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阁老拿起筷子,嗤笑道:“你虽卑鄙,也是个玩阴招的主,可就这么光明大把我毒【和谐】杀了,却不是你的作风。”光是这段日子的交手就能看出来,陈志高此人,阴狠毒辣,却善计谋,而非下作的蛮胚子。
陈志高与他对酌,笑着道:“我就只当世兄是在夸我了。”
萧阁老连吃几大口菜,翻眼皮才道:“你要是早生个几十年,或许我们萧家就招赘了你。”他这般有手段的人,早个几十年,纳入萧家门第,便是赘婿,叔父与父亲也是要抬他一把的。萧家要的,从来都是门第富贵与权势。
“那可不成。”陈志高知道萧阁老说的是玩笑话,却还是认真拒绝,“我少时便烙下了我夫人的私印,注定了要是我夫人的人。”
萧阁老神色一愣,隐隐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胳膊支在小桌上,饶有兴趣地问:“苏宗高这得多好的眼光,怎么就选出了你这么个宝贝?”
陈志高挑眉,不承认也不否认:“我岳父大人的眼光自然是好,不然,也不值得你们萧家大费周章,不惜做个通敌卖国的罪人,也得对他老人家使下作手段呢。”
萧阁老下意识的以为他说的是将苏家那五十万匹丝绸舍给北绒的事情,先是哼笑,说他小气,又独酌一杯,一饮而尽,叹气解释起自己的无奈:“那五十万匹丝绸,于你们苏家而言,不伤筋,不动骨,不过是心里憋了一口闷气,真消不下这口气,日后我去你那小娘子面前磕头赔不是也行。”
“再说了,那份文书可是先帝爷过目签发的,与其说是我一个文臣的意思,倒不如说是先帝爷的意思,否则,周英毅那老货又如何肯与我站在一势?”
清流一派多是念书人,他们,可都是忠于皇帝陛下的念书人。
陈志高哈哈笑:“世兄是在同我说软话求饶?”
萧阁老脸上表情尴尬,又不好承认,臊眉耷眼嘴上却是不认:“不过是怕你误会了,求饶?我一年迈老翁,一辈子忠于陛下,忠于先皇,没做过通敌叛国的事情,你们也扣不到我头上来,我有什么需要求饶的呢?”
与北绒的那些事情,虽说是他的把柄罪过,可桩桩件件都是得了先皇首肯的,真要细察,先帝爷的私印盖在上头,刑部的人真敢往细了查?
他必然是要无事的,萧家,也终究是清流之首。
陈志高笑而不言,看着他吃好,又叫人收拾碗盘,仍是那副清淡模样起身出去,牢门落锁,萧阁老不禁疑惑开口:“你就……真是为了给我送这一顿饭?”
陈志高点头,如庙里的菩萨一样,悲悯视他:“我这不是还帮世兄解了一个惑么。”
看着一行人走远,萧阁老低敛了眸子,在心里默默回想:解惑?什么惑?自己怎么不知道?
没等他想出个眉目,就听外面又有了动静,来人脚步沉重,听老头唱音儿,喊的是南院王的名号,待人走近,果然是周英毅本人。
“萧阁老,好久不见。”
周英毅笑着叫牢头开门,那贼机灵却挠头不肯,“这……咱们这刑部衙门里头有规定,您是知道的,三堂会审的犯人须两名圣上钦定的大人在场,才能开牢门,嗯……小的们往里头送饭递水都是打小窗口给,也不敢擅自动这牢门的理儿。”
周英毅气场骇人,眼皮子撩起,声音低沉地又喊一句:“开!”
牢头不敢忤逆,却刷了个心眼儿,哆哆嗦嗦拿钥匙往锁口里插,手一滑钥匙掉在地上,他拾了几次都捡不起,南院王府的随从嫌他不中用,一脚将人踢开,麻利地捡钥匙把牢门打开。
周英毅一脸戾气的踹开牢门进去,门外南院王府的人左右挟持住那牢头,架着就把人拖了出去。
萧阁老吓得后褪两步,陈志高是念书人出身,是个文雅人能好好讲话的主,可周英毅这老莽夫是行伍出身,打家劫舍的货色,他今日气势汹汹,就差没把来者不善两个字写到脸上了。
“你……你要做什么!”萧阁老说话都颤音了,仍是努力装出读书人的气概。可他哆哆嗦嗦的两条腿,害怕、恐惧已经显露无疑。
“做什么?”周英毅上前捏住他的下巴,笑着问,“什么也不做,不过是为了劝萧阁老闭嘴,别乱说话罢了。”
周英毅勾勾手,低下的奴才拿来一瓶药水,利落的给萧阁老灌下,周英毅笑着安慰萧阁老道:“别害怕,老萧啊,咱们也好歹同僚一场,几十年打打闹闹我也没想过非要跟你比个你死我活了去,又怎么在这会儿对你下手呢,你说是吧。”
萧阁老揪着自己的脖子,手掏喉咙眼儿里想要把刚刚吃下的东西给吐出来,他不能死,他死了,这些狗崽子们肯定会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来的!眼下这个档口,能活着能开口说话就是清白!就是绝对的话语权!
周英毅挪步出去,叫人依照原样把牢门锁上,才轻描淡写道:“瞧你这窝囊劲儿,又不是什么毒药,不过是他们那些乡下人药牛的哑药罢了,放心,我不要你的命,只希望你安安静静地闭嘴就好。”
清流的人脱不脱罪与他无干系,这事儿他不想掺和,也不愿意掺和,他只求明哲保身,只要脏水不祸及到他,随他们闹去。
周英毅来的快,走地快,牢头揣着怀里的银子,还没走回来,就迎面撞上了他,银子在怀,牢头再没刚才的疏远生冷,“王爷的事儿这就办完了?”
南院王拍着那牢头的肩膀,笑着道:“本王不过是同首辅大人叙叙旧,两句话的事儿,自然轻快的很。”
身后,萧阁老撕心裂肺的骂娘声传来,连名带姓,里面还夹杂着周英毅的祖宗八辈儿。
牢头一脸难堪,挠挠头,尴尬笑了笑恭敬地送周英毅离开。
第89章 V更新
哲皇叔与南院王府的人是差不哩一起来的,南院王府的轿子回去,哲皇叔才从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出来。
“老狗都在里头墨迹了些什么?”哲皇叔掸了掸衣服上剐蹭到的墙灰,朝周英毅离去的方向啐一口,挑眉问那牢头:“把萧一鸣给杀了?”
牢头与哲皇叔府里一小总管是连襟,在衙门口行事,也没少得王府的照拂,对哲皇叔自然比周家的人要恭敬许多:“这哪能啊,小的送他们出来的时候里头牢房还骂骂咧咧叫的中气十足呢。”
哲皇叔随那牢头往里面去,过道里就闻见了酒味儿:“你小子,这是当了个肥差,潇洒啊。”清流的人都觉得萧家能撑得过这一关,私下里一个个忙着给萧一鸣上供,三堂会审还没查的犯人,底些这些个人精岂能放行叫他们见着了真佛?这递来传送里头,可是不少油水呢。
牢头作揖赔笑:“这都是拖主子您的福……”哲皇叔没工夫听他后头的恭维话,拍小狗似的拍拍他的脑袋,抄步走到萧一鸣的牢门前,也不使那牢头动手,抬眼瞧见墙上钉子头挂着钥匙,拿了就自行动手开门。
“主子……这……这恐怕于理不合吧……”牢头好心提醒,跟在哲皇叔后面的小厮从怀里摸出两锭小元宝,刚好塞满牢头才沾过才气的手心儿,“别人的礼,可用不到咱们主子身上。”
牢头拿着钱,面上闪过一丝为难,打抬眼瞧,又见哲皇叔他们态度坚决,也只好作罢,轻轻摇了摇头,转身出去,老老实实在自己歇脚的小桌子前蹲着。
牢房里,只留哲皇叔与小厮两个。萧一鸣一身囚服,弯着腰头背对着他们主仆俩坐在地上,哲皇叔当他还揣着念书人的那点子清高不肯见人,笑着从背后踹他一脚,萧一鸣似没了骨头似的整个人趔趄着前倾,整个人趴在了地上。
哲皇叔吓了一跳,小厮也忙上前将人翻过来查看状况,就见萧一鸣两只手卡住自己的脖子,双目流血,似哀鸣泣泪般用嘲哳之音,含糊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赢的……终究……是他……额……额……”
听到动静慌忙跑过来的牢头,就见萧一鸣呜咽一声,吐血死在了哲皇叔主仆二人怀里!
“死……死……死啦!怎……怎么就死啦!?”牢头哆哆嗦嗦伸手探萧一鸣的脖颈,没有半点儿跳动,吓得蹲坐在地上,一脸怖惧的仰脸看向哲皇叔,“主……主子……您怎么把他给杀了?”
等着三堂会审的犯人,主审官还没定下,就死在了刑部大牢里,这要是传出去了,今日当值的牢头是头一个要提出去上刀口的!
“我……”哲皇叔眼睛瞪得牛铃铛一样,看看小厮怀里的死鬼,又看看不明真相要往他身上泼脏水的牢头,“我杀他做什么?我这才进屋他就这样了!”他是要动手,可动手也不能叫萧一鸣同着自己的面儿死啊!
萧一鸣屁股后面那可是清流的一群疯狗,逮谁咬谁,连陈志高那样的人精都被那群疯狗堵在门口欺负,他又不傻,下药放毒有的是法子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人弄死,何必要招一身腥呢?
这脏水,他不接!
哲皇叔急中生智,咬牙一把提起那牢头,厉声质问道:“你方才送周英毅出去,可亲眼瞧见萧一鸣人是无恙?”
“没……没看见……”牢头打哆嗦道。
哲皇叔嘴角抽搐着扬起,将牢头丢在地上,警告道:“周英毅毒杀了萧阁老,你觉察后惊慌跑出去喊人,本王恰巧来刑部询问案情,随你进来,正撞见萧阁老留下最后一句遗言。”
牢头眉头拧起山峰,仰起头小心打听:“那……萧阁老最后一句说了啥……别人要问……奴才改怎么回答?”
哲皇叔睨他道:“萧阁老只说了四个字儿,南院王府。若是再有人审你别的,便是没听见,不知道。”哲皇叔威胁的眼神里满是笑意,“你一个小小的牢头,妻儿老小一大家子都指着你那点子饷银过活呢,你只捡实话来说,奔一个问心无愧,便对得起官里了。”
官里是谁?这后梁的主子都是哲皇叔的本家儿,哲皇叔这番话说的冠冕堂皇,可却把最厉害的道理讲了个清楚。
牢头颤巍巍点头,“是,奴才遵命。”
接着,明灯四起,刑部重刑犯的牢房里一声惊叫,牢头鞋跑掉了都顾不得,提着灯鬼哭狼嚎的四处报萧阁老的死讯。
*
苏家。
陈志高同小宋夫子说了会儿话,才到上房伺候苏老爷洗脚,小厮着急忙慌的到门口猫一眼,又抿紧了嘴往背影地儿里等候,一直到上房里间的明灯吹灭,陈志高轻手轻脚关门出来,那小厮才挪步走到明影儿地儿里。
陈志高看他一眼,没说话,等回了自己院子,净了手坐下,才得空招手,叫人近前。
只见那小厮一五一十把刑部大牢里的事情倒豆子似的讲了一遍,临了又补充一句:“这会儿刑部衙门里炸了锅的蚂蚁似的,热闹得很呢。”
苏南枝歪在对面的摇椅上闭目养神,听了他们的悄悄话,笑着睁开眼道:“所以,那萧一鸣生前最后一句,到底说的是什么?”
小厮不敢擅言,拿目光询问主子的意思,陈志高挑眉,示意他如实地讲,小厮才弯着腰作答:“拢共说了六个字儿,是什么‘赢的终究是他’,没提名没道姓,就连那牢头站在跟前儿也没听明白。”
苏南枝瞥一眼某人,抿嘴不语,继续闭上眼睛养神,等禀事的小厮出去,她才勾指头叫男人坐近一些,“你把人好奇心给勾起来了,就不打算跟我讲讲这里头的猫腻儿?”
陈志高才不承认:“谁勾你好奇心了?你偷听我们讲话,还有理了?”
“谁要偷听你讲话?你特意领着人到我跟前儿说,不就是为了教我听么?”
孝里避讳不少,陈志高这些日子倒是收性儿不少,只沉稳的拍拍她的手背,道:“我这是事事不瞒夫人,你该是夸我才对。”
苏南枝伸手捏他耳垂,笑着问:“夸你的话先存着,你先来给我解释解释,萧一鸣最后那句,说的是什么意思?”萧一鸣可不是糊涂蛋儿,周英毅喂他吃的药里到底有没有要命的毒,萧一鸣比谁都清楚,周英毅可不是最后的赢家,面前这人才是呢,可萧一鸣若是说的面前这人,却又为何要用一个‘他’字?
那个他,必是另有其人,一个萧一鸣知道,面前这人也知道的主。
苏南枝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是……那个猜测却只有一个名字,何因何缘,她就不得而知了。
“乖乖,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我也不是最后的赢家啊。”陈志高面腮轻蹭她的手掌,笑着回避话题。
苏南枝手上力气加大,揪住他的耳朵,离近了笑着又问:“是明昭太子么?”
陈志高眼神一滞,不必回答苏南枝也知道了答案,她松开手,别过脸去,不再开口说话。
陈志高扶着摇椅的扶手,轻轻抚上她的手背:“乖乖,他……他这一辈子,天下为重,夫人其次,而你,你始终都在天下之前。”
主子待她,永远都是拿最真挚最赤诚的一片真心,主子爱他的女儿,胜过了爱天下黎民,她不该有这份抵触的。
“他是爱民如子的菩萨,黎民百姓是他最珍视的宝贝,可宝贝前面,岂能放着一个外室子?”苏南枝回过头,眼神讥讽的看他,“你,会叫以后的孩子做个外室子么?”
陈志高嘴角笑意收敛,“这不是一回事儿。”
苏南枝翻眼皮睖他:“怎么不是一回事儿?你若大度,也不必慷他人之慨,等三年孝期过后,我再抬一新人进门儿,你就委屈委屈,自降为小,以后该是你的孩子便是庶子,我一样拿他做心肝宝贝。”
陈志高知道她这是恼了,再多言就要拱火吵起来,忙赔笑认错,再不敢多提一嘴主子的事情。
可他心里,却是压抑不住的喜悦,萧一鸣死了,且那老货还在死前最后关头,知道了缘由,大快人心!真是大快人心!
第90章 V更新
哲皇叔听不懂萧一鸣临终前的那句话,陈志高却是懂得。
萧一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明白过来……这都是报应,是那个人棋高一着,便是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也有手段做最后的赢家。
平嘉十一年春,萧一鸣已稳坐内阁首辅之位,萧家一呼百应,便是南院王府嚣张跋扈,可在大朝会上,百官之首还得是他萧家,直到打南边来了一个卖盆窠的老头,抱山先生最喜此类,便将人召进了府。
后来,那奸细着嗓子的老头拿出了平嘉帝的亲笔印信,再后来,抱山先生点头,萧一鸣默认,一场围绕着大陈那位风头正盛的太子爷的剿杀,自此开始。
平嘉十三年,夏,荷花比往年晚开了许多,五月过半,才有小荷初露尖角,抱山先生在院子里画完了最后一幅新夏伊始图,拿到祠堂供在兄长的牌位前,脱去一身道袍,换上了不起眼的文弱书生装扮。
入夜,鸣蝉拖着长腔,萧一鸣亲自送将其送至六里亭,他撩袍跪地,叩首作别:“此行千难万险,可您若是赌对了,那咱们后梁基业少说能延百年安稳!”
他肯冒天下之大不违,与南边那位平嘉帝联手,说是私心,可为后梁江山基业多,私心不过是闲闲一角罢了。大陈那位太子爷,野心撑破了天,那位太子爷要的不止是大陈皇帝的龙椅,更是要天下一统,要万民朝拜。
若是徒有野心也就罢了,可那位太子爷,文韬武略,在朝堂上得百官敬仰,在战场上更是以谋为本,推得动崔家军与滇西军齐头并进,大陈以一己之力,大有连破后梁与昭南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