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阁老心口一阵咚咚直跳,脑袋也有一些浑噩,扶住桌子一脚才站稳身子:“有事?”
萧阁老嘴上敷衍,顺着桌子边走到书案前坐下,两只手撑在六寿玫瑰椅把手上,浑浊的眼眯起,看着面前的趾高气扬的妇人,眼神里有不喜,也有多年积攒下来的厌恶。
萧夫人道:“过了明儿,兰儿就在家呆足一个月了。”回娘家小住的姑奶奶,哪有整月整月没人来接的道理?可亲家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分明是要晾着兰儿,叫萧家受人笑柄。
“那正好,你不是天天想闺女想的紧,如今得日子守着她了,你们娘俩好好叙叙旧,也省的兰儿只知道有一个好母亲,而不知道她还有个父亲呢。”萧阁老这话说得有些重了,好似萧兰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仇家一样。
实则,家里几个孩子里头萧阁老是最疼这个宝贝女儿的,萧兰模样可爱,明亮的眼睛,翘翘的鼻尖儿,世家姑娘里面,萧兰自小便是数一数二的美人,父母有攀比炫耀之心,萧兰念书又乖,没少被萧阁老带出去招人艳羡。
只是后来闺女长大了,萧阁老看中了一个颇有前程的寒门子弟,那年轻人品性极好,又广有学识,科举虽只是个一甲末等,可政见眼界,绝非是长久屈于人下之辈,闺女嫁了他,叫天底下念书人感萧府清流之名,而女儿低嫁,日后婆家也不敢教她受委屈。
两全其美的法子,到了萧夫人耳朵里,就是他偏私不公,要把唯一嫡出的女儿往狼窝里头送。
夫妻两个大吵一架,萧夫人抬出了娘家长辈来替她做主,愣是压着萧阁老改了主意,最后依着萧夫人的性子,为女儿选了英勇侯家的二公子。
当初是他们娘俩一意孤行,嫌贫爱富,闹到今日这个局面,又能怪谁?
“兰儿是有个好母亲,若不是我这些年贴补着她些,你闺女嫁出了门,怕是连往来走动的体己都拿不出来。”英勇侯家虽说是门当户对,只可恨那女婿是个没能耐的,又没担着个长子的名头,念书习武也是不成,这些年两口子开销,没少指着兰儿的陪嫁过活,“我也不求你多做什么,兰儿是你唯一一个嫡出的亲闺女,如今亲家糊涂不知事,你这做岳父的也该出面同女婿说道说道。”
“我说什么?”萧阁老拍桌子瞪眼。
“说什么?你这是来问我呢?”萧夫人冷冷笑,“首辅大人在朝堂里威风惯了,外头的人捧着你,喝着你,字字句句都顺着你的话说,可把你给捧到云彩眼儿里,飘飘乎下不来了?你怎么同宫里那小寡妇说话,便怎么替你女儿出头。”
“什么小寡妇的混账话!”萧阁老狠狠又拍一下桌子。
萧夫人却不怕他,他来脾气,萧夫人脾气就比他更大:“萧一鸣我告诉你,谁也不是傻子,我是天天守在这方寸的宅子里头替你老老小小都伺候着,可也不代表我耳聋心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府里那个羊骚味的野狐狸我已经是退让着忍了你,宫里那个小寡妇你是怎么答应我的,你要是断不干净,别怪我给你没脸!”先是私下里偷偷往家里送书信,如今儿子也扶了,太后也做了,那小寡妇还要如何?就这么个土埋到眉毛的老不死的东西,还要蜕下一层皮,抛家舍业的把他们孤儿寡母捧到天上去不成?
萧夫人又想到之前那段太后还是静嫔的时候,偷偷摸摸叫人送来的那封书信,萧夫人气的一口银牙恨不能咬碎,那不要脸的小寡妇,式微之际扒着这老东西站稳脚步,如今又要把萧家搜刮干净替她儿子铺个海晏河清的世道不成?
萧阁老恼她说话实在不中听,脚步踉跄的冲了上来,薅住萧夫人的衣领子,撕扯着把人抓住,抬手就是两耳光子:“你这蠢妇!什么混账话也是你该说的!”打完,萧阁老还气不过,转身抄起一旁角桌上放着的一本簿子,劈头盖脸的朝萧夫人身上打,“你自己不想活了,一头囊死,挂梁上吊死,一百个死法都由着你,你要胡沁,说些中听不中听的话坏我萧家的名声,别怪我没警告过你!”
“你敢打我!你这老不死的敢打我!”萧夫人跌在地上,摸一把灰要自力更生爬起来,又被暴雨而来的簿子敲了一通脑袋,咬牙切齿也说不尽这会儿的恨了,“萧一鸣你这个忘八羔子,你为了那野狐狸打我,为了那小寡妇又打我,我再忍你,我就……”
萧夫人爬起来,抓起书案上的东西就往萧阁老脸上摔:“我再忍你我就是你亲娘!你这老不死的黄鼠狼成了精,放着自己亲闺女不管,弄两个能喊你喊爹的小贱人,你心肝儿宝贝儿的疼着啊!”
萧家老两口一个年过古稀,一个花甲之寿,加起来一百又半的老两口,斯斯文文了大半辈子,此时此刻,竟像一对儿村口街头互相扯头发的泼妇一样厮打起来。
“老不死的,你叫那些狐狸精糊住看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你这泼妇!终于装不下去了,什么贤良淑德假名声啊,放屁!都是造作出来给人看的!”
“你骂我泼妇!你个不要脸的老骚包,你自己不干不净在外头胡来,还不是人前一样自诩清高,演一个言情书网的虚名头……”
“老泼妇!你骂我也就罢了,我萧府门第岂能容你这样的东西随意置喙,看我今儿个不撅了你的膀子……”
“好!拼命是吧……”
书房里,老两口子打的不可开交,管家站在门外直跺脚,可两位主子失态嘴里净是浑说,又不敢叫人过来帮忙,忽见小厮请来了太爷,管家笑着就迎了上去:“老祖宗哎,救命救命!里头可出了大事儿!”
抱山先生才吃了两盅酒,脑袋晕晕乎乎的正是舒坦,瞧见管家着急,还迷瞪着拍他的肩膀:“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什么大事儿啊?叫老祖宗来替你理一理。”
管家屏退众人,只一个人扶着抱山先生往书房里去。
到门口儿,抱山先生侧耳听了听动静,又趴门缝里看了看,思量再三,叫管家去把童儿手里的佛尘拿来,他要持着做防身的武器。
屋里老两口打的正欢,遽然,房门被人踹开,萧阁老扯手里撤了一把簪子上头还夹着几搓白发,萧夫人的华服被扯破没了体面,可她将萧阁老束发的玉冠给揪下来了,正攥着簪子要往萧阁老脸上囊。
“叔……叔父……”
“叔父……”
二人齐齐开口,一个慌忙爬起,一个捋着头发,手脚无措的像两个孩子似的站在一处。
抱山先生进屋,二话不说抄拂尘就往萧阁老身上打:“厉害啊,你父亲给你请最好的夫子,教你念书识字,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养小妾,打媳妇?”
抱山先生比萧阁老还要小十几岁,侄儿媳妇却是个好的,自萧夫人进了萧家的大门儿,待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叔父一向恭恭敬敬,每日请安定省,用度开销都是比着公婆一样的孝敬。
后萧家老太爷殡天,临走前放不下幼弟,几次三番将儿媳妇叫到身边,要她十倍百倍的进行孝敬,萧夫人在公爹面前磕头应下,萧家老太爷才安心的走了。
人心换人心,萧夫人真心实意的孝顺,抱山先生都看在眼里,他上来便骂了侄儿,又好言宽慰一番,叫人带侄儿媳妇下去,请大夫看诊自不必说。
等萧夫人走远,抱山先生才笑着在被丢干净的书案上翘脚坐下,手里的拂尘点了点桌面,敲出笃笃的声响:“我的好大儿啊,我这一把年纪还指着你小兔崽子好生孝顺,为我养老送终呢,你这就一家子谁都不搁了?今儿打了媳妇,明儿再掐死儿子,后儿也不使你动手了,我自个儿到兄长的坟上一头撞死,也省的污了你萧阁老的威名。”
作者有话说:
惆怅.jpg。另一更被猫吃了,明天我会补出来的……
第55章 V一更
“叔父您怎么来了?天气转凉,您有话叫侄儿进去吩咐就是了……”萧阁老是害怕面前这位小自己十多岁的亲叔叔的,父亲只有叔父这么一个亲兄弟,自小家大人的威严在那里,他对待叔父一向是同父亲一般的尊敬。
叔父念书又好,做官也是颇有手段,只是萧家要往那高位上头站,后梁的朝堂里写不下两个萧字,自他科举入仕,渐渐在朝堂上站稳了脚步,叔父便散淡下来,又几年索性挂冠修道,成了世人口中魔怔了的抱山先生。
加上这一层干系,萧阁老在抱山先生面前越性恭敬几分。
“你是同我讲的?我倒有话吩咐你,我那侄媳妇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祸了?值得当你这么大的火气,又是书本自砸,又是跳着脚骂娘要把她给打杀了去?你今儿打死她,明儿再把我也打死,一家子干净,谁也不挡你萧阁老的通天官运,岂不妙哉。”
“侄儿不敢!”萧阁老跪着磕头认错,“都是那妇人嘴里面没个掂量,说了些不该说的混账话,侄儿也是被她逼得实在没法子了,这才动了手,教训她两下……”
“什么混账话?”抱山先生虽常年在观里不多回来,可他眼睛看的见,耳朵听的清,这府里的大事儿,还真没有瞒得过他的,“是骂了你宝贝似的藏在后院的那个小蹄子?还是你又沾花惹草,领了些猫儿狗儿的小畜生,藏在家里恶心人?”
抱山先生骂他骂的直白,萧阁老脸上挂不住,又不敢说一个顶撞的字儿,只得以额戗地,不准的磕头赔不是。
“这会儿知道错了?你不是还要教训人么?也别拿别个出气,我在这儿坐着呢,你有一身本事,只管使在我身上,也不要那媳妇儿女出气。”
“叔父这话,叫侄儿日后该如何自居!”萧阁老连连磕头,脑袋撞破了也不肯停,“一鸣不敢了!一鸣知道错了,求叔父消气吧……求叔父消气吧……”
“我怎么敢有脾气呢。”抱山先生居高临下,睨他一眼,也不叫他起来,“你是觉得我上了年纪,好糊弄了,如今大大小小的事情,你也都瞒着我。”
“侄儿不敢……侄儿不敢……”萧阁老连连否认。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先前同着宫里那么多双眼睛,都敢收下静嫔的书信,你说你不敢?我是不信的,咱们萧阁老只手遮天,如今又打压了南院王府的势头,这天底下,再没有萧阁老怯的人了。”
“叔父这是要侄儿的性命啊,叔父待侄儿如亲生儿子是一样的,侄儿便是瞒了谁,也不能瞒叔父您啊……那段太后的事情……侄儿真是有难言之隐,叔父不要受那妇人蛊惑,信了短见之言。”萧阁老磕头辩解。
“妇人蛊惑?北绒那个小蹄子也是你媳妇蛊惑的?”抱山先生拿拂尘敲他的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个糊涂蛋,没眼界的东西,周英毅跟北绒的人做了套,弄个狐媚子来糊弄你,你馋虫上心,就真顺了人家?”
“北绒的军队压境,打不打是他周英毅说了算,还是那手里头没兵权的北绒小皇子说了算?两个挂羊头卖狗肉的东西,借你的手哄走了苏家五十万匹丝绸,云中府都没听个响呢,周英毅得了好处,北绒得了银子,而你萧阁老又得着了什么呢?”
“一个丑不拉几的北绒女人,她值得当五十万匹丝绸?还是值得了我萧家几辈子攒下来的名声?你啥都没捞着,还得罪了苏家那小丫头,你真当苏宗高那老东西只会抱着个算盘珠子老老实实做买卖么?景文帝在他手里可都是吃过亏的,我的傻侄子啊,外头人吹捧的那些垫高的话你少往耳朵里听点儿吧。”
抱山先生气的直摇头,狠狠打了萧阁老两下,又骂:“退一万步不言,你可知道苏家那小丫头是谁的种么?”抱山先生凑近,在萧阁老耳朵边上小声道,“郡主娘娘当年与人私奔,带她走的可是南边那位早死的短命太子秦甄。”
秦甄何人?那是以太子之位便能御及天下,大陈百姓无不叩首爱戴的旷世奇才,修渠改道,育粮增产,正是因着秦甄的任人唯贤,平江府原先一片瘴气疫区,不过十数年间便成了大陈的鱼米粮仓,滇西打仗打的又是什么?先前是国土之争,而如今滇西的玉石药材,才是大陈豁出命也要从昭南手里抢走的东西。
秦甄太子,那可是后梁求都求不到的宝贝。
哼,可笑平嘉老儿愚蠢糊涂,竟然对自己的亲儿子生出了嫉妒,一招二桃杀三士,谋冠天下的秦甄太子竟窝囊的死在了自家地盘儿上。
当初平嘉老儿动手,他奉兄长之命,还在其中帮着布局周旋呢,若不是秦甄太子早逝,南边秦家的天下也不至于沦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而那苏宗高,能接了秦甄太子的妻儿,将郡主娘娘伺候的顺心如意,又把小丫头养的独当一面,苏家铺开这么大的场面,盼的也未必只是眼巴前儿的一亩三分地。
说到底啊,土财主终究是土财主,即便广揽天下之富,也不如兵权在手,苏宗高那个老狐狸精,怕是早就想到前头去了。
“一个能从秦甄太子手里抢他妻女的商人,你为了一个小小的狐狸精,跟苏家翻脸,值不值?仔细想想值不值。”
萧阁老哭的老泪纵横,一肚子想要分辨的话卡在喉咙眼儿里,想分辨,又被秦甄太子的事情砸晕了脑袋,他木讷的抬头,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得一点一点理着这里面的盈亏得失。
第56章 V二更
“那叔父您说……侄儿该怎么办呢?”萧阁老跪步上前,跟抱山先生讨主意。早年间的事情多由父亲与叔父合计,他作为晚辈,知之甚少,只是南边那位太子的名声,他却是知道的……
抱山先生从桌案上下来,亲自搬了把椅子,叫他坐下:“我的儿,我是你亲叔叔,你是我亲侄儿,这天底下除了你老子,也就只有我是一心盼着你好了。今儿打你也是被你糊涂行径给气到了,侄儿媳妇那么好的人,上侍长辈,下待儿女,你那庶出的闺女你自己睁大了眼睛去看,侄儿媳妇可曾苛待过她?”
叔侄俩潸然泪下,萧阁老一把年纪的人扑在抱山先生膝头,哭成了个泪人,“是侄儿的错,侄儿知道错了,不该叫叔父操心的。”
“好孩子。”抱山先生听到满意的回答,点头道:“你知道错了,好生改正,待会儿去跟你媳妇赔个不是,兰儿是咱们家嫡出的小姐,你为着当年的事情恼也罢,气也罢,却不能丢开手不管她,依我的意思,你往英勇侯府递个话,把你那不中用的女婿叫来,点拨点拨他,叫他知道咱们家兰儿也是她父亲捧在手里疼着的姑娘。”
“是,叔父说的是。”萧阁老点头应下。
抱山先生摸着他的头,慈祥道:“你媳妇是世家妇里数一数一的人品,如今你也是做祖父的人了,上行下效,你打了媳妇,你儿子你孙子是不是也要学着你的样子,打你儿媳妇孙媳妇?事情传出去了,咱们萧家念书人的体面还要不要了?我打你一回,你长了记性,以后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侄儿谨记叔父的教诲。”
管家端茶过来,萧阁老连忙端着捧到抱山先生面前
吃一口顺气茶,抱山先生瞥一眼面前的圆凳,叫他坐下:“既然今儿个咱爷俩把话说开了,那你后院藏的那个芸娘,也不能留了,不使脏了你的手,过些日子我去观里,人我就给你带走了。”抱山先生轻飘飘一句,便定下了芸娘了下场。
萧阁老想要袒护,可又想到刚刚的那些话,底敛眉眼,顺声道:“是。”
想了一下,开口又问:“叔父既然早就看穿了苏家的心思,而今苏家的小赘婿平步青云,是不是应该……”他们萧家是清流更是忠臣,只效忠于后梁皇帝陛下的忠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