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挽抬头:“还未到城门附近?”
沈千聿摇头,也未言语,直接带着她向破屋走去。
如宋挽这种世家贵女,出行必会乘车,不仅如此,身前身后还会跟着数个婆子招呼伺候,如今日这般‘贵脚踏贱地’的机会可不多有。
他自知这怨不得宋挽,快走几步去到破屋里,解了外衫铺在地上。
“坐,我去附近捡些柴火。”
山中风大,他是没什么,但宋挽这等娇贵的金枝玉叶,怕是出了汗再吹吹风就要倒了,届时他更麻烦。
“多谢公公。”
少女音如蚊蚋,沈千聿也不抬头,生怕看了她的窘迫模样,她更得羞到无地自容。
走出破旧木屋,沈千聿只在宋挽看得见的地方捡些柴火,又很快回来。
他回来时见宋挽已将周围简单收拾干净,他的衣衫亦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旁,沈千聿见此,忽而勾唇。
世家贵女,果不负盛名。
“我先生火。”
宋挽好奇地看着他从怀中拿出火折子,又将枯叶搓成碎绒。
她往日除了偶尔在小厨房见过丫鬟生火外,这样生火的还是第一次见。
沈千聿将碎绒点燃,随手丢入眼前枯枝堆,见火势升起才慢慢往上头添柴。
火光燃起,宋挽坐在一旁呆呆出神,也不知是在谋算什么。沈千聿扫过一眼便转开视线。
他正低头往火中添柴,忽见地上有颗指甲大小的珍珠。
皱眉捡起,男人细细凝视,忽然想起什么,他向宋挽看去。
宋挽正侧着身出神,沈千聿自上至下打量一遍,在看见她露出的一双绣鞋时忽然皱了眉。
“你……”
沈千聿出声,宋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自己脚上的绣鞋早已被山路石子磨破。
月白色的绣鞋外圈崩了线,边缘处还有红褐色血迹透出。
那血迹四周泛黑,中间鲜红,看着颇为刺目。
虽知道眼前人是宫中内侍,但宋挽亦莫名有些羞涩,她慌忙收回双脚,用裙摆将脚尖盖起。
“啧,怎么这样娇……”
男人无奈站起身,走至宋挽面前蹲下,宋挽惊得向后一缩,却被沈千聿虚扶着拉了回来。
“怪不得走得这样慢,受伤了怎不说?”
往日二人虽有过接触,但如今日凑得这般近的还未有过,宋挽眼露不安,面上露出一丝怯意。
“你躲什么?”
沈千聿伸出手,宋挽不停向后躲。
“怕什么?我是个内侍还能将你如何不成?”
她这娇娇娆娆的,难不成要在山上过夜?
沈千聿背对着宋挽蹲下:“上来,再磨蹭下去后日也走不回上京。”
“公公不必……”
沈千聿站起身,直接将人打横着抱起,快速向山下跑去。
要他说这些贵女聪明归聪明,但麻烦也是真麻烦。
行事扭扭捏捏不说,又不知变通。
不过走个山路也能走出上刀山的模样,实令人费解。
男人身形高大,步子却异常稳健,宋挽发觉他将双臂略横于胸前,故意拉开了他同自己的距离,心中颇为汗颜。
人家救了她还要如此麻烦照顾,实在是……让人羞愧。
宋挽闭上眼避免自己羞愧而死,而沈千聿则手臂平稳地抱着人穿梭在小路上。
也不知跑了多久,沈千聿慢慢停了下来。
“前面有人。”
此处已快到京郊,如今却有三五个人提着灯笼不知在寻些什么。
“是我阿兄。”
“你可确定?”
“嗯。”
沈千聿将人放下,宋挽红着脸道:“那灯笼上有我和阿兄的记号,他来寻我了。”
“城阳侯府的几个婆子应当早回了城,她们未接回你的消息,宋扶也该知道了。”
只是她是女子不好张扬,只能派三五个人乔装打探。
“去寻你阿兄,我在这里看着你。”
宋挽点头,低声道:“今日多谢公公相救,若有来日……”
“你我便别说什么来日不来日的了。”
这话他前几日刚说过一模一样的。
随手将宋挽歪掉的步摇扶正,沈千聿道:“去吧。”
“还是要多谢公公。”
宋挽红着脸朝沈千聿福身,行礼过后慢慢向宋扶走去。
见到宋挽,宋扶面上的惨白才慢慢散去。他死死抿着唇上前扶住宋挽,蘅芷蘅芜亦提着灯笼哭着走了过来。
她二人身上都穿着小厮衣裳,既不敢喊宋挽的名字,又不敢闹出太大声响。
让婆子将马车赶到宋挽面前,蘅芷蘅芜扶着人上了马车。
马车离去,宋扶忽然转身朝宋挽回来的方向看去,不知为何,他总觉宋挽不是一人回来的。
黑暗中无声无息,宋扶微微蹙眉随后离开。
他根本不知地上还躺着个已经累瘫的沈千聿。
沈千聿如今正摊着双臂大口喘息,许久许久,才长长舒出一口气:“今日一遭,不啻东厂刑堂走一趟……”
第120章 看重
“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了京郊宅子,宋扶神色凝重:“母亲说你回了城阳侯府,可我派人去城阳侯府打听,却并未听见你的消息。”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会突然要回侯府?”
宋挽在蘅芷蘅芜的搀扶下回了屋,她以裙摆盖住双脚,温声道:“母亲前两日派人来传,说今日得了英国公府的邀约。”
宋扶倏地站起:“是她骗你出去,准备送回城阳侯的?”
听闻宋挽要回侯府,宋扶未来得及细问便去城阳侯府要人,可门房说并未见过宋挽。他本不信,正欲往府中闯便见几个婆子狼狈而归。
他抓了个婆子逼问才知宋挽被人劫走了。
“我顺着那些婆子所说的地方找了许久,都未能找到你。”
听闻这一切都是宋夫人所为,宋扶眼中满是怒火:“我去找她。”
“阿兄……”
宋挽敛眸,淡淡摇头:“眼下正值多事之秋,不应再为我闹出些什么来,朝中局势不稳,哪怕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都有可能被有心人捏了把柄,日后以此来攻讦阿兄。”
宋挽笑道:“我自有法子应付,阿兄不能为了挽儿搭上自己前途。”
“正因为值多事之秋,才方便阿兄做事。”
将屋中人屏退,宋扶沉默片刻道:“前些日子父亲见了应寻应大人。”
宋挽皱眉:“应大人是老侯爷故交,他待江行简姐弟犹如亲子侄,父亲这是想左右逢源,两头都……”
“应是如此。”
宋扶亦有些烦躁:“同父亲说了太子一事后,他一直未表态,可见父亲并不看好太子。但父亲向来走一望百,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
“他算准了太子手下无人,能同你我有所来往必是有些交情。”
不管是雪中送炭的交情,还是相互利用,宋蓝安都知短期内太子不会动他兄妹二人。
宋挽捏着帕子,语气低柔:“虽然父亲不看好太子,但也不会得罪他,既是太子主动找上门来,便是让宋家占了先机。”
“所以父亲不仅不会就此支持太子,反而会更坚定支持五皇子。”
三五抗衡之时,太子突然出现打破了平衡,可因太子是颗暗棋,唯有宋家知晓,这便成了宋蓝安握在手中的一个利器。
明面上他支持五皇子,而他兄妹改投太子,日后无论谁人上位,都可保宋家无忧。
“你说得没错。”
宋扶点头:“但太子不是傻子,能容忍宋家左右摇摆。”
宋挽抿唇:“阿兄要向太子投诚?”
“父亲会同意的。”
宋挽闻言眼露担忧:“阿兄莫要做得过了,无论如何她都占个长字,莫因小失大污了你的清名。”
“你放心吧,阿兄心中有数。”
兄妹二人心意相通,三言两语便知对方打算。宋挽见宋扶心意已定,也不再劝阻,只是不住说自己无事,让他不必担心。
宋扶本想问问是谁送她回城,可想了许久,终未开口。
“你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阿兄为挽儿忙了一路,也早些歇息。”
宋扶点点头,离开了宅子。
他刚离开,宋挽便皱着眉将脚上绣鞋脱掉,蘅芷见她脚上有伤,又是心疼又是气愤。
琅婆子忙打了热水拿了药来,蘅芜帮宋挽处理好伤口,蘅芷小心包扎上。
“她个黑心肝的竟然还打上小姐的主意了,往日奴婢瞧她那吊眼梢子的模样,就知不是个安分的,现下真真是应了奴婢所看,她个吃里扒外……”
“说什么呢,有你这么编排夫人的?”
蘅芷推了蘅芜一把,怒瞪着她。
“小姐莫怪蘅芜,她不是有心的。”
琅婆子出言为蘅芜求情,若往日宋挽必会提点几句。
宋夫人如何做都不是她们能置喙的,到底是长辈,她为人女子也只有敬重的份。
哪怕今日对方真给她送回城阳侯府,她也无处伸冤,外人也只会说宋夫人做得再正确不过。
可今日她实在累了,又饿又累。
宋挽长这般大,从未经历过今日这种奇遇,她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由着蘅芜喝骂,自己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琅婆子视线自宋挽颈间腰间看去,见她头发衣衫完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
宋挽睡了大半个时辰,直到腹中空得难受才悠悠转醒。
“小姐可是饿了?奴婢给您做了羊肉包同鸡脆饼汤,还有些小菜。”
蘅芷端着东西过来,摆到宋挽面前,过了会儿又端来一碗莲子羹。
“今儿个吉荣公公拎了东西过来,说是来给小姐送礼,见您不在便将东西放到琅嬷嬷那里了。”
蘅芷将沈千聿的拜师六礼放在桌上,宋挽看得微微一愣。
待打开最上面放着的投师贴后,更是惊讶得瞪圆了眼睛。
“这……”
太子怎会向她递了投师贴?
宋挽双颊染红,她……何德何能?
“这不成,这些东西你先收起来,尽量好生保存,若下次吉荣公公来,还要原封不动还给他的。”
她一个后宅女子,怎能做天子之师?
若被人知晓,必会遭天下人口诛笔伐,遗臭万年,甚至还会带累了太子。
小心将投师帖折好放回,宋挽轻轻抹了抹温热面颊。
太子此人实在离经叛道,竟能拜后宅女子为师。越想宋挽越觉得面颊滚烫,忍不住下意识以手扇风,想要驱逐这种热意。
可……
想到太子如此郑重的选了拜师六礼,又亲自写了投师贴,宋挽便觉心头一跳。
她这一生,还从未被人如此看重过。
想了想,宋挽忍着心中雀跃,重新打开了那张帖子,仔仔细细观摩起上头的字迹来。
都说字如其人,太子落笔遒劲有力,可见是个心性刚直之人。字体自成一派写得随意,可见他性情放达不羁,不是个循规蹈矩的。
这张帖子还能看出太子平日甚少读书识字,所以写得……有些潦草。
宋挽一笑,重新将帖子收拾起来,放回六礼中。
无论如何,这都是除了姑母和阿兄外,头一回有人如此看重她。
这实在是令人心生愉悦。
第121章 离府
宋扶回到府中并未回自己的院子,而是直接去了宋家主院。
宋蓝安还未歇下,听下人来报说宋扶寻他同宋夫人有要事,便穿衣一起去了正堂。
“这么晚了,你有何事?”
“父亲不若问问母亲做了什么?”
宋夫人在一旁捏着帕子低头不语,宋蓝安瞥过一眼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老爷……”
宋夫人眼尾泛红,眼带惶恐:“妾身只是心疼挽儿,见她一人独自在外不甚安全……”
“够了。”
宋蓝安语气阴沉:“当你那点子心思谁看不明白不成?”
他眸子微眯:“你倒是生了不少能耐。”
“孩儿说过,无论是谁都不能打挽儿的主意。”
“你待如何?”
宋扶道:“母亲故去前定有交代,父亲心中若还念母亲半点情分,便不该包庇此人。”
宋蓝安拧着眉:“若我不呢?”
“那孩儿唯有说一句不孝,离府而居了。”
说完此话,父子二人对视一眼,心领神会。
宋夫人哪敢背个继室逼府中嫡长子离府而居的恶毒罪名?若这名声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她的摇儿拈儿,尤其是同样身为嫡子的揽儿?
“扶儿你误会了,娘亲对挽儿绝无恶意,娘亲只是觉得挽儿不该一人居在府外,这……这不合规矩。”
宋扶一脸冷意:“父亲未曾言语,您便越了父亲做事,便合规矩了?”
宋夫人慌忙解释:“此事的确欠妥,我明日去给挽儿道歉。”
“您是想再让挽儿背个不孝的名声?”
“我绝无此意!”
宋夫人红着眼,着急辩驳。
原本她不觉得将宋挽送回侯府有何不对,但今日宋挽所言,的确让她听进了心里。
她同宋蓝安同床共枕多年,再清楚不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此人冷心冷肺,心中只有江山社稷同宋氏一族,他之所行所想她从未看懂过。可宋挽像她生母,必是瞧得明明白白,所以她今日的确犯了大错。
“孩儿明日搬出府,也好就近照顾挽儿,父亲早些休息,孩儿告退。”
宋扶转身离开,宋夫人慌忙跟上前。
“够了。”
宋蓝安语气淡漠,却是让宋夫人瞬间停住了脚步。
“再过几日便是观音诞,你去帮府中人抄写百份经文捐赠庙中,便当给府里几个孩子祈福。”
说完宋蓝安转身离去。
宋夫人咬着唇欲哭无泪,心头万分悔恨。
她恨自己不若宋挽生母聪慧,懂得走一步望十步,亦恨宋蓝安不论何事都不同她说。
他心中对宋挽有计较,对摇儿拈儿有所安排,却从来都不会同她说一声,哪怕偶尔来了兴致同她说几句话,也多是敷衍之词。
宋夫人眼中滚烫,心中苦涩却不知能与何人言。
宋扶离开宋蓝安院子,就见门口有两个面容相似的小姑娘在等着他。
年长些的穿了身宫缎云纹妆花裙,容貌秀美,只是此时眼中含泪含怨,一瞬不瞬的盯着宋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