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时竟不能动弹,只那样定定地看着她。
穆星河祝祷完毕,睁开了眼睛,朝他看过来。他慌忙掩下眸中的汹涌,对她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
穆星河没有像以前那样与他嗔笑,她的表情是十足的认真。她看了看他,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说了声“走吧”。
穆星河把两匹马的缰绳都解了下来,放到了阿木尔的手里,自己牵着他另一只手,往前走去。
虽然樊志刚不是个好东西,但是她突然理解了白玉琳之前和他谈恋爱时的心情,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哪怕只是这样默默在一起走着,心里都是难以言喻的快乐,连日光都不显得那么炽烈了。
她们偶尔会遇到牧羊的牧人,远远的,他们并不能认出她们是谁,却知道那必定是一双陷入爱河的恋人。
她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巴雅尔也回来了,他和塔娜在旗里呆了四五天。穆星河回来的那天,他刚好启程,今天才见到她。两人是一起长大的情分,见到她,他也很高兴,但当他看到阿木尔手腕上的手表时,他立时又不开心了,他不忿地嚷嚷道:“敖登格日乐,这手表是不是你买给阿木尔哥哥的?”
他知道,阿木尔手里不会留钱,买手表的票更不好寻觅,而额吉也从没说过要给他买。更何况她对他们兄弟三个一向公平,自然不会单独偏着阿木尔,那只能是穆星河买的。
没等穆星河回答,他已经喋喋不休地控诉起来:“都是你的哥哥,你咋就那么偏心。上次给哥哥买了收音机,这次好歹轮到我了吧,结果你还是只想着阿木尔一个人,你上大学的钱我也出了一份力的。”
穆星河可不惯着他,立即反驳道:“额吉说你要结婚,已经给你备着了,只是现在还没淘换到票。这支给了你,岂不是给重了?”
“你总有借口!额吉不是还没淘换着票吗?你可以先给我,额吉有票了再给哥哥买啊。”
穆星河拍了一下脑袋:“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只想着你要有了,哥哥没有,正好有同学要转一张票,才买了。但怎么办呢?已经送给哥哥了啊,再要回来也不妥吧。”
巴雅尔如何不知道她是在敷衍自己,气得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孟和只得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我已经问到票了,过几天就去旗里给你买回来。”又对穆星河道:“快吃饭吧,其其格和孩子怎样,跟我说说。”
见她转了话题,他只得愤愤不平地瞪了穆星河一眼。阿木尔自始至终作壁上观,看着穆星河为了自己,和巴雅尔斗嘴,竟隐隐生了一分得意。
第70章 齁甜
第二天一大早,穆星河从毡包里钻出来,看见阿木尔正在给旭日干佩戴马鞍,忙喊了一句:“哥哥,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说着,便返身回了毡包。
孟和正把熬好的奶茶沏到暖水壶中,见她从墙上取了自己的马鞍下来,便问道:“你要去哪里?”
她漫不经心地回道:“我跟哥哥一起去牧羊。”
孟和的动作一时滞住,见她马上就要出去了,忙阻止道:“你今天别出门了,巴雅尔的婚期快到了,一堆琐碎事,留下来给我帮忙吧。”
听她这般说,穆星河犹豫了一下,又把马鞍放了回去,出门到了还在原地等着她的阿木尔跟前,有些失落地道:“额吉说,要我留在家里,帮她准备巴雅尔的婚礼。”
阿木尔笑了笑,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便欲上马离去,衣角却被扯住了。他回过头来,见她眸中多有不舍,便抬头看了看毡包。没有发现门口有什么动静,便伸出手,飞快地拉了一下她的手,才翻身上了马。
穆星河心情顿时好了一些,向他挥了挥手。
此后几天,孟和总是找各种原因,不叫两人单独在一起。穆星河也回过味来,她以为孟和不知道她和阿木尔之间的事,自然不会忌惮两人独处。她这般做法,实在叫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额吉,你怎么总是不让我跟哥哥一起去牧羊啊。”
孰料,孟和反倒瞪了她一眼,“家里就这么点羊,你哥哥一个人就够了,你还要去凑什么热闹。再说,你这么大了,天天跟着你哥哥算什么回事,老实呆在家里给我帮忙。”
她说得不错,她跟着并没什么用处。虽然牧区已经实行包产到户,但毕竟刚刚开始,各家各户的牛羊都不多,还得等着明年春天接一茬羔子,才能把畜群壮大起来。
她虽然不服气,但孟和强硬起来,她也毫无办法,但很快,她这种苦恼便迎刃而解。
实行包产到户后,牧民们陆陆续续建立起自己的畜群,但之前常年包放生产队的牛羊,因为公社只对畜群的数量有要求,对接羔率、病死率没有什么限制,导致很多牧民产生惫懒情绪,荒废了一些牧养牛羊的本领。公社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近办了个学习班,孟和作为“畜牧能手”和“百母百仔标兵”,不出意料地,被公社找上门来,请她帮忙做培训,这一去要一二十天。
孟和无奈,她不好跟女儿说什么,便找到了阿木尔,旁敲侧击,让他千万别露了痕迹。阿木尔点头答应,她如何知道,她这个向来放心的儿子也有瞒着她的一天。
孟和一走,穆星河就如同解去了紧箍咒。她理直气壮地找到巴雅尔,把家里的事都托给了他。说自己为他的婚事忙了这许多天,怎么着也要休息几天,让阿木尔哥哥陪她去山里打猎。
巴雅尔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来,只得点头同意。
就这样,两人打点了行囊,往后山而去。
进了山,人迹罕至,穆星河彻底没了束缚,立时就牵起了阿木尔的手。这个时节的山上,郁郁葱葱,生机勃勃,野鸡野兔、狍子黄羊遍布山野,但她醉翁之意不在酒,只不过是想跟阿木尔在一起,并没有着急去寻猎物。
没有人打扰,连风都是甜的,一直到了日暮时分,他们才想起要打点猎物。大的猎物难寻,但野鸡却是常见的,不多时,他们便发现了一只绚丽多彩的雄鸡。它反应不慢,察觉到生人靠近,便立即要振翅掠走,可惜半空中就被阿木尔一木仓打了下来。
穆星河兴冲冲地将它提了过来,对阿木尔说道:“把它烤了,我们今天不回去了,明天继续。”便拉着他往河边而去,准备去清理干净。
路上遇到一棵丑李子树,靠下的果实都被人摘光了,只剩下高高的树梢上还挂着些许,那红彤彤的果实看着十分诱人。穆星河把野鸡塞给阿木尔,站在树下,抬头看着那些果子,跃跃欲试。他忙阻止了她,准备自己去帮她摘,她便道:“我身子比你轻盈,还是我来合适,再说了,我从小到大爬树哪次摔到过?”
阿木尔无法,只得让她爬上了树,自己却一直紧跟着她的脚步移动,防着她掉下来。
穆星河爬到了树冠上,摘了十几颗丑李子下来,低头见他正仰着头,一脸担忧地看着自己,不由起了促狭的心思。下来的时候,突然故意一个脚滑,趔趄了一下,果然阿木尔惊得立即伸出了双手,准备接住她。
她一手抓住一旁的枝桠,得意地笑道:“我骗你的!”
阿木尔无奈,暗地舒了一口气,目光却一直没离开她。
穆星河笑吟吟地下到树干分叉的地方,对他说道:“我要下来了,这次是真的,哥哥你接住我啊。”
阿木尔到了她下面,她纵身一跃,跃入他的怀中。她这一跳,冲击力太大,阿木尔抱着她一起跌到了地上。所幸草皮柔软,两人都没有伤到分毫。
穆星河有些不放心,抬起头问道:“哥哥,你没事吧?”
阿木尔摇摇头,她趴在他的身上,他有些不适,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想推开她,手却不听使唤,只等她自己起来。
但她却一直没有起来,就这样看着他。她的面容近在咫尺,深潭一般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清浅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上,酥酥麻麻,让他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穆星河动了一下,伸出手拈去了他嘴角沾着的一根草屑,他看着她纤长的手指从他眼前划过,突然就像着了魔一样,想去亲亲她的手指。
然而,就像他的手不听使唤去推开她一样,他的唇同样也被意识影响,去亲一下她的手指,眼见着那只手离开了自己的脸颊,他心里怅然所失,心情几乎瞬间就低落下来。
穆星河还是没有起来,她看着他,叫了一声“哥哥”。他便看向了她,眸光里带着询问,却见她的面庞却越来越近,他不由瞪大了双眼。她的唇轻轻落在了他的嘴角,温软的,湿润的,带着一点清甜的气息,蜻蜓点水一般,一触即开。
她有些害羞,耳朵尖上渐渐染上一丝轻红,两手在他身旁一撑,准备起来,却被阿木尔一把按住,阻止了她的离开。
她有些讶异,却见阿木尔的目光有些迷离,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他伸出手,覆在她的后脑勺上,将她的脸压向自己,终于含住了那片朝思暮想的唇。
那片唇肉如此柔软,就像一片花瓣那样清润,一片云那样柔软,味道又是如此美妙,以至于他忍不住要去探索更多,却被一排贝齿挡住了去路。但他心爱的女孩却完全没有对他设防,他伸出舌尖,轻轻一顶,便撬开了它,碰触到了里面更柔软湿润的所在。
她有些不知所措,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
终于,他停了下来,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努力平复着呼吸(只是接吻啊,没有别的)。
颈窝被他的鼻息轰得热乎乎的,她有些不舒服,忍不住动了一下,却听见他低低的一声,“别动”。
她立时就不敢动了,直到过了许久,阿木尔才有了动静。他一手撑着草地,准备起身,却发现另一只手在穆星河的衣襟里。不知何时,他竟解开了她的衣襟,伸了手进去。
他立时清醒过来,翻身到了一旁,一瞬间脸涨得通红。他背过身去,不敢再看她。
穆星河慢慢坐起来,系好了扣子。两人谁也不敢看谁,只有尴尬的暗流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
天色黯淡了下来,穆星河主动开了口,“哥哥,你饿了吗?”她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语调,仿佛方才的事没有发生一般。阿木尔点点头,慌乱地提起那只野鸡,当先一步,往河边走去。
穆星河把滚到草丛里的丑李子都捡了起来,用袍摆兜了,才慢吞吞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两人一路无言,阿木尔将野鸡收拾干净,捡来干柴,在河边点起了篝火。穆星河把丑李子洗干净,犹豫了一下,递了一个给他。
他接了过来,却不敢看她,机械地咬了一口,直到一口口吃完,口腔中泛起麻麻的酸意,他才发现那颗李子酸涩至极。
他压下口中那股酸涩,眼角余光瞥向穆星河,发现她正安静的吃着果子,明净的面庞在火光里显得格外静谧。
她那颗丑李子应该是甜的,因为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异常。他心里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方才是不是吓到了她,但目光又瞥到她一开一合的唇齿时,心瞬间又变得不平静起来。
晚上是回不去了,他把随身携带的毡子铺到了地面上。他抬头看了看她,她什么也没说,自觉地坐到了毡子上,背过身,侧卧了下去。
夜凉如水,草丛中不知名的虫儿在不停地鸣叫着,他倚在她旁边的树下,久久不动。
穆星河一直侧卧着,双腿都有些麻木,才小心地伸了伸脚。
夜色愈发深了,篝火也渐渐熄灭,周围黯淡下来,他才把目光看向她蜷缩着的身影。
他心里有些后悔方才的孟浪。
作者有话说:
第71章 孤雁
蒙古人以游牧为生,牛羊时常走失,草原辽阔,要找回来非一日两日之功,风餐露宿便是家常便饭。
阿木尔不是头一次在野外露营,在生产队这么多年,转场也罢,寻找失马也罢,他时常一个人在寂静的夜里独对星空。但今晚不同,他的身旁多了一个人,这让他有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安心。
他睡不着,身形掩藏在阴影中,一动不动。女孩的呼吸渐渐平稳,但她睡得却不安稳,一时睡去,一时又醒过来,仿佛装着无尽的心事。他不由有些后悔白天的孟浪,似乎吓着了她。她只是单纯调皮的心思,可是她不知道男人在这方面是不能信任的。
月光从树枝间洒下来,形成斑驳陆离的光影,夜风吹起她的一缕发丝,覆在了她的面上。她似乎觉得有些不舒服,睡梦中蹙起了眉头,抬起手扫了一下那缕头发,却只扫了一点下去。
阿木尔踌躇了一下,俯身过来,小心翼翼地将那缕头发绾到她的耳后。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默默地看着宁静的睡颜,良久,他才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丝,退回原来的地方。
月上中天,他最终在困顿之极中睡去,可是没多久,就突然一下子惊醒。瞥一眼身旁的女孩,他又合上眼睛……
夏日夜短,可他却觉得这个夜格外漫长,一晚上,反反复复,不知醒来多少次。他突然有些明悟,她睡不安稳,也许不是因为烦恼,而是像他一样,心中无法平静,梦里也都是白日里留下的光怪陆离的碎片。
穆星河在熹微的晨光中醒来,周围却不见阿木尔的踪影,地面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篝火的余烬也被人用水浇过。她坐起身,抻了抻胳膊,地面毕竟不如床铺柔软,睡了一晚,浑身都有些酸痛。
她不担心阿木尔的去向,兀自去河边洗了一把脸,将发辫盘好。刚转过身,便看见阿木尔从树林中走出来,木仓杆子上挂着两只野鸡并一只野兔。
两人目光相触,都有些尴尬,相顾无言。
过了许久,穆星河主动打破了僵局,说道:“打了这几只,也够了,我们回家吧。”
阿木尔忙点点头,两人便一前一后往山下而去。
阿木尔走在前面,耳朵却听着她的动静。他想起那年他送她去旗高中,在那条旗郊小路上,他也是这样在前面走着,她在后面跟着。他那时刚刚意识到自己的心思,满腹穷途末路的郁结,不敢面对她。她不明就里,生了小性儿,一路故意走走停停地消磨他。
可她这次却无声地跟在他身后,脚步一直未停,他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就这样走着走着,头顶突然传来一声哀鸣,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前方的天空中,一只孤零零的大雁,正无力地扇动着翅膀,不时发出一声悲啼。
它飞得很低,速度也很缓慢。天鹅和大雁是草原上的吉禽瑞兽,牧民打猎会打野鸡打野鸭,但从来不会打它们,即便是它们的蛋也不动分毫。
穆星河听它叫得这般哀婉,漫无边际地想着,这只大雁是受了伤,还是因为离群,才如此悲伤……突然,毫无预兆地,那只大雁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垂直落到了地面上。
阿木尔不由回头看了她一眼,两人目光相接,皆是讶然。她微微一滞,提步跑了过去,在草丛中找到了那只鸿雁。
它已经气绝,翅膀却完好无损,身上也没有伤口,只有从口中摔出的一滩血迹。穆星河心中难过,将它提了起来,对着阿木尔道:“它身上没有伤口,它是自堕而死的。额吉曾说过,大雁和天鹅都是最忠贞的动物,如果一只死了,另外一只也不会独活,它是这样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