着比二师兄强,咱们天师府的掌门虽只有一个,可成仙得道的法子却有一百个。”
“大师兄,等我下了山,我就禀明祖母,叫他们在各处盖道观,每个道观里都供你的像,师父说过的,受人间香火,一样能修成神仙。”
“大活人建生词,那我不就跟遗臭万年的奸宦相提并论了么?”
“那……不行不行,大师兄才不是奸宦呢!”
少年挠着头,认真想了一路,终于在快到山门的时候想了个好法子,少年扬起脖子,偷偷在他耳边说话,笑意灌满了他耳边的每一个声音,师父的偏袒,二师弟的嘲笑,众人的讥讽全被那童真的笑声抚去。
“大师兄,你不要心急,你等等我,等我长大了,我做个好皇帝,然后封你做国师,叫天下百姓都敬你拜你,叫他们都知道,大师兄是天底下最好的道长!”
“大师兄……”
“大师兄……”
“大师兄……”
——
记忆中的声音一边又一遍在耳边响起,李道长看着苏南枝的脸,看着看着就笑了,“小丫头,你这话老道士我记住了,你可得好生赚钱,老道士我还等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呢。”
李道长转身离去,走出苏府,没入空无一人的巷子,走了十几步,僵在脸上的笑意终于坍塌,两行眼泪怅然落下,递在他脚下那双脏兮兮的布鞋上,印出个水印儿。
李道长哽咽一声,拿手腕儿抹掉眼泪,叹了口气,苦笑道:“小师弟啊,你这个没良心的小骗子,说好的给老道士我养老送终呢……明明说好的啊……”
巷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回答他。
就连风也害怕似的不敢惊扰到他的落寞,老道士抽了抽鼻子,扯开嘴角,吐纳一二,眉眼舒展,他走出巷口,又恢复了那般玩世不恭的做派。
第36章 V心烦
李道长从鞋垫子底下掏出来的那两张纸,虽不是二十万的银票,却比二十万两银子要金贵的多。
“你说,万一他们不认怎么办?”苏南枝看着手中的两张纸,脸上笑出了花,一张是东海外春水十六岛的地形布防图,另一张则是春水十六岛大当家熊惢的纳降书,上头白纸黑字,落着熊惢的狗爬字儿。
“不认,我就把人捆了,打到他认,南院儿里不是还搁着那么多刑具的嘛,李神仙没能用上,给‘海霸王’使一使,也不劳你弄那些东西。”
苏南枝白他一眼:“那些刑具都是我从地方衙门里头借来的,上回吓唬几个奴才使的,一差神儿的功夫,就忘了给还,坏了损了,可都得折银子赔人家呢。”
陈志高也跟着笑:“借的?你一板一眼的那认真样儿,我还以为是花了心思要叫李神仙撂在咱们家呢。”
苏南枝道:“那倒不至于,李疯子又不是坏人,我小的时候去庄子里踏春,见他蓬头垢面在路边的槐花树底下折枝儿找吃的,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哪儿来的花子呢,没等我跑,他突然就发了疯似的过来抱住了我,一口一个小祖宗的喊。”
“琼玖也吓住了,呆在跟前儿不敢动,好在她长我几岁,知事一些,扯着脖子嚎了几声,叫了人来,才把李疯子给扯开,他破衣烂衫的怪可怜呢,我就留他在庄子里住下。”
“后来我回了云中府,庄子里来信儿,说他疯疯癫癫的又丢了,再见面,他倒是整齐起来了,只是还是那个穷哈哈的模样,他无儿无女,便是修仙练道吧,身边却连个使唤的小徒弟也不收,我看他可怜,便常接济于他。”
“久而久之,他倒是熟门熟路起来,也不与我客气,没钱了就打着我的名义去铺子里支,手头里宽裕了,就又不知道跑哪儿云游去了。不过……”
苏南枝歪着脑袋,想了一下才道:“偷东西这样的事情,也只有上回那一次,我没在开销上苛待过他,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犯了糊涂,我才抱回来的宝贝,他就给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