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嫌弃地折了叶子把剑身清理干净,没有剑鞘也背不回去。
锟山剑本就没有配套的剑鞘,开始背在身上的剑匣是他随便搭的,如今真是一刀两断了。
他想了想,把夜里程莠盖在他身上,他醒来后又盖回她身上的外袍的袖子砍了下来,撕成长布条,待巡察回来后,将剑缠了起来别在了腰间。
现下程莠问起来,贺琅彻底明白程莠拿他的剑干了些什么,他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是心疼,他无法想象她真气尽失浑身是伤还拼命咬着牙拖着昏迷的他踉跄在黑夜里的身影,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对未知的恐惧,一个人,跌跌撞撞,磕磕绊绊,将生死置之度外,留着一口气,保住了他的命,却忘了她自己。
他怎么能不心疼?
她面上的一切风轻云淡,漫不经心,都像一把刀一样搅进了他的胸膛乃至魂灵。把他尘封了十三年的心海砸了个惊涛骇浪。
明明两相尚不熟识,缘何以命相护,顾不及己身?
可他自己也没能想明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入世皆道侠义,唯有肝胆照月明。
第33章 蛊毒魇丹心·壹
贺琅抱着程莠一路狂奔至月华寺,一脚踹开了天主殿紧闭的大门,把里面的人吓了一跳。
秦怿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下意识去摸青锋扇,却摸了个空,才想起来青锋扇还被莫栀搂在怀里,刚要去拿,看清来人又是一个激灵。
“阿莠?阿莠?!”秦怿也顾不得扇子了,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去。
贺琅将程莠放下,单膝跪地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心急火燎地开口道:“快看看程莠,她快不行了!”
秦怿也紧跟着蹲了下来,一手搭上她的脉,一边厉声忿然道:“呸呸呸,什么不行了,会不会说话,能不能盼着点好……怎么回事?怎么能到这种程度?”
贺琅一脸担忧地盯着秦怿,轻声问道:“她怎么样?”
秦怿的神色越来越沉重,他没有回答贺琅的话,转身将药箱里的九针具拿了出来,铺平在地上,沉声道:“扶好,我要施针。”
贺琅立即将程莠身子扶正,程莠此时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紧闭着双眼,额上泌满了细汗。
莫栀看着秦怿一上来就取出一根长七寸的环跳针,不禁眉宇深凝,默默挪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捏住青锋扇的扇骨,神色沉郁。
《灵枢·九针论》中有言:“长针,取法于禁针,长七寸,主取深邪远痹者也。”其主治邪气深着,日久不愈的痹症。(注①)
日久不愈……什么病日久不愈?
只见秦怿毫不犹豫地将七寸长针对准穴位缓慢地推了进去,而后依次取来一寸、二寸、三寸、四寸的毫针,在各个穴位扎好。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程莠就被秦怿扎成了个刺猬,连头顶都没有放过。
贺琅僵硬地扶着程莠,即便下半身麻得没有了知觉,也一动不敢动。
秦怿施完针,取出焚香炉,这一次足足捻了一个拇指盖那么多的甯萤香粉,馥郁的芬芳弥漫开来,将整个大殿的霉味都湮覆了。
点燃了焚香炉,秦怿又翻过几道药箱的夹层,小心地拿出一个小瓷瓶,里面只有两颗药丸,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拿出来。是药三分毒,他从没想过,世上有一种毒真的需要其他毒来压制,而中这种毒的人还是他的妹妹。
他以为自己调制的甯萤香足够压制她体内横行霸道的毒素,他以为他不会有机会拿出他炼制的“解药”。
这粒药丸可以让她体内的毒素短暂地进入休眠状态,却对经脉损害极大,用了药只能是得不偿失,可若不用药,这毒更会损及心脉,阻滞真气回流,毁至丹田。让她内府受尽凌迟之苦,波及外伤,血流至尽。
秦怿坐回程莠身边,紧紧握着小瓷瓶,掌心盗汗,骨节都泛起了清白。
他等着针灸一刻过,便要将这颗药,喂给她。
“九阴。”
“什么?”
贺琅和秦怿同时向嗫嚅的莫栀看去。
莫栀一五一十地开口道:“我是说,你的针灸之法,九针定穴之位,很像治疗西洋的一种九阴蛊毒的定穴,但锋针,铍针以及镵针的定穴又有很大的偏差。”
秦怿心脏狂跳,追问道:“什么九阴蛊毒?你又缘何得知?”
莫栀道:“书上看到的,《海外鉴》中有相关记载,传说西洋巫蛊之术盛极一时,炼制蛊毒者众,九阴蛊毒就是其中之一,经丝路传入西域,被不轨之徒利用,罔顾人命,引发了不小的动乱,所以平乱后九阴蛊毒便被销禁了。”
“何解?”
“无解。”
莫栀道:“九阴蛊毒在西域虽引发了动乱,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并未研制出解药,唯有金针定穴之法可延缓毒素蔓延。”
“但姐姐的毒和九阴蛊毒并非一回事,凡中了九阴蛊毒的人,从毒发到身死不会超过一个月,这个过程会有三个阶段,起初食欲不振,精神萎靡,噩梦缠身,接着陷入昏迷,五脏六腑却要承受万蛊噬咬之痛,最后内里溃烂,七窍流血而亡。”
“如今这世道,能炼制出九阴蛊毒的人,也算是天纵奇才了。”
莫栀稍稍感慨了下,却惹得秦怿不甚高兴:“狗屁奇才,天杀的畜生。”
莫栀默然无语,将目光落在了程莠的脸上,虽说不是九阴蛊毒,但“九阴”也脱不了干系,毒不在烈而在精,此毒有几阴?
但莫栀并不打算把这一点告诉他们,“九阴”残卷流落四海,此毒,无解。
虽说程莠中的并非九阴蛊毒,但经莫栀一番话,却在秦怿心底埋下了一颗种子。
十年的漫无目的好像突然有了方向,在黑暗的山岭里照进来了一束光。
秦怿将银针一一取下,拿出小瓷瓶中的一粒药丸喂给程莠,虽然程莠意识不清醒,但丹药入口即化,秦怿一点程莠的胸口,程莠便下意识地吞咽了下去。
随后秦怿又迅速将一根鍉针扎进了她的心脏附近,以护住心脉,助内府真气流转。
秦怿向贺琅使了个眼色,贺琅即刻会意,他将程莠扶正,两人盘腿一左一右坐在程莠身后,手掌贴上她的脊背,输气助她调息。
足足两盏茶的工夫,程莠猛地一倾身,对着斑驳的地面呕出一大口泛着黑的淤血,人也开始悠悠转醒,贺琅从旁边一把扶住了她,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秦怿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直愣愣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没有说话,因为他督见莫栀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秦怿看着莫栀走到自己跟前,把青锋扇递了过来,对他道:“神医大人,你的扇子,还给你。”
秦怿没有伸手去接,他摸了摸鼻子道:“你若是喜欢,便拿着吧。”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既没有说“送”,也没有说“借”,全凭后者自己理解,全凭前者有意无意,不然是说不清楚有期无期了。
莫栀倒是不打算理解这些有的没的,她将扇子塞到秦怿手中,道:“不必了,我也不会用。”
莫栀收手之前,顺道摸了摸秦怿骨节匀称修长的玉手,像是抚过一块稀世珍宝,竟带着生怕摧折了的小心翼翼,她笑道:“青锋玉手,珠联璧合。”
她这个笑容很纯澈,盛满了豆蔻少女不可往复的年华,在帽兜投下的阴影里转瞬即逝。
那一瞬的触碰让秦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倒不是嫌恶,而是惊吓,女孩的指尖冰凉彻骨,比玉还冷,冷得他心也跟着一颤。
秦怿回过神来,握紧青锋扇看向转向后殿侧门的莫栀,问道:“你去哪?”
“找小阿夜。”
待莫栀转出侧门,他把目光落回程莠身上,眉心又拧了起来,她似乎要醒过来,却没有睁开眼睛,眼珠在眼皮下来回动了动,长长的眼睫止不住地打颤。
贺琅忧心忡忡地盯着程莠的脸,从刚才到现在,他的目光都没有挪开过,他的右手不自觉地握住了程莠冰凉的手。
秦怿:“咳咳咳。”
贺琅:“……”
贺琅也自觉不合礼数,揽住她顺势而为,握人家的手可就逾越了。
他只能略有些不情愿地放开了手,只是他刚松手,程莠毫无征兆地握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之大,让他觉得腕上的伤口似乎要裂开,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但他咬着牙,一声没吭,只是目光深沉地看向了突然面色沉痛的程莠。
贺琅心急道:“怎么回事?”
秦怿一言不发,摸了摸她的脉象,转身又去添甯萤香。
程莠脸色苍白,秀丽的墨眉皱成了结,她喃喃自语道:“杀了我,杀了我吧……”
贺琅的脸色铁青,连声唤道:“程莠,程莠,你醒醒,程莠。”
秦怿回过身在程莠胸口处的鍉针附近又施了两根毫针,他捏着针头,旋着缓缓推进。
程莠沉浸在自己的噩梦之中,谁也唤不回她,她的面色突然从痛苦变成了愤恨:“畜生,你不得好死……”
复又变为哀怨:“别杀他,求求你,放过他吧……”
“程莠!醒醒!”贺琅提高了声音,却仍是唤不回沉入深渊的程莠。
她的手紧紧握着贺琅的手腕,指甲深深地掐着他的伤口处,好不容易结了层薄薄的血茧子的伤口又开始往外渗血,顺着程莠是指缝往外流。
但贺琅仍旧没有甩开她的手,他知道她此刻正经受着巨大的苦痛而无处宣泄,那她手上拽着的东西也许能替她分担分毫,他便忍着。
“师兄……师姐……不要丢下我……”
程莠一会悲痛,一会愤恨,不同的情绪不断地在脸上交织变幻,昭示着那修罗炼狱的残酷,昭示着她的无助,她的绝望,她内心深处数十年如一日的龃龉,她的恐惧,她的愧疚,以及她无法原谅的无能为力。
秦怿将毫针扎入,快速点过她几个穴道,大喝一声:“程莠!醒来!”
“噗!”鲜红的血液从口中直喷而出,程莠像即将溺水而亡的人猛地呼吸到新鲜空气,堵在胸腔的浊气突然消散,她吐了一口淤积的血液,弓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咳咳咳咳咳咳!”
程莠咳得胃一阵一阵抽搐,仿佛要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得狠了,忍不住要干呕。
秦怿连忙拿过水壶给她喂水,贺琅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她连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劲来。
程莠涣散的眼眸逐渐清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凉透了,连血液也被冻得凝滞了,可是内府却是灼痛,宛若被刀剌过一样,尖锐又刻薄的疼。
眼前炼狱般的场景蓦地散去,焦腥腐臭被甯萤香浓郁的味道代替,渐渐平和了她那一颗焦躁不安的心。
程莠抬起一只手挡开秦怿拿着水壶的手,表示自己喝够了,另一只手徒然感到掌心一片黏稠,她的目光探过去,倏地被自己的行为吓了一大跳。
她竟然用力地攥着贺琅受伤的手腕,鲜血浸透了包扎布大股大股地从她指缝中流出,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地上。
程莠连忙松开自己罪恶的手,紧张地托住贺琅因疼痛而轻微颤抖的手腕,满是愧疚与自责地道:“贺凌云,你没事吧,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是我伤了你,我……”
她嗓子沙哑得厉害,贺琅听得心疼,明明中毒的是她,被魔魇的也是她,受苦痛的还是她,可她醒过来第一句不是问自己情况如何,而是关心他怎么样,自责自己为何伤了他。
贺琅连忙打断她 ,道:“我没事,程莠,我没事,我一点也不疼,真的,”
程莠却没来由地湿了眼眶,她强忍着一股突然涌上来的酸意,委屈得像个被主人遗弃的小狗,她咕哝道:“你骗人……”
贺琅眼波轻柔,温声道:“我没骗你,真的不疼。”
秦怿这时也注意到贺琅那只鲜血淋漓的手腕,作为医者的他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这只右腕本就有伤,简单地包扎了一下又过度地使过剑,现下又被伤了一层,不知有没有伤到筋脉,否则就麻烦了。
他正欲开口,只见程莠红了眼尾,对他道:“哥,你快看看贺凌云,他受了很重的伤,昨晚还发了热,此番若是伤口感染,怕是会危机性命……都是因为我……”
秦怿:“……”
秦怿不知道程莠为什么毒发醒来后变成了这样一副小女儿模样,而且她那一声“哥”叫得他很是惊悚,这不是“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吗,他本来就要替贺琅医治的,毕竟这里就他一个大夫,所谓医者仁心,他也不会袖手旁观,但经她一开口,这性质就变了,搞得好像他多恶毒似的。
秦怿取下程莠身上的银针,脸上写满了“我很生气,请勿靠近”,他一边端着架子,一边怒不可遏地道:“什么?什么就因为你?不就掐了一下手腕吗,一个大老爷们还能疼死了不成?”
程莠刚在梦里经历了一场大悲大恸,心里大抵是悲伤过了头,沧桑续了满腔,愧疚,悔恨,自责等等负面情绪充斥在她的三魂七魄里,撑得她是“盆满钵溢”,恍恍惚惚,只觉得自己是个大恶人,十分对不起贺琅。
这边贺琅被秦怿说的有些尴尬,他刚想开口说自己的伤不碍事,就听程莠道:“你说话怎的这般刻薄,凌云是为了救我才受了伤,他肩上有一个大窟窿,伤及筋骨,引发了高热,现下我又伤了他,他才流了那么多血,说到底都是因为我,你救是不救?”
秦怿与贺琅一同怔愣地瞧着程莠,不知她是心绪不稳还是怎么回事,她就这么红了眼眶,却倔强地忍着眼泪,吸了一口气硬生生憋了回去,也不知道在和谁较劲,未几又对着秦怿微不可闻地道了句“对不起”。
秦怿看着程莠这般模样就心里难受,他几时见过程莠这般委屈又倔强的样子,以前她是脾气倔,倔得无理取闹,倔得无法无天,但他乐意看,乐意同她吵,可他不愿看她隐忍,那不是他认识的程莠。
秦怿叹了口气,道:“救,我救还不行吗?我又没说不救。”
贺琅抿了抿唇,忍了又忍,还是抬手揉了一下程莠的发顶,轻声道:“此间江湖,侠道在身,不问对错。你不必自责。”
程莠蓦地抬起脸,那双笑起来像弯月的眼睛怔怔地看着贺琅,看着他如盛满星辰般明媚的双眸,星光流转,泛起点点柔波。
此间江湖,侠道在身,不问对错;
武林浊清,剑指是非,问心无愧;
天行日月,归悉万物,君子不争;
沧海阴阳,厚德载物,入世有常。(注②)
日月变迁,天地恒久,不过寥寥数语,无数个春秋更替,青丝到白首,能悟透的,参破的,都已离了红尘,逍遥游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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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资料来源百度百科~
②:作者胡诌的没有特殊含义,望海涵~
第34章 蛊毒魇丹心·贰
秦怿照例先给贺琅吃了颗药丸,倒也不用重新调配伤药了,之前他特地多配了些伤药,就怕他们回来需要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