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何意?”
文惠帝眯着眸子,眼中尽是阴狠。
宋芸宁道:“圣上在千柏心中乃千古明君,他尊你敬你,与他而言圣上是圣帝明王,是自幼将他抱在怀中长大的慈父。”
“臣妾不想您毁了千柏心中巍峨父皇模样。”
边说,宋芸宁边大口向外呕着鲜血。
挽儿是她带大的孩子,她一举一动,存了什么心思她怎会看不出?可弑君并非易事,若挽儿事败,文惠帝定会震怒置她于死地,更会牵连整个宋氏一族。
而她便不同了,她二人之间到底有几分夫妻情分,更有千柏在其中。且文惠帝在意声名,不会愿意将这种事闹得人尽皆知。
哪怕她今日必死,他也会如处置皇后同江妃那般静悄悄寻个借口,以粉饰太平。
宋芸宁看向文惠帝,低声喃喃:“千柏已经够苦了,臣妾不能让圣上毁去他心中的父亲。”
她跟在文惠帝身边十几年,从未见过今日这老太监,更是不知文惠帝手中还有如此保命手段。
文惠帝道:“你如何知晓南庆一事?”
宋芸宁苦笑一声:“你将江曼送出宫中,瞒得了臣妾一时,又哪里能瞒得了臣妾一辈子?”
文惠帝微微眯起眸子,一双浑浊老眼中满是审视。
看在沈千柏份上,他待宋芸宁向来不同,却未想她生了这般恶毒心思。
宋芸宁面上血泪横流,满眼恳切。
文惠帝瞧着她,终是叹息道:“朕向来敬重慈母,你待千柏又从来真心。”
“只可惜朕的母妃并非如此,她自幼便教朕韬光养晦、趋利避害,方害得朕养成了这般性子。”
踉跄起身,他居高临下看着宋芸宁:“千柏受伤后,你未曾迫他同太子争位,朕很欣慰。”
“朕不想伤了千柏的心,今日便留你一具全尸。”
先前殿中的小太监上前扶起文惠帝,而那佝偻老者早已不知躲到何处去,再没了踪迹。可宋芸宁知晓他必定随时守在文惠帝身边,以护他安危。
殿外走进两人,来人将宋芸宁以衾被裹起,抬出文惠帝所在的朝晖殿。
直到走至宫中偏僻处的甘泉井,两人才停下脚步。
其中一人放下宋芸宁,塞入一颗丸药至她口中。
“娘娘今日太过冲动,此事应徐徐图之。”
宋芸宁浑身被汗意打透,如今被冷风一激忍不住重重打了个寒颤:“便是即刻圣旨下,朝中调兵遣将亦需得三五日,圣旨抵达陕中,明家六子出兵至涑河亦需得十来日,边关事不容缓,哪里容得我徐徐图之?”
她不忍太子兵败让挽儿再度守寡,更不想让千柏接手文惠帝留下的这片江山。
若南庆真攻破涑河、闯过陕中,她的千柏要如何收拾那满地疮痍?是如他父亲这般做个软弱无能、龟缩在后的窝囊君王,还是如太子这般至两军阵前以身试险?
所以沈丛邑这等绊脚石必须死,且必须尽快死!
“芸宁有一事相求……”
宋挽坐在来仪阁中,不断跟赵南璋盘算明日宫门开之事,二人正忙碌着,蘅芷低声上前说外头有位姓袁的公公求见。
“袁?钟阳宫的袁公公?”
宋挽有些惊讶,她入宫前父亲曾说有何困难都可去寻他,略一思索,宋挽走出来仪阁。
“宋承徽。”
袁溶看向宋挽,语气淡漠的将今日宋芸宁毒杀文惠帝未果之事告知,又提到赤丸同那深藏不露的老太监,将一切交代完,袁溶便想离开,却被宋挽拦住。
“姑母现下如何?”
“性命无忧,其他的便不知了。”
“她在何处?”
“安全的地方。”
瞧出袁溶不愿同自己说太多,宋挽蹙眉低声道:“入宫之前父亲曾说若于宫中有难,可寻袁公公相助。”
“奴才早些年的确受过宋大人恩惠,亦曾应下会帮他一忙。”
听出他无意插手宫中乱事,宋挽捏着帕子朝袁溶微一福身:“今日事我替父亲谢过公公。”
“无须客气。”
没有多停留之意,袁溶说完很快便离开了来仪阁。
赵南璋自屏风后走出,抓着宋挽的手担忧道:“连芸妃娘娘都毒杀未果,那我们……”
她们先前制定的计划,便是寻人在文惠帝的膳食中落毒,如今看来,这法子根本无可行之处。
宋挽捏紧了拳,心中烦乱。
她既担忧太子又担忧姑母,也怕明日宫门开,百官上朝却无一人知晓涑河之事。
却哪知,今日远非她一人心烦意乱、夜不能寐。
沈千柏站在宫门口许久,都未能下定决心是否要出宫去寻宋蓝安。
身边自幼伺候他的太监,见自家主子未曾动作,不由怯怯道:“主子……”
沈千柏抬眸,银质遮面下是一双明亮而澄净的眸子。
那太监瑟缩着身子,支支吾吾道:“主子,若是……若是太子他回不来,这皇位、这江山便是您的了。”
第214章 义商
沈千柏闻言微微蹙眉,但不过片刻他便笑着摇头:“出宫去宋府。”
“主子。”
那小太监似有不解,沈千柏大步向前,将令牌交予稽查出入的宫中守卫。
待二人走出宫门,沈千柏方道:“我信母妃。”
若那位置是个好的,母妃定会为他筹谋,如今她母妃再未提过那把椅子,便说明那把椅子已经不适合他去抢了。
想明白此事,沈千柏大步奔向宋府。
“主子,您看。”
二人刚走出不远,那小太监仰头指着天上。沈千柏顺着他的动作抬头去看,只见天上不知从何处飘来数以千计的白色纸笺,上头洋洋洒洒将太子被困涑河文惠帝按兵不发,以及将宫中皇妃送与南庆、荪城赤羊拱手让人等事尽数写上。
“别看了,赶紧回家。”
“这事儿可是真的?”
“真假也不是我们这种平头百姓可管的……”
街上百姓匆匆而过,一些方才还开着的酒肆铺子,见了那纸笺所书后也已匆忙关铺,沈千柏自地上捡起一张,眉心紧锁。
“主子,是谁一夜之间写了这么多东西?可是不要命了?”
“不是写的。”
纸笺上的笔迹如出一辙,一看便知是有人做了木模拓印出来的。
“上京要乱了。”
沈千柏起身,暗暗叹息后急忙往宋府而去。
今夜宋府灯火通明,宋蓝安、宋扶以及英国公明华新和英国公府第五子明河皆在正堂中。沈千柏进堂时,众人起身行礼。
“现下不是讲究这些虚礼的时候,母妃让我来寻舅舅,但如今看来您已知晓发生何事。”
宋蓝安点头,沈千柏从未见过他面色如此难看的模样。
众人还不等说什么,宋府管家来报说是兵部侍郎严同甫、吏部左侍郎郭清、鸿胪寺少卿左正延等几位大人皆向府中递了帖。
这几句话还未说完,又有人来报说径山书院那边,苏家三少爷带着一群同窗往宫中方向去,苏家主母李蓁想求他家公子劝慰一二,莫在今日惹了忌讳。
宋扶皱眉,只听这接二连三之言,便知上京已经乱了起来,只是不知会乱到何种程度罢了。可他现下哪里有闲力去管苏榭之事?只能让府中管家派些人手去照看那些学子。
“老爷,郑大人去了宫中。”
沈千柏闻言凝眉不语。
郑云山乃中书省左丞,郑老大人年过古稀前段时日身体抱恙已许久未上朝。
那针对他父皇铺天盖地的罪状撒得到处都是,可朝中重臣同天下百姓,甚至是径山书院的那些学子,竟无一人质疑真假。
他的父皇啊……
于这天下人心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罢了,我二人不若也直接入宫,想是众位同僚都在宫中。”
宋蓝安开口,英国公点头二人皆往宫中方向去。
他二人离开,留下英国公府第五子明河,明河对宋扶道:“家中祖母手里有三千精兵,乃先皇留给她老人家的,这支精兵如今并在京营,英国公府有一半印信。”
宋扶抬眸,知晓他的意思。
无旨出兵等同谋逆,且无圣上手谕便是大长公主亲临,京营亦不会放人。
只是明河这话并非说给他听,而是说给沈千柏听的。
沈千柏这方知晓宋芸宁今夜让他来宋府之目的,他自怀中掏出三皇子金印递给明河。
“持此金印再加大长公主印信,应可调兵出京。”
宋扶道:“明小将军何时启程?我府中还有数百护卫……”
“我手中有三千虎贲军。”
沈千柏淡淡开口:“明小将军持此金印,可去虎贲营寻虎贲中郎将许莫山。”
宋扶和明河俱惊讶不已,沈千柏垂眸,心下酸涩。
父皇待他人如何他不知晓,但待他向来亲厚。这三千虎贲军乃他受伤以后文惠帝亲自交予他手中,跟那虎贲军印一起的还有一道皇帝遗诏。
他父皇将东宁最好的地方划予他做番地,他怕日后太子生了削藩之心,连几十年后的事都为他打点到了。
沈千柏咬着牙,久久未能言语。
明河接过三皇子印双手抱拳行了武将之礼,随后便转身离去。
“微臣要去宫门前,殿下可要随行?”
“我同表兄一起。”
二人相顾无言,皆忧心忡忡往府外走去。宋扶刚出宋府大门,就见街头停一鼠毛褐色粗布马车。他方站定,马车上便下来一人。
“兰九?”
兰云鹤身穿一件松霜绿宽松直裰,身上还带着淡淡酒气。瞧这模样,应是不知在何处应酬急忙抽身赶到这里的。
“是真是假?”
他话语含糊,语气却是十分沉稳。
宋扶同他乃昔日同窗,二人很有些交情,若非如此当年兰家也不会经由宋挽做媒,让兰云鹤与白家小姐成婚。
“是真的。”
兰云鹤点头:“我已让家中奴仆准备粟米、草料各三千石,另备金疮等伤药物品送与涑河,若宋府有何物想带至边关,可送到京郊兰家庄子。”
宋扶双手作揖,已说不出什么感激之言。
兰家虽是巨富之族,但也没有这浑水的必要,能做到此已令人敬佩不已。
“英国公府明小将军今夜会带兵赶往涑河,若赶得及可让兰家人随他们一起。”
“圣上下旨?”
宋扶摇头,兰云鹤了然,想了想道:“让他们先行,我在城中再备些东西。”
既然文惠帝能将江妃私下送与南庆,怕是他毫无出兵之心,若如此那些个粮草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他还要再备些才是。
“你二人先忙,若有事我会来寻你。”
兰云鹤说完,向宋扶沈千柏二人一抬手,利落回了马车。
他为人洒脱,也未管眼前一个是当朝皇子、一个是朝廷命官,上了马车后自车帘内伸出一只手,随意挥动示意二人不必相送后便潇洒离去。
宋扶无声叹息,沈千柏以手掩盖脸上遮面,不知在想些什么。
“走吧,咱们一起去宫门前瞧瞧。”
二人一起去向宫门处,只见宫门紧锁,而宫门外跪了满地的人,为首的是一身白衣素服的城阳侯府老夫人。
第215章 学子
江母穿着一身白披着麻衣跪在宫门前,她眼前放着一个黄铜盆子,当中正燃烧数张黄纸。
粗糙黄纸被火舌吞噬,卷着冷风盘旋而上,跪在宫门处的众人鼻尖都被那股子烧纸钱独有的味道刺得鼻眼发酸。
“城阳侯府已故老侯爷江卿舟之妻,求见圣上。”
将手中一叠黄纸丢入黄铜盆中,江母声嘶力竭道:“城阳侯江易之母,求见圣上。”
宫外已闹了一阵先前宫门还开着,可待入宫觐见皇帝之人越来越多,宫中下令将宫门紧闭,且派八百御林军在此严守。江母眼中带泪,每每往铜盆子中丢入一叠纸钱,便要大声疾呼一句求见圣上。
宫门处的人越聚越多,林葭h拉扯着江星瑟缩在街头一处门面半开半合的杂货铺子中。
她身后,是城阳侯府中正在不停印刷传单的下人。
“葭h姐,那位可是宋扶宋大人?”
林葭h伸着脖子望向铺外,只见果真是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宋扶。
“是他,看来方才入宫之人确有宋蓝安。”
她今日刚从宫中出来,就赶忙支了铺子中的人去宋府寻找明湘,并将宋挽的信物同涑河一事告知。
如今看来宋府已有动作。
江星自出生后,便从未出过城阳侯府,今日第一次出门便遇见这等场面心中不由有些怯意。怀素站在她身后,轻轻抚摸着江星的发小声说了句五小姐莫怕。
“怀素,你去告诉老夫人让她莫如此声嘶力竭的喊,做做样子便可,我们还需引来更多的百姓。”
她怕江母身子撑不住,未到天明便倒下。
怀素轻轻点头,想了想拿起林葭h先前准备好的麻衣孝帽穿在身上。
正准备走出铺子的时候,怀素站在门槛下回眸看着她:“林姨娘,你同侯爷于涑河相识,可否告知怀素那处是个什么地方?”
“什么地方?”
林葭h将目光自宫门处收回,看着怀素眉心紧锁:“是个荒凉的穷地方,吃不好睡不好照比上京差得远了。”
也不知怀素怎得突然问起了这个,她心下不耐,继续抻着脖子看向外头。
随后她朝身后管事道:“去,去给我找上京给人做白事的班子,将那些个哭丧、吹号、吹唢呐、奏哀乐的都给我喊来。”
“皇帝一日不出兵增援涑河,整个上京就别想有一人睡得着!”
她一脸肃色,誓要将狗皇帝逼出来给城阳侯府一个交代。
“林姨娘这是要……”
“问那么多做什么?江妃娘娘惨死敌手,咱们府上还不能祭奠了?”
一手扶着肚子,林葭h一手将已经干硬的点心死命往口里塞。
她如今饿得快,却吃不下,正噎得难受时江星递来一杯温茶,轻轻抚着她的背。怀素皱眉道:“你如今身子重,还是早日回府中歇着为好。”
“管不得那些了。”
将口中点心咽下,林葭h又开始指着那拓印传单的下人将东西都收拢进竹筐,趁着天色黑正好可寻个高处撒向上京。
如今风大,她希望明日一早便将狗皇帝罪状书铺满所有街道。
怀素见她忙得抽不开身,微微勾唇转身走向宫门处。
“老夫人累了,让奴婢来。”
她跪在江母身边,接过江母手中的纸钱一点点丢入黄铜盆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