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面上东宁战马四字疤痕清晰可见,不仅如此,许是宋挽同张宝桢当日研制的药物生了效,如今几个月过去秦娆面上伤口仍未愈合,说话间面皮微动便会流下一道乌黑血痕。
沈千聿站在风口下,秋风吹过,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恶臭。
万宵皱眉看向秦娆,只见她面色泛红显然还在高热,想到先前为南庆使团寻找的几个女子,他了然于心。
秦娆见自己说话沈千聿不曾开口,不由冷哼一声。
“你应该知我本无意与你为敌。”
将帷帽撩起,秦娆眼中满是恶毒之色:“可如今,皆是你们自找的。”
沈千聿冷嗤一声:“你没有与东宁交战的打算,我并非文惠帝,能被你这区区不足万数兵力吓至将两处要地拱手奉上。”
秦娆心系秦湛,不会愿意在涑河耽搁时间,她以七千兵力便吓破了文惠帝的一颗鼠胆,怕也出乎她之所料。
她多为秦湛,而秦湛如今却未必有多少时间等她攻下涑河。
“蛮奴还是如此聪慧。”
秦娆淡淡开口:“我在东宁浪费了太久时间,若早知东宁皇帝生了这么一副软骨头,本公主根本不会入上京。”
她看向沈千聿,一字一句道:“东宁皇帝不值得你为他效忠。”
“不若你与本公主合作如何?”
秦娆缓步走至沈千聿身边,沈千聿以及万宵甚至江行简齐齐退后一步。
怒火蔓延至秦娆双眸,她却是死命忍下:“你与本公主联手,本公主可帮你除掉东宁皇帝扶你上位。”
“不必。”
沈千聿拒绝得很是干脆。
“秦湛其人暴厉恣睢,他在位只会令南庆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本宫不屑与此等人为伍。”
“笑话。”
秦娆厉笑一声,粗哑嗓音十分刺耳:“你说皇兄暴厉恣睢,那你且说说东宁皇帝又是个什么货色?”
“你还不知晓他为本公主奉上什么大礼吧?”
秦娆抬手一挥,身后离开两个身穿南庆甲胄的年轻男人。
“七千兵力,本公主只不过随意诈诈那老东西,他便私下里送来三百万两以及荪城同赤羊,这种没骨头的东西可为东宁国君,你又有什么脸面说本公主的皇兄不堪为君?”
“简直贻笑大方。”
沈千聿几人被说得面色青红,就连身后跟随而来的上京神枢营之人也面露愤懑。
“本公主予你两条路,要么你答应与我合作,我帮你取那窝囊皇帝项上人头,你以东宁之力助我皇兄稳固帝位,要么你将荪城赤羊拱手奉上,我带着这两城回南庆为皇兄收复民心。”
“本公主无意做那老东西手中利刃,白费力气收你们的脑袋。”
秦娆说话时视线扫过万宵以及江行简,目中无人之态摆得十足。
东宁皇帝让她留沈千聿一条命在,其余人都送与南庆祭旗,她却是没那善心给老东西善后,她更想见东宁父子相残,以让南庆可获渔翁之利。
轻轻将面上帷帽整理妥当,秦娆道:“本公主给你一日时间,你可好生想想。”
“另外,东宁皇帝送与本公主的大礼,本公主今日奉还。”
众人只见秦娆侧身望向身后军营方向,方才两个男子从中拖出一人。先前几人还未看清是谁,待那些人走得近了,他们才发现是一个身无寸缕、披头散发的女子。
那女子浑身是伤,无一处好皮肉,身上只堪堪围着块破布,待二人拖至沈千聿等人面前,江行简心头巨震,惊呼一声:“阿姐。”
秦娆闻言眉目一冷:“原来这贱人是你阿姐。”
“如此也好,你正可为她收尸。”
江曼浑身被人用烙马印烫得无一处好肉,从面至脚便连头皮都被焦烫得脱落大半,江行简脱下衣衫将人裹在其中,咬牙怒视秦娆。
秦娆嗤笑一声:“瞧本公主做什么?她一个东宁皇妃若无皇帝应允,本公主怎会将她从皇宫带出?”
“说来本公主还未离开上京,东宁皇帝便急急将此人连夜奉上,也实在惊了本公主好几日。”
“真是难以想象,东宁皇帝的骨头,都没这贱妇千分之一硬。”
秦娆掸了掸衣袖:“明日此时,本公主等你的回复,至于这贱妇,便当本公主敬她三分,留她一条贱命。”
说完,秦娆笑着大步离开。
第207章 临终
“阿姐。”
江行简轻轻抱着江曼,双眸血红。可怀中人狼狈不堪,面上青肿甚至看不清五官在何处。
他的阿姐一生清高孤傲,何曾有过这般模样?
江行简只觉腹胃被憎恨烧灼,恨不能立刻回京将文惠帝斩杀于九间朝殿之上,让天下人瞧瞧他那一颗心究竟是何颜色。
男儿悲怆隐忍的哭声响起,东宁兵将见状一个个不由心生怨怼。
听那南庆公主所言,他们这些人根本就是被文惠帝推出来白白牺牲的。
他们虽为军籍,可也有人出身商贾,亦或言情书网。
只因他们身为男儿,唯恐一身热血不能报国,方投身军中,为的正是有一日可与南庆堂堂正正一战。
从上京出发的那一刻,他们便做好埋骨荒凉处,赤沙掩铁衣的准备。
可他们能死、敢死,却不能折于如此可笑的理由!
跟随沈千聿前来的兵将一个两个抓紧了手中军器,愤怒却又无能为力。
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
他们无处怨,亦无处悔!
沈千聿回头,只见身后众人面上写尽荒唐二字。
他咬紧牙关,纵然心有万般言,却发不出一语。
许久后,他才沉沉道:“本宫与你们同生死。”
“若要战,本宫必位前线,若要亡,本宫先以皇族血脉祭东宁军将。”
沈千聿挺直脊,走回军营。
中军帐中,他面色青黑垂眸不语。帐外,是东宁将士们OO@@的言谈之声。
他听不真切,却能猜出十之八九。
万宵道:“秦娆留江妃一条命在,为的便是此,往日倒是小看她了。”
沈千聿囫囵抹了把脸,低声道:“明日……”
他话音未落,便听帐外引起一阵骚动,二人走出帐中只见江行简手持长枪,将崔成栋刺死在营前。
“助纣为虐之徒,不配为我东宁男儿。”
温热鲜血喷溅在江行简面上,他眼中猩红犹如索命的恶鬼,可满营的将士却无一人出言制止。
崔成栋,该死!
见沈千聿出营,江行简丢下手中长枪,撩起衣摆跪地道:“臣违抗军令,理应……”
沈千聿摆手:“本宫说过,崔成栋有其必死的理由。”
如今军心不稳,他同江行简再不能内中生乱。
沈千聿寒声道:“保家卫国,护东宁妇孺、守一方平安乃本宫身上责、心中愿。偷将朝中皇妃私送敌国虐辱,折损的是东宁万千男儿风骨,寒的是天下万民之心,崔成栋死得不冤。”
营中将领道:“守我东宁河山,护我东宁百姓我们死而无憾,可我们不能因……懦弱便来送死。”
“本宫知晓。”
沈千聿口中发苦,却无力再承诺什么。
众将领也知他难处,无人言语,可一股低迷之气弥漫东宁军中。
愤懑不甘,怨恨憎恶萦绕在每个人心头。
如今莫说南庆兵强马壮,且七千精锐对一千神枢营,便是东宁如今有万人,也未必能应下南庆一击。
沈千聿回了帐中,将万宵同江行简也喊了进去。
“江妃如何了?”
江行简抿唇不语,只眸中血红泄露出几分濒临绝望的意味。
万宵道:“军中有随行医者……他们多精通外伤。”
此话说得并无底气,江行简咬紧两腮想说些什么,最终只落于沉默。
三人正准备商议明日应对南庆之事,却突然有人来报东厂有信送至此,传信人要亲手送至太子手中。万宵让人进帐,沈千聿接过密信打开。
他快速扫过几眼,随后便皱紧眉头。
“秦湛半月前死于南庆寝宫。”
万宵挑眉:“那宁王和婀夫人?”
“宁王已登基,婀夫人下落未明,不知死活。”
沈千聿咬着牙:“宁王此人野心不小,对东宁向来虎视眈眈,若让他知晓涑河都司全部兵力被撤,他必会趁此机会攻下荪城同赤羊。”
“涑河一战,必要速战速决,秦娆此行人,一个都不可放回南庆!”
江行简抬头看向沈千聿,又很快转开目光。
“本宫要去信京中,此事宜急不宜缓。”
万宵摇头:“若圣上打定主意将此事掩埋,殿下怕是很难将消息传出。”
文惠帝再胆小怯懦,也是至高无上的君王,他若想,便是将上京封锁任所有消息都入不得京亦非难事。
“总要试试。”
“秦娆手中之人咱们拼上性命或许还可抵挡一二,可若宁王知晓涑河消息,不出半月怕就能直接攻入关中,取下上京也不过是几日功夫罢了。”
“本宫要将涑河消息告知朝中重臣。”
起码,他若真不能抵挡,总要有人继他而后抵御外敌,不至将整个东宁拱手让人!
“微臣有法子传消息入京。”
江行简道:“微臣府中……”
他略略一顿,垂眸开口:“有一妾室,她曾教微臣一种秘言,当今世上除我二人外,再无第三人知晓。”
江行简找来笔墨,迅速写下几团意味不明的符号。
“殿下可将信息书写下,由微臣传入京中。”
沈千聿没有犹豫亦没有任何怀疑,快速将寥寥数语落于纸上递给江行简。
如今的处境,已不适合再互相猜忌,想来江行简也不会视整个东宁为儿戏。
接过书信,江行简转身回了自己的帐中。
一夜过去,他方将所需之言拓于布上,交由沈千聿亲信加急送回京中。
待办妥这一切,江行简方走到榻前看望江曼。
哪知江曼早已苏醒,正眯着眸子呆呆看向帐子顶。
她眼睛青肿想要张开已是难事,江行简看着记忆中待他最好的阿姐,终是忍不住痛哭出声。若早知再见是今日这番情景,他那日于宫中必好生劝慰,与她好好说话,而不是因宋挽入宫迁怒于她。
逢此际,他方知除却生死皆非大事。
他的阿姐最是清高,遭逢此难……
江行简不敢再想,跪于地上含悲饮泣。
“哭什么。”
江曼淡淡出声,语气中带着不屑。
“你过来,我有要事同你说,与父亲有关。”
第208章 私兵
江行简不解抬头,江曼道:“过来。”
江曼眯着眼看向江行简许久,这方缓缓开口:“父亲之死并非宋蓝安所为。”
江行简惊诧,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曼。
他眼中满是震惊,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问起。
许久后,他喑哑着声音:“是谁所为?而阿姐……又是何时知道的?”
“是圣上所为,你同父亲自边关传来死讯后的三个月,我便知晓了。”
江曼冷嗤一声:“沈丛邑这窝囊废不仅生了一身软骨头,心胸更是狭窄幽暗得可怜。”
“我入宫第一日,他便生了这心思。”
“宋家送女入宫,宋芸宁诞下沈千柏,江宋二府联姻,他怕啊。”
“他怕江宋二府联手对他帝位有威胁,他那雀儿肠肚的斗筲小人怎能容得下皇子母族文武勾结?”
那时宫中多年未有子嗣出生,文惠帝未想过会出现后日局面,又亦或他想过但仍怕。是以那阴险小人自她入宫便开始布局,哪怕她后来怀有千沭,他亦怕千沭不能顺利诞生,做了手脚。
她也是同文惠帝处了多年,才慢慢猜测到此事。
江曼看着江行简,闭上眼道:“同宋家无关,你莫认错了仇人。”
江行简面上仍旧带泪,喉中却好似被什么堵住一般发不出一丝半点声音。
许久许久,他方挤出一句为何。
“为何告诉我?”
若他不知,他便可在心中安慰自己未能与宋挽白头乃二人宿命,为了父仇他可放下心中情爱,一心与林葭h厮守。若他不知,他便可死心,哪怕看宋挽与太子相知相守。
为何,为何阿姐要告诉他此事?
他宁愿一辈子都不知。
如今知晓,他却要背负一生悔意,他为了至亲之人的寥寥言语放弃了挚爱之人,生生活成了一个笑话。
他宁愿不知,他宁愿一辈子都不知!
江行简猛地站起身,他想指责江曼,他想说江曼害他错过今生挚爱,他想说江曼害他在最爱之人心中留下最不堪的印象。
可是他不能。
他的阿姐不成了啊!此时此刻,他如何去指责眼前这个孤傲了一辈子,张扬了一辈子的人?江行简泣不成声,终是跪趴在地再直不起腰身。
他这一生,究竟算得什么?
听着江行简嚎啕痛哭,江曼于被下死死捏紧了拳。许久后,她艰难起身,撑着一口气坐了起来。
江曼看向帐外士气颓丧的士兵,裸足缓缓走了出去。
军中人皆知晓她的身份,见她满身烙印、尽是疤痕不由噤声。
“本宫乃衍庆宫之主,已故五皇子生母江曼。”
江曼立于军营中央,语气平静淡漠:“南庆公主面上被本宫烙下东宁战马烙印,圣上将本宫送至敌营,本宫虽恨,但本宫不悔。”
“本宫虽为女子,但亦是东宁女儿,我东宁女儿风骨,虽死不折。”
“帝王昏聩,乃万民之殃,我东宁君王窝囊,但东宁儿女皆有铮铮铁骨。”
“本宫今日愿以热血祭东宁战旗,只望诸君来日护东宁安,守国门抵外敌,知我东宁女儿不屈不折,值得东宁男儿以命相护。”
说完,江曼忽的抽出身边将士腰间佩刀立于颈间。
“阿姐,不要……”
江行简自营中追出,却只见江曼面带笑意缓缓倒下。
她已无生路,只盼自己临终时可重振士气,为她这唯一亏欠的弟弟拼出一条活路来,让他可重回上京。
他已为人父,她只望他可抚儿膝下顺遂安康。
她也盼他恨她,如此方不会惦记她,亦不会对她之事生愧疚之心,背心魔于身。
眼前红色血雾弥漫,临终前,江曼方觉人之一生当真可笑。
她求了一辈子权力富贵,到头来皆如浮云一场。她望子成龙,推着她的沭儿去争那把椅子,却只沦得个亲手将沭儿推开,害他孤单死于池中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