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莠:“……”
小七被何炀说得脸红脖子粗的,又因为秦怿下手太狠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疼得子哇乱叫。
小七泪流满面,嚎叫道:“师——姐——”
程莠扶额:“在这呢,你能不能别跟叫魂似的吗?”
小七道:“疼疼疼嗷呜——”
程莠还没说话,何炀冷着一张脸道:“疼也忍着,不准叫!”
何炀一凶他,果然有用,小七抽泣着闭了嘴。
程莠拍了拍何炀的肩膀,心道:这下总算有人能治住他了。
何炀面露忧色地看向程莠,道:“少阁主,你没事吧?”
程莠语调平和地道:“没事啊,能吃能喝能跑还能跳哈哈。”
秦怿侧目白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
贺琅原本一直站在殿门前,望着寺院外,这时也回过头看向程莠,程莠注意到他的目光,便转头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贺琅:“……”
贺琅没有说话,默然转过了头,程莠看着他的背影,敛去了笑容,走到他身边站定,问道:“怎么了?”
贺琅摇了摇头,说道:“不日便是中秋了,不知那时我们能不能赶到裕州。”
程莠微微一怔:“你不说我都快忘了,要中秋了啊。”
“哎贺凌云,”程莠拿胳膊肘碰了碰贺琅,弯起两道月牙对他道,“你以前都是怎么过中秋的啊?”
闻言,贺琅似乎陷入了回忆,良久才道:“我没怎么过过中秋。”
程莠瞪大了眼睛:“啊?”
贺琅语调平淡无波:“以前我爹长年驻扎北疆,逢年过节很少时候能回来,我娘身体不好,缠绵病榻,家里每个能操办的人,年节什么的基本都不怎么过。”
“后来我拜上云景山……我就再也没过过中秋节。”
程莠望着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为什么,他们对你不好吗?”
贺琅道:“没有,师门待我很好,只是,七岁那年的中秋,我娘没能等到我爹回来,筵席便散了。”
程莠呼吸一滞:“贺琅……”
那一年中秋,将军府的当家主母穿上新衣,扮上精致的妆容掩去病态,张罗着挂红灯笼,在露台上摆了一桌子佳肴,把两个一见面就掐架的儿子一左一右安顿好,一边等夫君一边赏月。
贺琅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的月亮格外圆,母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看。
花朵枯萎的时候,她的英雄没能赶到,天也怜卿,掩月泪垂。
贺琅道:“所以后来,大家伙聚在一起过中秋的时候,我就去跪祠堂。”
贺琅其实并没有特意想表达什么,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十三年了,他从垂髫小儿长成了七尺男儿,纵然内心深处仍有龃龉,也妥妥贴贴地藏好,不轻易示人,那些裸露在外的,早已成了顽石。
可是他突然觉得手心有些温凉,低头看去,程莠坦坦荡荡地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可是她的手真的很凉。
一个浑身是伤的人企图去温暖另一个支离破碎的人。
不管怎么说,抱团取暖总能发点热。
贺琅借助宽大的袖子不动声色地用力回握住她的手,面上波澜不惊地道:“你的手真凉。”
程莠笑笑,道:“你可知足吧,凉的你都牵了,热的你不得捧在手里。”
贺琅故意打趣道:“我不要,凉的我正好捂捂,热的岂不是就用不着我了。”
“那凉的要是捂热了呢?”
“那我再捧手里。”
“……”
程莠忽地把手抽了回来,别别扭扭地道:“好了,这回算你赢。”
贺琅不明所以:“什么算我赢?”
程莠大言不惭道:“说不过你啊,我词穷了。”
贺琅大开眼界:“……”我才词穷了,爷就没见过煽情煽着煽着硬生生从山路十八弯拐成康庄大道的。
贺琅道:“贺某人甘拜下风。”
言罢,贺琅转身进了大殿。
程莠撇撇嘴,腹诽道:你懂个屁,我害羞了不行吗?!
她怎么知道自己脑子一热就握住了人家的手,那不得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嘛!
再说了,程莠是真的在贺琅回握住自己的手的时候,心怦怦跳个不停,跳得她心慌。
而且,她也没想到中秋竟是他娘的祭日,她随口一问,竟是戳到了他的伤心事。
哎呀,这张嘴!
程莠回头扫了一眼大殿,刚好看见莫栀拉着小阿夜从侧门进来,不由得惊喜万分。她之前昏迷的时候迷迷糊糊地听到了莫栀的声音,但不甚真切,不曾想真的是她。
程莠刚打算进去同她说几句话,耳目灵敏的她便听到寺院外杂乱急促的脚步声,赶忙循声望去,只见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匆匆上着石阶往寺院里来。
正是林禹他们。
李安见到殿门口的程莠,先是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而后带着哭腔地大声道:“少阁主!你没事太好了!快看看六师兄!他快不行了!”
他们几人,谁都说不上好,这边朱襄搀着林禹,林禹胸前有一道斜掼了整个胸口的剑伤,胸前的衣襟都被染成了血红色。另一边李平和李安架着韩诤,韩诤起初就被守藏人挑穿了肩胛,现下又不知伤了哪,整个人都像是被从血池里捞出来一样,已经昏死过去了,只得由李氏兄弟二人架着。
程莠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她不敢耽搁,疾步上前帮他们把人架进了大殿。
秦怿刚替小七处理好腿伤,还没喘口气,眼下又涌进来这么多伤员,站起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黑,险些没站稳。
这么多伤员,秦怿一时不知道应该先从谁入手,韩诤和林禹的伤重程度不相上下,但看气息,韩诤似乎更严重一些,毕竟他从头一天开始就失血过多了。
这时贺琅在旁边指了指林禹道:“我也学过医术,外伤筋骨什么的也会治。”
于是秦怿与贺琅两人先替伤势较重的伤员医治。莫栀领着几个行动尚且方便的人去后院打水,这一盆又一盆的血水,简直比妇人难产还要惊心动魄。
林禹的伤口看着狰狞又可怖,皮肉外翻,但好在并不太深,止住血以后涂上秦怿特制的伤药,倒也不用缝合,未危及到性命。
而韩诤的状况要严重的多,他先前有伤在身,又淋了一夜的雨,发了高热现在还没退,身上深深浅浅的伤口不计其数,更要命的是他的右腿的大腿被直接贯穿,血根本止不住,走回来拖了一条血路。
秦怿满头是汗,整整一个时辰都没停歇,其他人的伤贺琅和程莠都帮着处理完了,莫栀拖着受伤的身体和五体不勤的小阿夜来回奔波打水,可秦怿发现自己真的是黔驴技穷了。
这是秦怿短短几个时辰之内第二次觉得自己枉为神医!
要说李安刚刚是在默默抽泣,现在真的是嚎啕大哭了:“都怪我,六哥要不是为了救我们,也不会伤成这样,都是我太没用了。”
李平在一旁一边拍着弟弟的肩,一边红了眼睛偷偷抹眼泪。
莫栀还欲去打水,秦怿叫住了她:“不用去了。”
莫栀看着他满是鲜血,号称“可以永远相信神医的手”的两只玉手正在微微颤抖,她默默放下手中的木盆,退到了一旁的角落。
程莠跪坐在一旁,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可越是这样,众人越是担心。
朱襄最是不忍看着她这副模样,开口轻声道:“师妹……”
林禹忍着痛撑起半边身子,抚了抚程莠的后背:“阿莠,你……”
程莠道:“秦子涣,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秦怿不忍道:“血流的太多了,我,我也无力回天。”
小七不敢置信:“什么意思,六师兄他……”
小七情绪激动,想站起来被何炀按了回去,小声呵斥道:“别乱动。”
小七本就是个心思敏感的孩子,平日里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大是大非面前只是咬着唇红了眼眶,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何炀心里也不好受,现下更是被他弄得手足无措。
众人皆是一阵沉默。
韩诤在众人的沉默中缓缓睁开眼,似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轻轻叹了口气,道:“小师妹,你可否为师兄掉两滴泪?”
程莠抿唇不语,缓缓地摇了摇头。
韩诤这个人,刚上山的时候也挺犯诨,知道自己的小师妹是雾山阁主的掌上明珠,经常去后山偷看小师妹练武。
这一来二去也就知道了师父是怎么教育小师妹的了,“不准哭”是师父给自己女儿定的一个硬性戒规。
韩诤觉得好玩,又见小师妹当真什么时候都不掉眼泪,不管自己多委屈从来不哭,便有心捉弄她。
可结果是从未成功过,还别三师兄好一顿教训。
韩诤苦涩地笑了笑,叹息道:“也罢,小师妹不哭,哭了不好看。”
程莠道:“哭什么,眼泪是流给死人的,你不是活得好好的……”
韩诤道:“非也……眼泪有时候……也是因为高兴啊……”
程莠哽咽道:“可是我一点也不高兴。”
韩诤的眼神逐渐涣散,他扫过殿中自己的同门师兄弟,像是要把他们都一一记在心里,最后他把目光落在程莠噙满泪水的眼眶,微微一怔,而后笑道:“小师妹,一定要谨记师父教诲……我心甘情愿保护我的师兄弟们,护住了,便什么都值,我的命……是雾山的……少阁主,我一生善终,你若……你若揽下责任,便是叫我……不得好死。”
程莠的眼泪终是流了下来,水光氤氲,糊住了双眼。
“师兄,我明白,我明白了……”
能忍下的,那是因为还没有痛到极致。
韩诤轻声道:“我想回家。”
回家,回雾山,归英雄冢。
程莠抬手将眼泪抹去,深吸一口气,神色肃穆地跪直了身体,秦怿胡乱地擦了擦双手,撑着地跪下,其他雾山弟子也走到近前,跪在了神情安详的韩诤面前。
程莠道:“送——雾山六弟子韩诤——”
“送雾山六弟子韩诤!”
程莠道:“此天涯路远——望君珍重——”
“此天涯路远,望君珍重!”
程莠道:“山遥海阔——各自安好。”
“山遥海阔,各自安好!”
“勿念。”
“勿念。”
众人嘹亮的声音在月华寺久久回荡,盘旋着划破长空,悠悠地荡过繁茂的菩提树,轻舞着的红线穿过枝叶,婆娑绰绰地冲向苍穹。
贺琅取下锟山剑,剑尖指地,聊以敬意。
莫栀带着小阿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末了,程莠道:“李平,李安。”
李平、李安齐声道:“在。”
程莠道:“你们二人送六师兄回家。”
李平、李安应道:“是,少阁主!”
程莠继续道:“余下的,随我继续未完成的任务。”
雾山弟子抱拳道:“是,少阁主!”
第36章 漠下桃花劫·壹
由于众人都损耗过大,暂时不宜上路,便先在月华寺歇下休整,朱襄休息了一会,尽职尽责地给大家简单地弄了点吃的,只是这一次,却没有韩诤帮他了。
小阿夜啃了半张饼,忽然站起身来,从侧门跑了出去,莫栀看了他一眼,没管他,继续闭目养神。
不一会,小阿夜拉了一个破旧的板车,吭哧吭哧地从后院挪到了天主殿门口,其意思再简单不过。
众人都没有言语,程莠便开口道了句:“多谢。”
小阿夜摇了摇头,跑到莫栀身边坐好,继续吭饼。
这时莫栀睁开眼睛,翻了翻腰间的牛皮包,拿了个物件出来,扬手扔给了秦怿。
秦怿抬手接住,眼睛一亮,问道:“哪里来的?”
莫栀道:“地宫里捡的,一抓一大把,顺了几颗上来。”
正是一颗定颜珠,可保尸身不腐。
秦怿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多谢你了。”
莫栀道:“客气。”
日头翻过了正午,李平和李安先一步拉着韩诤上路了,因他们要回雾山,所以不能再同程莠一行人同行了。
程莠怕鬼影卷土重来,同贺琅商讨了一下,决定再休息休息,恢复精力,以待再战,晚些时候趁夜赶路。
程莠坐下打了一会坐,调息完毕,睁开眼睛瞧见小阿夜坐在昏昏欲睡的莫栀身边,目光炯炯地环视着大殿,便问道:“小兄弟,你打哪来?”
小阿夜见对面的大姐姐看着自己,想着这话应该是问他的,便毫无心眼,老老实实地答道:“自南山来。”
程莠道:“那么远,一个人吗?”
小阿夜摇了摇头,道:“不是,是齐师兄和伍师兄带我下山历练的。”
秦怿“啊”了一声,问道:“那你师兄人呢?”
“不知道,”小阿夜沮丧地挠头,“我们在林中走散了,我不知道师兄们去哪了。”
程莠便接着问道:“那你的师兄在何处寻你,或者你如何去寻你的师兄?”
小阿夜又摇头,道:“我不寻师兄们,师兄们也不寻我。”
“……”
秦怿道:“什么意识,就不管你了?”
这是哪门哪派,师门关系这么恶劣的吗?
“没有没有,”小阿夜连连摆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张已经快被水泡烂了的黄麻纸,抖了抖,展开,有些懊恼地看着上面模糊的墨迹,道:“齐师兄说,如果我在苏州走丢了,就去烟花阁等他们,若是我在扬州走丢了,就到云湖湖畔等他们,或者他们在那等我,诸如此类,这回我在子午林走丢了,没有找到他们的话,就去江陵府的……这里的字迹花了,我还没记住这个地名……”
众人一阵沉默。
莫栀把他手中的黄麻纸抽出来,面色平静地看了起来,看着上面潦草的路线,狗爬的字迹糊作一团,即便左上角处出发地的地名幸免遇难没有糊,莫栀也没看出来写的什么字,只认出一个“山”。
莫栀只觉伤眼,再不想看第二遍,默不作声地将简易地图还给了小阿夜,没事人一眼继续闭目养神。
秦怿不信邪,走过去拿过黄麻纸,定睛一看,眼角抽搐,不可置信道:“这什么鬼玩意?”
“这也太不靠谱了吧,这谁能找得到?!”
小阿夜一本正经地道:“可以的,我之前就走丢了好几次,都能找得到。”
“……”
好孩子,你确定你是走丢的,不是被走丢的?这谁家的师兄心未免也太大了点吧!
程莠揉了揉眉心道:“小……阿夜是吧?我们此去裕州正好经过江陵,不如你同我们一起,我们也好帮你寻寻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