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时骁低下头,不敢言语。
他昨日躲在御花园假山下研读佛经,不知不觉便入了迷忘却了时辰。待到天色渐暗瞧不清字迹他方反应过来,急匆匆去寻了父皇母后。
“是骁儿的错,下次不会了。”
“如何不会?你都诓为兄多少次了?”
沈时晏一手按住桌上经书,心头却烦乱得很。
“你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娃,整日看这种东西做什么?难不成日后还要出家做和尚?”
“读书可明心开智,同做不做和尚无关。”
沈时骁站起身,乖巧上前拉住沈时晏的手:“今儿皇弟便陪皇兄练骑射去,皇兄莫再生气了。”
自家弟弟乖乖讨饶,沈时晏还哪里生得起气来?只是他说什么练习骑射全是哄慰之言。
他这皇弟名字里虽有个骁字,却是同骁勇半点都沾不上边,反倒文质彬彬十足一个文秀书生模样。
“那你答应为兄,日后不准再看这些个东西了,带歪了你的性子如何是好?”
“骁儿不会做和尚的,父皇同母后说骁儿日后要帮皇兄打理江山,骁儿知晓自己身上的责任。”
“你倒也不必如此想,这天下有为兄在,你自可尽情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肩负天下之责实为沉重,若沈时骁有那份心思,他大可将这江山拱手让与他。
可他知晓沈时骁根本没有野心。
他的弟弟喜静喜读书,对劳什子为王为帝无半点兴趣。
爱怜地摸了摸骁儿脑袋,沈时晏道:“你想做什么都行,唯独不能做和尚做方外之人。”
“皇兄放心,骁儿不会的。”
“人生来便肩负使命,骁儿有骁儿的使命,不会避世逃避应负之责,喜好钻研佛法也不过是因佛法强大,可静心罢了。”
沈时晏也不知他口中的使命是何意思,但为人兄长他向来疼宠弟弟,听见这话只笑笑随他去。
“我们今儿可要去赵妃娘娘宫里?”
“不去,母后让蘅芷唤我二人去用膳,我过来接你。”
兄弟二人牵着手往长乐宫走去。
自沈千聿封沈时晏为东宫太子后,便日日将他带在身边。他本就对做皇帝没什么野心,如今还未至不惑之年,便整日念着如何将东宁交予沈时晏,安心做他的太上皇去。
“也不知晏儿何时可独当一面。”
“总要等他及冠方成。”
每每提起这话头来,沈千聿都会沮丧大半日。
宋挽见他耷拉着眉眼兴致缺缺的模样,笑着道:“晏儿聪慧,你可慢慢将手中……”
“母后又在撺掇父皇撂挑子。”
沈时晏刚进入长乐宫就听见宋挽这话。
“母后只知心疼父皇却不知心疼孩儿,江涑说了,孩儿这般早便处理那么多折子,日后会长不高的。”
“胡说什么?”
沈千聿站起身:“你母后不心疼朕心疼谁去?你日后自有你媳妇去疼。”
“骁儿过来,让父皇瞧瞧。”
沈千聿招手喊来沈时骁,把人拉到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会儿:“你日后少在夜里读书,免得小小年纪伤了眼睛。”
“儿臣知晓。”
“乖。”
伸出大掌拍了拍沈时骁的头,见他红着脸抿唇一笑后,沈千聿心中方舒坦不少。
虽未能生下个同挽儿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公主,但骁儿性情同挽儿极像,也算弥补他多年遗憾。
“去净手,过来用膳。”
沈千聿率先坐下,虽满桌都是素菜不见半点荤腥,但一家都食得很是尽兴。
这些年沈千聿果真不沾半点荤食,但他不愿委屈宋挽,便时常让小厨房额外做了荤菜给她。
可宋挽也心疼他,不忍在他面前吃他往日最喜的那些个东西,慢慢的夫妻二人便都开始茹素,一直坚持到如今。
用过膳后,沈时晏带着沈时骁离开,沈千聿则卧在榻上小憩。
他这几年愈发觉得身子沉得厉害,人也渐渐懒怠起来。
宋挽见他睡得沉,便拿了绒毯帮他盖上。
前些年蘅芜同鸾笺都被她放出宫婚配去了,唯有蘅芷还留在身边。她劝过几次,可蘅芷不愿出宫,她也就放弃了。
也不知是否她同沈千聿都喜静的关系,这些年来身边愈发不愿留人伺候,渐渐的,这偌大一个长乐宫愈发空荡起来。
屋中只余沈千聿轻缓鼾声,宋挽一边听着,一边轻手轻脚忙自己的事情。
“我睡了多久?”
“不到一个时辰。”
见沈千聿醒来,宋挽将手中楠木小箱合起,转身为他斟茶。
“我帮你。”
沈千聿想要起身,却是在刚一动作时忽然僵了下身子。
“先润润唇舌,不急。”
将手中茶盏递到沈千聿唇边,见他大口喝了,她方叠起他身上的小毯,轻轻为他揉捏起双膝来。
她力度适中,按压的穴位亦十分精准,不过片刻沈千聿便觉小腿之下的僵硬麻痹之感,缓缓散去。
“够了挽儿。”
“可舒服些了?”
沈千聿点头,用鼻音嗯了一声。
宋挽见状温柔一笑,正欲起身时却被他拉住手腕。
沈千聿抬起头,轻声道:“以往我年岁轻,并不觉如何,可近些年年岁上来,我方觉往日伤了底子的病痛,眼下都找了回来。”
“挽儿……我实在怕,我怕我这身子若撑不得几年,可该如何?”
第277章 别院
“寻常人伤了底子不好处理,可你是一国之君,东宁最好的医者俱供你差遣,又怎会医治不好你身上的旧患?”
宋挽走到沈千聿身边,拉着他的手柔声道:“往日你性子执拗,又不耐配合太医以针灸药膳调养身体。如今年岁上来,倒知这事严重了?”
宋挽打趣道:“刀子不落在自己的肉皮上,终归是不知疼的。”
“自今日起,我让许太医为你日日施针,让傅太医为你制定药膳,如此将养上几年总能好上大半。”
“会吗?”
“自然。”
拉着沈千聿的手,宋挽垂眸:“有生必有死,寿数这东西强求不来,你放宽心思,不要日日汲汲于寿数一事。”
早年他在南庆时身子亏得厉害,涑河一战又添不少新伤,这几年他身体不适的症状愈发明显,她看在心里亦为此焦急。
可宋挽知晓人之生老病死既无可避免,亦不能逃脱,因此并不执着于让沈千聿去谋什么长生之道。
“与其日日担忧自己的身子,不若放开心中忧思,还身心自在。”
“人自在了,身子也会好上大半。”
帮沈千聿将身前压了褶皱的衣衫一点点展开,她笑道:“且我知你心疼我,不会舍得丢我一人先行离去,所以我从不担心这些,你也无需担心。”
沈千聿胆小又是个粘人的性子,这几年对她愈发魔怔了,一时片刻不见便要整个后宫里去寻。
想着他那模样,宋挽心生酸涩,却是疼惜更甚。
他幼年时候无人关心无人疼爱,性情坚韧自强,哪知人至不惑反愈发生了孩童心性。
偶尔她甚至觉得对方比沈时晏、沈时骁更似孩童。
“我不会的,今生我绝不会丢下挽儿先行撒手。”
这话说完,沈千聿心中好似撑起一股子劲来,不再像往日那般恹恹无力。
“我这一生认准了的事便没有做不到的,挽儿且看着,我定能撑着走在你后头。”
沈千聿站起身,仿似回到幼年在南庆孤立无援时候。
他就是那等前路越艰难,愈生斗志之人。
自这日起,沈千聿日日听从宋挽安排,早晚让太医施针医治双膝,吃食也多以温补药膳为主。
也不知是太医的调养起了作用,还是他心中有了可支撑自己的那股子精气神,沈千聿的身子竟真渐渐硬朗起来。
沈时晏十岁出头时,沈千聿便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培养。如今沈时晏刚刚及冠,他便急急禅位于子,自己安心做起了太上皇。
新皇登基那日,最为高兴的并非沈时晏,而是终得自由身的沈千聿。
“吾之一生责任尽矣,自今日起终可安心同挽儿度日,闻人间烟火,品五谷杂粮,做极乐逍遥之人。”
将长乐宫凤榻之上用惯了的软枕丢入箱笼中,沈千聿又伸手去摘床上挂着帷幔。
宋挽瞧着他的动作无奈开口:“这物件你摘了作何用处?那别院位置紧窄,它同屋中的拔步床尺寸亦不合,便是拿了过去也用不得。”
“无妨,我裁剪裁剪。”
“母后由着父皇去罢,父皇终将肩头担子卸下,如今正在兴头上。”
“骁儿说得有理。”
沈时骁面上带着浅笑,站在一旁看着他父皇忙碌。
他如今已长成翩翩少年,单只站在那处便令人望之静心。他虽年轻,但在他身上甚少能感受到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与风流得意。
沈千聿常说沈时骁随了宋挽,年纪轻轻便被书香气腌透到骨子里。
“皇兄到如今还未来,想是心中正委屈着。”
“为兄不在,你便在父皇母后面前编排起为兄来了?”
沈时晏自屋外而进,抱着手臂倚在一旁。
他长身玉立,身形高挑,竟是比沈千聿还要高出半掌。
商蓉曾说她们几人合力培养出的孩儿,应是个头角峥嵘朝气蓬勃之人,哪想沈时晏越长,越透着一股子沈千聿年轻时才有的邪佞劲儿。
幼年时还好,待到登基后,他眸中多幽冷凌厉,同儿时大不相同,甚是骇人。
赵南璋曾言这是天生的帝王相,宋挽却觉得赵南璋太过疼爱晏儿,以至于瞧他就没有不好的地方。
“皇兄难道不曾委屈?”
沈时骁微微一笑,沈时晏见状轻哼一声。
他父皇同母后一心要搬出皇宫到别院生活,还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肯,又在后宫偏僻处开了个相对安静的院子,且劝了许久,二人方决定留在宫中养老。
沈时晏知晓父皇是为彻底让权。
父皇既已离开权力巅峰便再无插手朝政之意,也是想让他安心做一个帝王。
可对沈时晏来说,他是帝王,也是父皇母后的孩儿,这帝王身份如何能敌得住骨肉亲情?
思及此,沈时晏道:“自是委屈,可想着委屈也得不到父皇疼惜,便只能将这份委屈咽下,暗自神伤。”
沈千聿收整箱笼的手一顿,回头嫌恶地看了一眼沈时晏。
沈时晏同沈时骁见状,二人顿时笑了起来。
他们向来兄弟情深,二人长至这般大从未生过任何嫌隙。
沈时晏不愿沈千聿二人搬离皇宫,自也有不舍弟弟同万宵,以及后宫里头的几个老太妃的意思。
他兄弟二人是这些人一齐看着长大的,若都去了别宫,他便真成孤家寡人一个了。
父皇母后留在皇宫,他便有种一家未散的感觉。
谁说帝王无情?
若让他来说,皇家同样也有重情之人。
将东西搬往小院,沈千聿牵着宋挽的手悠悠走在后头。
小院里头为商蓉沈时晏、沈时骁等人都留了屋子,可能与他们长住的,怕是只有万宵吉荣以及蘅芷了。
“微臣见过……”
刚一进小院,万宵同吉荣便要下跪行礼,沈时晏快步上前将二人扶了起来。
“您二老这礼我可受不起。”
他同沈时骁是在这二人掌心里宠大的,亦师亦友亦主亦仆,如何能承他二老的礼?
吉荣还想再跪,沈千聿道:“在这院中,这些个繁文缛节便免了罢。”
都一把老骨头了,真真折腾不起。
“这箱笼交给奴才吧,奴才给几位主子烧了热水,主子们前去歇歇。”
说话的是跟在吉荣身边的小太监,名唤六,乃沈时晏身边近侍,也是吉荣一手带出的徒儿。
他为人聪敏动作也利落,说话间便已将箱笼接了过来安放在屋中。
万宵几人进了屋子,沈千聿看了看自己同宋挽的寝房,淡淡一笑。
瞧这屋子便知沈时晏是用了心的。
他的皇儿知晓他身子不好,畏寒惧冷。是以这小院地下建了火道,如今烧着地龙,屋中温暖如春。一路自长乐宫走来沾染的寒气,进了这屋子也很快消散。
“这屋子好,小且精致,冬日亦不会冷。”
宋挽看着沈时晏,慈爱一笑。
她面容不复年轻时秀美,眉眼间也带了淡淡细纹,可沈千聿瞧着仍觉心动。
“你们几个小的都留下一起吃顿便饭,待过了今日,便莫总来这处打扰了。”
指着屋中几个年轻人,沈千聿淡淡开口。
沈时晏同沈时骁没什么反应,倒是六同万宵早些年收的干儿子崔荇,恭敬应是。
几人用过膳后一一离开,沈千聿同宋挽回了屋中休息,唯独崔荇站在万宵身边,语带担忧:“眼下还凉着,义父不若去屋中休息?”
万宵躺在躺椅上,闭目晒着太阳。
许久后,他道:“李家二子前段时日去了南庆,如今可安全到了?”
“到了,已在南庆落脚。”
“义父可要孩儿暗中予些帮助?”
“不必。”
“不必了……”
崔荇闻言微微抬头,不知义父今日为何未再给李家人庇护。
从他被万宵带至身旁接手东厂后,崔荇便时常可在他口中听见有关李家人之言。
有的时候是稍加援手为李承祖疏通官路,有的时候是为李家长子求一名师,亦或其他琐碎小事。
他暗中探查过这户人家,与朝中世家并无关系,同他义父亦没什么交情。
据他所知义父已多年未曾出宫,也没见过这李姓人家的谁。可他时不时便会接到万宵的一二指令,去处理同这户人家相关之事。
最令他纳罕的是几年前他刚到万宵身边,突有一日,义父让他去处理一个京营守备。
那守备身份并无异常,他妥善处理后回宫禀报,他义父却微微挥手示意不耐听。
“那李氏珍娘如何?”
“李氏珍娘……”
崔荇被万宵问得一愣,一时未能答话。
那是崔荇第一次在万宵口中听见李家人之名。
“去查,而后好生安顿。”
万宵只留下这一句,便让他去安顿李氏珍娘了。
他当时不懂义父的意思,待细细查看过后,方知晓那京营守备乃李氏之夫。他在外为人慷慨重义,好似是个至善之人,可实则嗜赌成性,卑劣不堪。
他暗中将李氏嫁妆尽还了赌债不说,还逼迫李氏向母族索要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