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们在旁边瞧着,胆战心惊,如履薄冰。倒是他手底下的云奚,淡着张脸,随他折腾。
穿好了衣裳,自有丫鬟接过手去。也不用施脂粉,只挽了个松松的髻,便是风流婉转,数不尽的惹眼怜惜。
丫鬟私下里不无惊叹,收拾妥帖了,将姑娘簇拥着送出船舱去。
郎君早已在此等着了,瞧见了她,眼里也有惊艳闪过,而后过去牵她的手,领着她一同下船。
前面不远果然有座饮马桥,只是今日天色不好,杂耍的班子并未出来。
旁边桥头卖糖人的阿婆对他们道:“你们若是想看呀!过两日天气好了再来,他们定会出来。”
又做了个糖人,笑眯眯地递给云奚,“姑娘,你夫君可真疼你,我还没瞧见谁专门陪夫人过来看的呢!”
来看杂耍的大多孩童和纤夫,莫说夫妻了,就连这样穿着绫罗绸缎的贵人那也是没有的。
哪晓得那女贵人一听这话就冷了脸,淡着声音阴阳怪气的反驳,“阿婆看错了,他不是我的夫君。我哪样那样好的命,要堂堂探花郎做我的夫君。”
话说完,糖人也没拿,自顾自走开。
倒是那郎君眉眼温润,为人也和善,收下了糖人,耐心解释,“实在对不住。在家方才吵了一架,正生我气呢!这不是想着带她来看杂耍哄哄她。”
郎君自袖中掏出一锭银子放在摊子上,连忙去追使性子的自家夫人,徒留阿婆看着他们的身影唉声叹气,“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这么好的郎婿,姑娘也说恼就恼。”
又拿起摊上那块小银锭子,放在嘴边用力咬一口,硬梆梆,旋即又高兴得眉开眼笑。
那根糖人直到上了船云奚也没吃。
谢珩将它用宣纸垫了搁在桌上,褪了外衫上榻来抱她,难得温言软语的轻哄,“过几日便回上京了,妹妹若是想看杂耍,到时我再带妹妹去看。”
两人好时便是哥哥妹妹,不好时比之仇人还要更甚。
云奚懒怠于应承他,只闭着眼装睡。
他也难得没闹她,搂着她的腰,安安分分地睡了一夜。
过几日果然到了上京。
府里马车来接的仍旧是栖迟,看见云奚下船来,算是彻底落了心,忙忙上前来,满脸喜气,“姑娘。”
云奚照旧没给他好脸色,不过现下他已习惯了,转头问谢珩,“公子,回哪儿去?”
谢珩跟在云奚身后撩袍上车,丢下一句,“桐花巷。”
桐花巷里只剩阿裴和绿绮。
瞧见了姑娘自马车下来,绿绮先红了眼,拖着哭腔喊一声,“姑娘。”
云奚没想到她竟在这儿,不过略想了想便明白过来,看着她现在这副可怜模样不免叹了口气,“别哭了,往后只照从前一样,跟着我罢。”
第147章 笼中雀
进屋看,室内摆饰仍同从前一样,恍惚间只觉这么长时日的出走俨然是个笑话。
她也的确是笑话。
满天南海北转了一圈,照旧被他拎了回来,豢养在这金丝笼子里。
只没瞧见霜华莺时两个。
谢珩坐在桌前,一手端了杯冷茶慢慢品,一边不甚在意对她道:“不过两个丫鬟,用得也不称手,我给妹妹换了。明儿让栖迟另带两个来。”
云奚冷冷看着他,话里生了刺,“用不用得称手是我的事,不劳大人您费心。还是说,她们已经在您手底下无辜丧了命,再回不来了?”
她现在也不唤他“哥哥”了,一口一个大人和您,面上瞧着温顺,内里全是扎人的刺。
他无奈,搁下茶盏,起身将她团团搂进怀里,指间轻抬起她的下颌,眉眼轻佻地看着她,“唤声“哥哥”来听听,我就将她们给妹妹送回来。”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穿堂的风撞得廊檐下的鸟笼轻晃,角铃轻响。
姑娘被迫仰起头来看着他,纤细的脖颈上是倔强不甘的脸,只是到底被他欺压,身不由己。
许久,才眼睫轻轻颤动,低垂下眸,咬着唇喃喃开口,“哥哥便将她们送回来罢,我用惯了她们,旁人用不习惯。”
他心满意足,轻啄一口那粉腮唇香,“好,明日我便让她们回来伺候妹妹。”
又一点点将她慢慢压去榻上,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低哑绵长,“只是现下,妹妹先伺候伺候我,可好?”
风暖云香,红绡帐落。
次日霜华莺时两个果然被送了回来。
去了青楼楚馆走一遭,两人的性情都变了许多。尤其莺时,再没了以往的天真烂漫,死气沉沉得紧,像是被生生抽去了脊骨,再无生机。
两人均垂首,向云奚见了礼。
她微微颌首,目光落在莺时身侧紧紧攥着裙的手上。
许久,才眼眸黯淡,轻声道:“你们也别怨我。我尚且自身难保,护不了你们。”
她们该恨的,应当是那个抉择她们的神。
桐花巷仍旧变回从前一样,只是较之此前安静了许多。霜华莺时不爱说话,绿绮也时刻战战兢兢,不敢多言。最欢脱的,就是廊檐下悬着的云雀。
阿裴一直照料着它。
多奇妙,先前想着吃它的也是他,现在对它照顾有加的也是他。
云奚面色淡淡,立在廊檐下有一下没一下地逗云雀
解闷,一边轻声问候在底下的阿裴,“我走后,他可有为难你吗?”
阿裴垂首回,“姑娘走后,公子让我领了四十板子,旁的再没有了。”
四十板子,现下说来轻飘飘,当时也是受了好大一番罪,差点就没命下来。
云奚淡淡“嗯”一声,没再说话。
谢珩再不让她出桐花巷,院里院外都是他找来看着她的人,有时扶着院子里的海棠树踮脚探头往外面望,也会有丫鬟婆子过来提醒她,“外头风大,姑娘身子弱,还是进屋去罢。”
她真真正正成了金丝笼里的云雀。
只除了谢珩夜里过来,会带她出去看看,也不能下马车,车帘撩起的那一方天地就是她的所有。
第148章 寻花问柳找乐子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四下皆无人,深幽夜色下,只有沿途铺檐下的大红灯笼轻轻晃。
她看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落下帘子,神情恹恹。
“妹妹怎么了?”谢珩过来牵她的手,七八月的天里,她的手依旧冷冰冰。他放在手心搓了搓,举止亲昵,万分妥帖。
云奚不搭话,也不收回手,默不作声地敛下眸,是关在笼里,没有半点生机的云雀。
谢珩也怕闷坏了她,带她来戏楼看杂耍。
船上随口哄姑娘开心的话,难为他还记得住。亲自给云奚戴好了遮面的帷帽,扶她下车。
和一路上的夜静无人不同,此处喧闹,更甚白日。
这是上京城里最隐秘的角落,鼓乐阗咽,人语喧哗,有不入流的勾栏瓦舍,也有凭阑揽客的越女吴姬,自然也有如他们一般卸了白日里冠冕堂皇的样子,过来寻欢作乐的王孙公子。
谢珩紧紧牵着云奚的手,混迹在人群里,倒也不算打眼。
进了戏楼,顺着楼梯往上去,二楼有包厢。从上往下看,台上的杂耍瞧得一清二楚。
刚落座,立刻有眼尖的丫鬟过来端茶倒水。
谢珩让她们下去,自个儿亲自撩了袖来泡茶,他手生得很好看,根根修长,骨节分明,举止又极是矜慢闲逸。
再衬着那样俊俏的一张脸,真真是好看的天怒人怨。
路过的小丫鬟皆暗暗回头瞧,眼里的羞意止也止不住。
云奚瞧在眼里,神情淡淡,看不出情绪。
那盏茶最后递到了她面前,郎君看着她,眉眼温柔含笑,“妹妹尝一尝。这里的茶虽比不得家里的好,却是别有一番滋味。”
她也的确是渴了,闹腾了这些日子,也学乖了,再不会折腾自己来同他斗气。轻轻撩了帷帽一角,端起茶盏凑至唇边浅浅抿一口。
不算好茶,入口有些许涩,难得的是回味倒是甘甜,齿颊生香。
云奚不由多饮了两口,目光也叫底下高潮迭起的杂耍吸引了去。喝彩声起,也会微微弯了眸,眼里有隐隐的笑意。倒是难得展露欢颜,总不枉他费心讨好一场。
谢珩也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递唇轻呷,却不看底下热闹喧阗的杂耍,只静静看着眼前的姑娘,满眼温柔,叫珠帘外伺候的丫鬟看了心生艳羡。
戏楼来来往往的人那样多,总会遇见熟识的人。
“呀!这不是咱们翰林院的探花郎么?”
有人端着酒盏撩帘过来敬,目光不怀好意地从云奚身上打量过,见帷帽严严实实遮着面容,不由了然一笑,“呦,原来这金屋藏着娇,怪道瞧见了我们也只当没见。”
谢珩笑吟吟端盏起身,将云奚挡在身后,三言两语就将话头拉远了去。
倒是也没人纠结在这上头。本来么,都是出来寻花问柳找乐子的,谁管那帷帽底下是哪家姑娘。
等明日一早醒来睁开眼,又是别人眼里清风明月,不近女色的探花郎。只是可惜了那长宁侯府的嫡姑娘,这亲事在即,也没能笼络住郎君的心。
第149章 一丘之貉
众人或哀或叹,面上却是半点不显,照旧笑呵呵推杯换盏,也回去,到外头行院里唤了个姑娘来,饮酒作乐。
待谢珩应酬归来,一直安静沉默的姑娘总算开了尊口,“谢大人这样明目张胆,就不怕明日有人告了长宁侯府的赵姑娘么?”
就算隔着那道帷帽下的轻纱,他也能瞧见她眼里不加掩饰的讥讽。
微微一笑,到她身边撩袍坐下,“无妨,他家也有妻妾,自能体谅。”
何止能体谅。
云奚的目光落在底下大堂,方才和谢珩说话的一群人怀里各自坐了个花娘,正嘴对嘴,脸贴脸的喝花酒,放浪形骸,不堪入眼。
“一丘之貉。”
她到底没忍住,再冷冷嘲讽,却叫旁边的郎君弯了眉眼。
有珠帘作挡,他将姑娘团团搂进怀里,撩了帷帽亲一口那颊边香,“妹妹别恼,我和他们不一样。我从始至终,都只有妹妹一个。”
他说的是真话,姑娘却是半点不信。
常年混迹于青楼楚馆的人,说自己不风流狎妓,可能么?
她只当自己听个笑话罢了。
“好,我便就等着。”云奚顺着他的话,撇了撇嘴,露出一点嘲讽的笑来,“看大人洞房花烛夜,是否也守身如玉,只得我一个?”
“伶牙俐齿。”
谢珩语声平静,微凉指尖捏着那玉做的下颌,将她不情不愿的脸强行扳过来朝着自己,微微挑眉,“叫了这么久的大人,也叫声好哥哥来听听。”
四下都是人,纵使隔着珠帘也旖旎得紧。
姑娘恼,一时羞红了脸,咬牙低声啐他一句,“不要脸。”
这样娇嗔的话,他只当情趣,听了低低笑出声来。
回去的时候,马车走官道。
撩起车帘,遥遥看见长宁侯府的顶瓦翘檐,云奚的眼眸又旋即黯淡下来。
落了帘,谢珩将她拥进怀里,听她低声喃喃道:“她是个好姑娘。”
他温柔抚着她的发,“妹妹也是个好姑娘。”
“不。”云奚摇头,“我是个坏人。”
又自他的怀里仰起头来看他,“你说这世上有没有无间地狱?那样的地方,应当就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罢。”
她不敢想象,自己死后会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
“不。”谢珩目光静邃,温声安抚她,“我比妹妹还要坏。那样的地方,是为我这样的人准备的,与妹妹无尤。”
你看,他们都知道自己坏,也都一条道坏到底,不回头。
谢珩将云奚送回桐花巷就离开。
她看了一场杂耍,人也疲了,脱了衣裳上榻便蒙头睡。
半夜绿绮偷偷摸摸来推她,“姑娘,姑娘……”
云奚迷迷糊糊睁开眼,看她窸窸窣窣从怀里掏了个东西出来,揉眼细瞧了瞧,是个小金锭子。
她凑过身来,悄声在云奚耳边说,“这是我在南陵时偷偷藏的,公子不知道。有了这个做盘缠,我们就可以离开了。姑娘,咱们逃罢。”
云奚叫她这憨样逗笑,撑着头,懒洋洋问她,“逃哪儿去?”
第150章 不逃
“逃……”这就难住了绿绮,她想了想,“我们回阳夏府里去吧。”
“回那里做甚么?”云奚问她,“外祖母已经去了,那府里也已有了真正的江州小姐,我回去做甚么?讨府里上下的嫌,还是叫他们拿了身契把我下到狱里去?”
“那我们就去别的地方,天涯海角,总该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吧。”
绿绮的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姑娘,我在这里实在太难受了……”
她性子跳脱,往常在棠落园活得也是畅快肆意,何曾这样憋闷委屈过。
云奚叹,拍了拍她的手,“难为你了,跟着我这样的人,连这四方院子也出不去。”
又耐着性子劝她,“往后这样的事就别想了,我不是已经逃过了么,结果呢?”
霜华莺时被送去了青楼楚馆,阿裴挨了四十大板,陈淮安现在还不知消息,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处境。
“姑娘……”绿绮心里难过极了,伏去她怀里嘤嘤哭泣,“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是啊,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云奚慢慢拍她的背,亦是轻轻喃。
绿绮哭累了,就趴在这榻边上睡着了。
云奚也没叫醒她,拿了薄被轻轻给她盖上,自己看着窗外一轮弯月,独坐天明。
翌日霜华进来伺候,瞧见榻边睡着的绿绮,有些讶异。
云奚轻轻“嘘”一声,轻手轻脚从里间出来,阖上门,交代她,“她一夜没睡,让她好好睡会儿罢,别吵她。”
自个儿只穿了件贴身的亵衣,抱膝坐去廊檐底下,仰头看笼子里的云雀吃食。
时辰尚早,露深云重。
霜华拿了件月白的披风轻轻搭在她肩头,“姑娘看顾着身子,坐在这风头上,仔细着凉。”
她倒是一贯的和从前一样,做事妥帖周到。只是莺时心里生了刺,一日到晚的关在房里不出来。
“你就不怨我吗?”云奚拢了拢身上的披风,轻轻问她。
霜华垂眸,许久才道:“怨的。”
怎么会不怨呢?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如果能重来,她那日一定抵死也不会让姑娘出去。
舍弃自己成全他人的,那是圣人,她做不到。
又问云奚,“姑娘还跑吗?”
云奚轻笑,摇了摇头,“不跑了。已经跑过一次了,再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霜华细细瞧,她眉眼落拓,看着是真的释然了。